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档,《唐探1900》回归,目前已拿下15亿票房。

与前几部的现代背景不同,这一次电影将时间拉回了100多年前,1900年旧金山的唐人街。

一起杀人案,将凶手指向了作为替罪羊的华人,美国人要求取缔唐人街,在美华人的处境围危在旦夕。

电影背景掩埋的是一段历史,在这个年代,华工飘洋过海来到美国,为北美的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也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然而更鲜为人知的是,在这个历史事件中,中国女性不仅遭遇了苦难,还组织了一系列轰轰烈烈的爱国反抗运动,展示出了惊人的力量和勇气。


猪仔

1846年,黄佑出生于广东鹤山县一户穷苦的农民家庭,还未成年,父母和唯一的姐姐,因疾病相继去世。村里乡亲,看他可伶,带他去邻县新会桐井乡一地主家里。这地主叫陆显,亦生恻隐之心,答应收他为奴子(长工),将他改名为陆佑。

有一口饱饭吃,命算保住了。17岁那年,陆佑娶童养媳梁雪梅,也算成家立室。不过在陆佑所处年代,以陈皮和葵艺闻名的新会并不安宁,先后遭遇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饥饿、灾荒、瘟疫不断,苛捐杂税也相当沉重。因此,两口子虽然勤恳本分,但时常陷入“寅吃卯粮、举债度日”的境地。

1868年,陆佑人生迎来“突变”。因“身体结实,外表和气”,他被一“猪仔”贩子看中。巧言令色的“猪仔”贩子对陆佑说:“跟我到南洋务工三年,一次性可拿60块银元,包吃包住,还有零用。”

“猪仔”贩子,是1840到1930年代在广东、福建沿海一带将华人贩运到海外务工的中介或买办。“猪仔”,即廉价契约劳工(大多为非法黑工)。禁烟大臣林则徐曾形象描述:“当他们出海在船时,皆以木盆盛饭,呼唤其就食之声,与内地呼猪相似,故人因此船为买猪仔。”


日本过去也有不少被卖至南洋的妇女,被称为“南洋姐”,电影《望乡》反映了这段历史

在19世纪,出洋中国苦力人数总计达235万,其中70%属于“猪仔”和“猪花”。华工出洋目的地,涵盖东南亚、东印度群岛、古巴、美国、秘鲁、澳大利亚、欧洲、中南美和加拿大。


当时广州、澳门或香港都设有华工转运中心——“猪仔馆”,将华工送往海外,曾出现300华工同时在船舱底窒息死亡的惨剧,名副其实“浮动地狱”。

上了岸,他们像牲口一样被运往当地“猪仔馆”,剥光衣服,任由雇主目测、手摸,或“用皮鞭抽打,试他们筋肉反应能力的强弱”。他们到达农场或工厂后,通常会有总管、工头或监工,拿着皮鞭或棍棒监督。大部分监工凶残至极。而且工作场所通常会设立监狱,常备镣铐、脚闸、手铐和猛犬。

生活窘迫的陆佑,当然听说过出洋务工的凶险,但依然战战兢兢接下了“猪仔”贩子的60块银元,其中20块给陆显赎身、20块留给妻子,20块作为船票旅费。

他先被带往广州黄埔的“猪仔馆”住了一天,然后同其他200名华工一起被塞进一艘桅棚船闷热潮湿的舱底,在旅途中,他经历了20天与屎尿、呕吐物为伍、不见天日的漂流。

在黑社会控制的“猪仔馆”,他被人脱光衣服任由雇主“选购”。两天后,一位来自柔佛丰盛港的锡矿主买了他。自此,他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无薪矿工生涯。

在矿场,除了农历年4天休息,他几乎天天从事搬沙,锄土、挑锡泥、开沟、筑路、伐木斩柴等重体力活,天未亮出工,天擦黑了睡觉。他和工友住简陋茅棚,吃咸鱼、豆腐和青菜,穿面粉袋改做的裤子,常年被痢疾、疟疾、风湿困扰,没有医生也没有西药中药,全靠身体死扛,扛不住就是死。

