继宣传以哈停火是“自己的功劳”后,特朗普又在1月25日语出惊人,称自己正准备“清空”加沙,原因也非常直接:加沙已经成为拆卸现场、几乎所有东西都被摧毁,“所以我想与一些阿拉伯国家合作,在不同地方建造住屋,这样他们也许可以暂时过上和平生活。”
而被点名对象,首先就是邻近加沙的约旦与埃及。特朗普表示已经要求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接收更多巴勒斯坦人,“我说希望你能承担更多,因为我现在看到整个加沙地带一片混乱”,接着又称会与埃及总统塞西持续沟通,“我希望埃及能带走一些人”。
而关于“清空”本身,特朗普表示可以是临时性质、也可以是长期,总之在这位美国总统看来,这种作法有助解决反覆发生的以色列-加沙冲突,“我们把这一切清理干净,你知道,都结束了。”相关说法也在以色列引发回响,例如财政部长史莫特里奇就对计划表示欢迎,毕竟这位极右政客早在2023年11月就公开要求加沙巴勒斯坦人“自愿移民”到其他国家,因为以色列将“不接受加沙作为独立实体存在”。
但阿拉伯相关方就不怎么买单。例如巴勒斯坦权力机构领导人阿巴斯办公室表示,“巴勒斯坦人民不会放弃他们的土地和圣地”;哈马斯政治局官员也称,“巴勒斯坦人不会接受任何提议或解决方案,即使这些提议看起来象是打着重建的幌子,例如美国总统特朗普提出的建议”;阿拉伯联盟也表示拒绝,“强迫性的流离失所和驱逐人民离开他们的土地只能被称为种族清洗”。
被点名的约旦、埃及当然更加反对。约旦外交部长萨法迪便称,“我们坚决反对会造成巴勒斯坦人流离失所的情况。约旦是约旦人的,巴勒斯坦是巴勒斯坦人的”;埃及外交部也表示,反对任何侵犯巴勒斯坦人不可剥夺权利的行为,“不论是通过定居或吞并土地,或是通过强制流离失所、鼓励迁移或将巴勒斯坦人从其土地上赶出,无论是暂时的还是长期的”。
显然,特朗普的计划不那么容易执行,但从他前一任期的作风来看,这种提议似乎也不令人意外。
以色列的“重返”呼声
回顾过去,特朗普当然不是第一个提议“清空”加沙的政治人物,甚至历史上也早有类似先例,例如1948年开始的“纳克巴”、1967年开始的“纳克萨”,前者导致超过75万名巴勒斯坦人逃离家园,后者迫使超过28万名巴勒斯坦人从加沙、西岸逃往埃及与约旦。
这些事件无疑是当今以色列的立国基础,也是巴勒斯坦民族叙事的伤痕所在,“钥匙”则因此成为阿拉伯文艺创作的重要符号,隐喻民族虽然流离失所却仍心系故居,即便许多地方已被以色列定居点吞噬。
2023年“阿克萨洪水行动”引爆战争后,以巴再度出现“镜像”的叙事反应:由于以军铁蹄首先攻入北加沙,大量巴勒斯坦人只能仓皇南逃,“纳克巴2.0”于是成为同情巴勒斯坦方的舆论话题;但在复仇心切的以色列右翼社群内,“重返”加沙的呼声也是日益高涨,所以才有今日特朗普的“清空”加沙主张。
当然,“重返”加沙一说也不是毫无历史基础。1967年六日战争后,以色列成功占领加沙地带,并在1970年开始设立第一个定居点,接着持续扩张规模与人口,到了2001年已有近7,000人。不过2000年“第二次大起义”爆发后,以色列总理沙龙为缓解国际压力、安抚巴勒斯坦,在2003年提议撤出加沙。可想而知,这个提议受到巴勒斯坦权力机构、以色列左翼的热烈欢迎,却被沙龙所属的利库德集团严重反对,时任财政部长就是其中一员。
但即便反对声浪高涨,沙龙还是在2005年闯关成功:以色列国会在该年2月批准《脱离接触计划实施法》,撤离工作于是在8月陆续开展,并在9月正式完成。从结果来看,以色列一共拆除21个加沙定居点、重新安置8,000多名犹太定居者,以色列军队也为此撤出加沙,开始沿着边境重新部署;但回顾整个过程,撤出加沙始终没能成为以方内部的压倒性共识,除了部分定居者反覆抵制、2名以极右人士愤而自焚外,内塔尼亚胡也因此辞去沙龙政府职务,表达强烈抗议。
多年来,随着以色列定居点持续渗透约旦河西岸,“重返加沙”的呼声也不断获得能量。当然,在整个以色列政治光谱中,“重返加沙”还是相对边缘的主张,但2023年10月“阿克萨洪水行动”的爆发,无疑是为“重返加沙”创造政治情境,让这个选项成了右翼眼中的“一劳永逸”。