月色柔和的夜里,陆佑偶尔会想起广东故乡同样艰难为生的妻子,那是他生而为人的唯一牵挂,也是他活下去的勇气。


梅阿芳

被卖到海外的男性叫“猪仔”,被卖到海外的女性就叫“猪花”。

“猪花”多为“猪仔”贩子为稳住勤奋而温顺的中国苦力而运过去的“妻子”,但大多沦为娼妓。

美国人的经商之道显然区别于欧洲人,相比于将的茶叶、瓷器、丝绸等珍贵的“天朝”商品进贡给欧洲大小皇室贵族,美利坚土地上的最大客户是正在崛起的新兴中产阶层。

他们需要更多的新品带来刺激,不高的消费满足猎奇。

多次来往于中美的商人卡恩兄弟深谙此道。于是,1834年10月17日,他们乘坐的华盛顿号货船带来了一件特殊的“商品”——一位真正的“中国夫人”。

这位19岁的“中国夫人”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广东女人,她被卡恩兄弟在中国买下,起了一个英文名“Afong Moy”(译为“梅阿芳”),远渡重洋来到美国,目的只有一个:“只要花费25美分就可以看到她。”

梅阿芳身上吸引人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她来自神秘的东方大国,听说是一位满清王爷的女儿,还有一双闻所未闻的三寸金莲。


广告一经刊登,便赚足眼球,无数人跑来观看这场“展览”:在商业中心的橱窗内,梅阿芳身着传统的旗袍,在满是中国风情装潢的展厅里,端正而坐。

她不会英文,大多时候表情含蓄,沉默不语。只有翻译提问时,才轻吐出一两个字。每隔几分钟,还有“福利性表演”——站起身在客厅里走上几步,以展示她那双小脚。

梅阿芳让卡恩兄弟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实在太了解橱窗前那些以文明人自诩,但却紧盯她的小脚,满眼玩味的流氓心里想什么,于是加了晚场展览,还暗暗提高了价格。

梅阿芳,成为了有史可载第一个到达美国的中国妇女,她身上华丽的服饰,娴静端庄的姿态,满是大国风韵和气度,却都仅仅是华丽的噱头。

阿芳出身于广东一个卖儿卖女的穷苦人家,她的属性,不过是一件奇货可居的商品,然而她的“成功”却连“孤品”都无法维持,在此后的3年内又有1000多名中国妇女陆续到达美国。

然而和她们相比,梅阿芳还算是幸运。对于第一代移民的华人女性,她们被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美国主流文化媒体报道 :“华裔妇女是性感乖顺,神秘诱人的玩偶”。

根据不同学者对当时旧金山华人人口构成的统计,1860年华人女性中妓女的比例在85% 至97% 之间,1870 年这一比例仍高达是63% 至72%。

很多女性去美国前,被许以去结婚或务工之类的承诺,可是等漂洋过海在美国登岸才发现自己被卖给了妓院。更有甚者,被直接被绑架卖到美国从妓。

当时的加利福尼亚州联邦众议员贺拉斯·佩奇在国会发表演讲,指出华人移民中大多不是自由移民,而是没有人身自由的苦力和妓女,应当禁止入境。

1875 年,美国国会绕开中美两国《蒲安臣条约》中“自由移民”的条款,通过了《佩奇法》。此法案不仅将大部分正常赴美的华人女性阻挡在门外,还成功地将她们贴上了“娼妓”的标签。

《佩奇法》颁布7年后,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历史上的第一个限禁外来移民法案,即通称的《排华法案》,对亚裔尤其是华人种族主义的压迫进一步加强。

1894年,清政府与美政府签订了为期十年、名为《中美合订限制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工条款》,条约限制华工来美是真,保护寓美华工是假。当时在美华工遭遇种族歧视,陷于受残酷虐待的悲惨境地并没有变化。

1895年,一个叫冯夏威的少年,和父亲来到美国当铁路苦工,亲身经历了华工的各种苦难。


施兰英

十年之后,冯夏威在上海美总领事馆门前服毒自杀,时年24岁。他立下遗书勉励国人,遗书上写:“未死者应持以坚忍,无贻外人讥也”。

冯夏威自杀的起因,是这一年掀起的声势浩大的“抵制美货”运动。

1904年12月,《中美合订限制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工条款》十年条约期满,海外华侨和国内人民,纷纷要求废除这一苛刻的条约,另订新约,被美国政府拒绝,激起海内外华人的愤怒。

旅美华侨十余万人联名揭露美帝排华暴行,要求修改“禁约”。美国檀香山出版的《新中国报》,首先提出抵制美货的号召,上海《时报》立即响应。

1905年5月10日,上海总商会开会后,决定如两个月内美国政府不删改苛约,“我华人当合全国誓不运销美货以为抵制”,并通电汉口、天津、广州、香港等处商务局不买美货,各学堂、工厂、戏剧界、各行业公会纷纷开会以示抵制。

这个大背景下,一股新的力量开始崛起,即中国妇女,她们这次扮演的角色,既不是”猪花“,也不是”中国夫人”。

这个年代,一些女性已经接受了教育,也最先觉醒了民族救亡意识和人权意识,她们在此次运动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力量。

这一年五、六月间,一个福建福清籍的女性施兰英在上海读书,她在《时报》、《女子世界》刊登了《中国爱国女子请看》的布告。

布告中,她提醒国人目前面临的环境:

豺狼环视,露爪张牙,已数十年矣……奈何素称文明之美国,倡言实行禁我华工,且一朝施其荼毒之技,我祖国百万生灵尽靡烂于白人之手。

写到激奋之处,施兰英奋笔疾书,力透纸背:

我女子为同胞中之一分子,万不能作旁观派,徒自放弃责任,退居人后,为永远之奴隶矣。 神州陆沉,苍生涂炭,黄帝苗裔,不能为腥秽之区,以故望我大群女子,实行抵制。 凡遇美货,同心禁却,使五洲咸知我中国人心不死,我中国女子之心尤不死,使五洲咸闻我中国行此举动有绝大之公理在,非如文明美国之野蛮也。

在布告中,
施兰英提出了一个观点:

这个世界所谓的公理是西方人掌握,由西方输入,然而现在,公理却在中国,不在美国,美国扮演的不是文明人的角色,而是野蛮人的角色。

在她的倡议下,中国妇女的抗争运动开始了。


张昭汉

一位自称“岭南有志未逮女子”,看到布告后,“不禁喜跃三丈”,写下了《致施兰英女士书》,还拿出了抵制美货的建议:妇女誓志不用美制的香皂、香水等,直至禁约删除而后已。她表示,这次运动关乎中国人最基本的人类尊严:

吾国人不愿以人类自居则已,否则不达目的决不应罢手

杭州的张佩秋,自称“不甘女子”,因为担心中国女性在这次运动中缺席,急得病倒了一个月。

她看到施兰英布告,感到她“为吾国中女子一吐气而扬眉”,一跃而起,旧病顿失,随后她写信施兰英,鼓励对方坚持到底,既是为了中国的名誉,也为了女性群体的光明:

执事热心爱国,万不至以风潮之急,陡生退步……以今日之心为心,以今日之事为事,则中国保全名誉者,即为女界放大光明也

一位邗江女子咏宜氏,也写信给施兰英,表示她愿联系扬州同志。

设法运动女子社会,凡日用之物如布匹、香水、香皂等件,但系美货,一概不用,以尽吾辈女子之义务”。

备受鼓舞的施兰英,在上海召开了抵制美约大会。参加的主要是上百位务本女塾学生,她们提出了十条抵制美货的办法,并且分派了任务:

一、明确责任人,“各担运动内地女界之任”;

二、和中国男性建立统一战线,“致书各男界,以表同情”;

三、列出抵制目标,“刊发美货名目牌号传单”;

四、发起宣传,“分往各埠各家,演说不用美货”;

五、成立组织——中国妇人会,“不时开会聚谈,以相联络”,作持久计。

在这次会上,一位女学生张昭汉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她作了长篇发言,指出在今日剧烈竞争的世界上,俄、法、德、美、英诸国,如虎如豹,将我同胞视作鱼肉,但是最恶劣的是美国对华工的行为:

而最令人毗裂发指者,莫若美国之禁华工约。

她赞成中国女性应该在这次运动中,和上海的学界、商界站在一起,坚持不购美货。接着她向女界发出呼吁,鼓励女性觉醒国民精神,展示自己的血性和力量:

女子岂非国民乎?岂无血气者乎? 此吾二百兆同胞当引以为深耻而奋袂兴起者也。且美货为我女子所主持、购用者几居大部分。 ——今者施君兰英登高一呼,为女界倡,我同胞极宜赞成斯举,以表同情,广结团体,坚持不购美货主义,各竭血诚,遍发传单,劝化内地女界,家喻户晓,庶几一律实行。 俾男女同心,通国一致,商贾不为之销售,车役不为之运载,民间决不购用,则彼碧眼赤发奴虽有狡谋奸智,其奈我国民耶?