2023年11月,以色列右翼社群开始发起各种“重返家园”活动,呼吁驱逐巴勒斯坦人、在加沙重建定居点,部分活动甚至有利库德集团人物参与,例如议员塔莉·戈特利夫就在一次活动上高喊,“立刻在加沙北部建造隔离墙和塔楼”。2024年1月28日,以色列右翼召开“定居带来安全”会议,这次包括极右国家安全部长伊塔马尔·本·格维尔在内,共有11名政府部长和15名执政联盟的议员到场,讨论在加沙建立新定居点、驱逐巴勒斯坦人,与会人数超过5,000人,其中有不少是10几岁的青少年。
2024年2月下旬,以色列定居者组织纳查拉发起行动,支持民众非法突破加沙北部与以色列之间的埃雷兹边境口岸、就地搭建“新定居点”,不过活动因为以色列军警取缔而告终;10月20日至21日,纳查拉和其他右翼团体在加沙边境举办“准备解决加沙问题”活动,参与者可以搭建棚屋观赏以军轰炸加沙的场景,纳查拉创始人丹妮拉·韦斯开心表示“加沙阿拉伯人失去了居住的权利”,一位与会者则在回答媒体询问“那加沙巴勒斯坦人怎么办”时,直接表示“我们应该杀死他们,把他们一个不剩地杀掉。”
当然,以色列内部对这些声音也不是毫无批评。
例如以色列左翼媒体《国土报》就撰文指出,“重新安置”加沙巴勒斯坦人等同强制迁移,是“以上帝之名进行种族清洗”;许多人质家属更是强烈抨击“定居带来安全”等活动,认为这不只会阻碍人质获释,更是在重复欧洲过去对犹太人的集体驱逐,例如人质罗米·戈南 的母亲梅拉夫·莱舍姆-戈南 就批评,“这不就是欧洲对我们做的吗?我们说我们要做更好的人,但我们正准备对其他民族做同样的事情”;以色列前总理埃胡德·巴拉克和西蒙·佩雷斯的顾问阿隆·平卡斯也撰文感叹,“这不是作为『创业之国』的以色列、这不是获得13项诺贝尔奖的以色列、这不是自由民主的以色列。”
甚至就连内塔尼亚胡本人,也多次强调以色列不准备统治战后加沙、不打算重建加沙定居点。当然,内塔尼亚胡考量的不是巴勒斯坦人的艰难处境,而是达成这一目标需要的极高成本,不过有鉴于定居者是内塔尼亚胡政府的重要支持者,如果“重返”呼声持续喧嚣,这位政坛九命怪猫未必不会考虑软化立场。
埃及与约旦为什么反对
不过内塔尼亚胡之所以迟疑,如前所述,是因为“清空”加沙相当不易,除了以色列内部的舆论批评外,更关键的是周遭阿拉伯国家拒绝配合,尤其是约旦与埃及。
2023年10月13日、也就是“阿克萨洪水行动”后6天,以色列情报部起草了长达10页的“关于加沙平民人口的政策选择”文件,提出A、B、C三种战后方案。“方案A”是恢复巴勒斯坦权力机构在加沙的统治权,但文件认为这种作法无法有效阻止袭击,也无法保障以色列安全,是“风险最大的选择”;“方案B”则是在加沙建立取代哈马斯的新地方政权,但也被以“成效不彰”否决。
接着就是“方案C”:将加沙地带的230万居民迁移至埃及西奈半岛,并以安全区阻止巴勒斯坦人重返加沙。文件指出,埃及有义务允许人口转移,美国也应该向埃及施压,迫使该国接收难民,但埃及也可再将难民转移至土耳其、卡塔尔、沙特、阿联酋等国,移民政策宽松的加拿大也是潜在考虑对象。文件最后评估,“方案C”是首选,因为人口迁移“最符合以色列安全”,并且能产生“积极且长期的战略成果”。
当然文件也提到,“方案C”在国际合法性方面可能“相当复杂”。各方的后续反应也可想而知,这份文件在10月下旬被泄露给媒体后,引发埃及的强烈反弹,不少声音都批评这种作法等同种族清洗。为此内塔尼亚胡只能不断淡化文件重要性,称这只是作为假设的“概念性文件”,政府内部并没有针对文件进行实质讨论。
但即便如此,埃及还是把大规模接收巴勒斯坦难民画为“红线”,甚至不惜通过官员对外放话,表示如果以色列坚持“越线”,埃及有可能暂停1979年的和平条约,恢复两国敌对状态。而开罗之所以拒不让步,背后考量除了政治原因,当然还有现实的安全问题。
首先是政治原因:如果埃及真的大规模接收难民,就等于变相协助以色列“清空”加沙、促成“纳克巴2.0”。虽说近年阿拉伯国家普遍抛弃巴勒斯坦抵抗事业,并用各种空泛陈词掩护与以色列的私下互动,但在现实政治上,巴勒斯坦议题还是有一定的舆论影响力,最直接证据就是“阿克萨洪水行动”爆发后,沙特立即停止了与以色列的关系正常化谈判。在这种舆论氛围下,埃及当然也不会接以色列抛来的烫手山芋。
再来就是现实的安全问题:西奈始终是埃及直面威胁的第一前线。1967年六日战争后,西奈半岛遭到以色列占领,一直要到1973年赎罪日战争、1979年以埃签署和平条约后,埃及才终于在1982年完全收复西奈。但即便失地回归,“威胁来自西奈”的恐惧还是存在。在内部政治上,埃及军政府长期压制穆兄会,但后者正好与哈马斯存在联系,埃及始终担忧哈马斯会与穆兄会暗中勾结,在西奈建立新据点与武装基地;在反恐作战上,“伊斯兰国”(ISIS)曾在西奈半岛北部肆虐,背后不乏加沙武装份子的暗中协助,埃及政府也一度为此头痛。
从这两个角度来看,比起引爆国内舆论不满,埃及政府恐怕更担心大量巴勒斯坦人涌入西奈,会令穆兄会与ISIS渔翁得利,并让西奈成为某种袭击以色列的“新基地”,导致开罗面临尴尬两难:如果不镇压武装份子,就要直面以色列的军事报复。而不管选哪一个,西奈都会成为加沙的事实延伸,从观光胜地化为作战前线,届时不只影响民生,还可能干扰苏伊士运河营运,冲击埃及的经济动脉。
类似担忧,对已经收容200万巴勒斯坦难民的约旦来说,当然更加刻骨铭心。1967年六日战争后,大量巴勒斯坦武装随着难民进入约旦,并将约旦国土当成攻击以色列的据点,导致以色列报复波及约旦城镇;到了1970年,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简称巴解)已经成为约旦的“国中之国”,左派巴勒斯坦武装甚至密谋推翻约旦的哈希姆王朝,忍无可忍的侯赛因国王于是在同年9月下令军队围剿。
但冲突走向不完全掌握在约旦手中。当时巴勒斯坦武装派系背后各有阿拉伯国家支持,约旦与巴解的战争最后引来叙利亚的军事干预,以及伊拉克、埃及的政治施压,侯赛因国王只能在10月被迫同意停战。一直要到1971年1月,约旦军队才再度发动攻势,最后巴勒斯坦武装不敌砲火纷纷撤离,约旦政府也开始针对官僚与军队进行清洗,大量巴勒斯坦裔约旦人因此失去工作,支持巴勒斯坦武装的约旦媒体也被吊销许可证,军事冲突最后以政治肃清画下句点,但这场冲突的影响远在约旦之外。
1971年11月28日,在埃及参加阿拉伯联盟峰会的约旦总理瓦斯菲·塔尔惨遭暗杀,犯案者正是由法塔赫成员组成的“黑色九月”组织,目的就是报复约旦驱逐;而失去主要行动基地的巴解则转往黎巴嫩南部集结,再度把他国领土当成攻击以色列的基地,结果当然还是引发以色列报复,最后黎南混乱不断升级,成为引爆黎巴嫩15年内战的导火线,且这场冲突同样引来叙利亚等阿拉伯国家介入,伊朗更是趁机渗入黎南扶持黎巴嫩真主党,成为来日“抵抗轴心”的重要支点。最后黎巴嫩被内战摧残得千疮百孔,巴解则又被驱逐到突尼斯。
无论如何,经历与驱逐巴解的政治与军事动荡后,约旦不只对支持巴勒斯坦意兴阑珊,也连带提防巴勒斯坦难民。1994年约旦与以色列签署和平条约时,约旦就坚持加入防范大规模人口转移的相关条款,例如条约第2.6条就规定,“在双方控制范围内,不应允许人员非自愿流动,以致对任何一方的安全造成不利损害”;之后以色列时任总理沙龙也曾多次提议,将巴勒斯坦人大规模转移到约旦,但后者的红线还是分毫未动,直到今日。
特朗普在想什么
显然,不论是埃及还是约旦,不论是已经经历还是未雨绸缪,两国都预见了收容大量难民后的附带风险。因此观察两国动作也能发现,从这一轮加沙战争开始,埃及与约旦就反覆强调不会大规模接收难民,而这种“敬谢不敏”姿态,当然也不是近年才有。
回归以巴冲突根源,在“两国方案”停滞的这些年,国际上也不乏所谓“三国方案”提议,也就是直接推翻巴勒斯坦必须建国的前提,将约旦河西岸的控制权交给约旦、将加沙地带的控制权交给埃及,两国将各自授予地块内的巴勒斯坦人本国公民身份,最后这片区域只有以色列、约旦、埃及三国矗立,而没有所谓巴勒斯坦国。
这种方案既是对1949年到1967年局势的再现,也是对巴勒斯坦分裂的再巩固。基本上2007年哈马斯将法塔赫逐出加沙后,所谓巴勒斯坦就已经分裂成两个政治实体,加沙由哈马斯控制,约旦河西岸则由巴勒斯坦权力机构治理,双方经历大国多次调解,直到今日都无法实现一统。这种分裂现状无疑是对“两国方案”的巨大嘲讽:巴勒斯坦尚未建国成功,内部就已经裂解出两国。
此外“三国方案”也是对问题责任的转嫁外包。埃及与约旦既是最早与以色列建交的阿拉伯国家,也是以色列的事实邻国,而在这个基础上设计的“三国方案”,等于是让两国协助以色列压制武装冲突,将巴勒斯坦问题转移到自己身上,留下以色列独自美丽、享受安宁。
当然,这种明显利好以色列的方案,无法被埃及与约旦顺利接受。多年来,两国内部虽有渴望获得领土的声音,却都敌不过对“授予所有巴勒斯坦人公民身分”的质疑,约旦政府的反弹尤其强烈,再加上近年以色列定居点已经大量渗透约旦河西岸,“三国方案”的现实基础早已不复从前。
不过特朗普上台后,这种利好以色列的惯性明显在其政策中毫不遮掩的发扬光大,不论是前次执政的“和平计划”(又称“世纪协议”),还是这次一上任就提出的“清空”加沙,特朗普的核心目标都是为以色列量身打造“解决方案”,最终目的就是确保以色列安全、终结来自巴勒斯坦的威胁。
在2020年1月公布“和平计划”构想前,特朗普已经先行推进各种“为以色列正名”的前置作业:在2017年12月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在2018年停止资助联合国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UNRWA)、在2019年3月承认戈兰高地属于以色列、在2019年11月放弃美国持续40年的既定立场,否认约旦河西岸的犹太定居点不符合国际法。
最后“和平计划”直接揭露了特朗普的“理想愿景”:巴勒斯坦将能建立一个“主权有限”的国家,首都设在东耶路撒冷郊区,但要在计划实施4年后才能建成;以色列将控制“巴勒斯坦国”的边界、领空、电磁频谱、外交政策和安全;巴勒斯坦人必须解除加沙地带所有武装,包括哈马斯、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运动及其管辖下的所有团体,并且承认以色列是犹太国家;未经以色列同意,“巴勒斯坦国”不能试图加入任何国际组织。这些标准都达到了,美国才会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但何谓“达到标准”,基本上由以色列和美国认定。
显然,特朗普的“和平计划”与联合国版本的“两国方案”相差甚远,甚至可说是允许以色列推进并吞的烟雾弹,就算“巴勒斯坦国”日后真的成立,这种状态也明显不是正常国家,而是一块被以色列宰制的殖民地。不过这些质疑很快就回归平静,因为特朗普落选、内塔尼亚胡的执政伙伴甘茨反对并吞约旦河西岸,“和平计划”最后在一片嘈杂声中无疾而终,只是各方没想到4年过后,特朗普还会转而提出“清空加沙”。
在政治策略上,“清空加沙”可以算是“三国方案”的某种变体,企图将巴勒斯坦问题外包给约旦、埃及分担;但在核心目标上,“清空加沙”其实与“和平计划”一脉相承,终极目的都是让犹太人安然定居,同时阻止巴勒斯坦建国。
当然从目前埃及与约旦的悍然拒绝来看,这次的“清空加沙”也可能会像上次的“和平计划”,虽在全球引发不少讨论,却无法在现实推进任何一步。不过这种曾经边缘的极右说法,如今却被美国总统“颇为认真”的公然提出,无疑是对巴勒斯坦黯淡未来的残酷映射:种族清洗或许无法彻底执行,种族压迫却是丑陋日常,被困其中的巴勒斯坦人不断原地反扑,似乎只换来两者差距的不断缩减,而非建国幻梦的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