更令人惊愕的是,这些女学生不仅有强烈的爱国情结,有目标,有纲领,有组织,还提出了要长远发展和自强,必须振兴中国的民族工业。

宜亟运动有资本者,广兴工艺制造,以济中国之用,则非惟不致仰给外人,利权外溢; 且广开民厂,工业大兴,内地贫穷,各得所养,拔本塞源,莫善于此。

这一年,张昭汉年仅23岁,可她精辟的见解,远远超过了清末的很多大人物。


女学生

随后,上海女界、无锡女界、南翔女界、南浔女界、苏州女界也相继开会,纷纷表示不用美货。

在这个过程中,女学生们群策群力,提出了各种方案,在此后一百年的历史中,很多都能找到影子。

苏州女界先是召集320人在兰陵女塾开会,两天后又召开有200余人参加的特别大会,成立了“苏州女界集议会”,商议出了不用美货办法八条。

由于美货种类多,她们提出“制定详表以按表禁用”;此外,还要防止美货假冒国货。

和一百年后美国商务部的“实体清单”,如出一辙。

7月20日,上海速成女子师范传习所召开百人左右的女子大会,共商抵制美货五条,在会上,她们提出了对抗美货的一个奇特的法子:

仿造美货,廉价出售。 用速成法教授,仿造女子所用各种美货。学科分三类,为织造、编物、缄黹。

用”山寨“来打击美货,上海女生早早就懂了商战之道。

无锡女界开会时,不仅建立了清单,还率先建立了“抵制博物馆”:

陈设各种美货于一玻璃橱内,题曰‘美货陈列室’,令人观览,知美货之牌号及各物品,令戒勿购,

广东女界则把目标放在了节日和婚礼上,她们提出中秋一律不买月饼,如有结婚,男方不受茶果松糕,女方不受龙凤礼饼,因为都是用美国面粉做的。

苏州女界则对怡源祥、徐源茂两家洋货店私进美货,破坏团结,决定“以抵美货之心”抵制这两家,“虽一丝一针,勿与交易”。

浙江嘉兴有个年仅九岁的女童诸娥,由于天天听父母议论抵制美约事,有一天忽然将家中林文烟香水三瓶全数打碎,气愤地说:“天天议禁美货,这不是美货吗?”她还编了一首《抵制美货歌》:

听听听,听我歌,大家不必道啰嗦。我父日日言,禁美货; 我母夜夜讲,恨美货。 诸人皆说废美货,我也时时恨美货。 就拿林文烟香水来打破。 ……告姊妹,劝弟哥,大家不用美国货。 全国儿童学了我,不怕美国枪炮多。 使他货色无销路,工商无了行业做。 ”

晚清的爱国运动激发了很多女孩子写下了慷慨激昂的诗歌,诸娥是最年少的一位。

在当时,抵制美货运动从没有得到清廷的支持,完全是民间自发组织,真正深入人心的事业,带头的则是中国最先接受现代教育,开眼看世界的一批人。

美国政府原认为中国人向来虎头蛇尾,对运动不太在意,后来也开始着急了,总统罗斯福亲自发言恫吓,驻华领事对清廷施加压力。

清廷在压力下屈服了,下旨称抵制美约有碍邦交,下令各省督抚从严追究。在直隶总督袁世凯干预下,天津抵制禁约运动首先失败。

广东总督岑春煊逮捕了运动的积极分子马达臣、潘信明、夏仲文三人。广州一位吴女士带头发起女界生祭马、潘、夏的活动,号召女界集资请状师去美领事馆公开辩论。

女界的活动,引起了社会的尊敬,广州商界群情激愤,认为不能“竟听女界独力斡旋,而不一为助力可乎?”

在群众压力下,马达臣等终于被释放。


尾声

1906年4月18日,一场7.8级的大地震重创旧金山,旧金山唐人街未能幸免。这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让华人无暇再顾及抵制运动。

然而声势浩大的运动,也迫使美国和清廷不再签订禁止华工的续约,运动达到了自己的目标。

海外的抵制运动热潮慢慢退去,国内也逐渐回归平静。

据相关统计,1905年这一年,美国对华出口大幅下降,其中棉布下降1/2,汽油下降1/3。

这一年,威廉·塔夫脱率领美国代表团访问广东,亲身的经历了运动,他在四年后成为美国总统,他的评价是:

中国人因为抵制美货运动损失了1500万美元,如果说中国人是失败者,那我们是什么?

而英国在上海设立的《字林西报》,全程报道了这次运动,并作了如下的评论:

确实可以说,当一个国家的妇女也开始对涉及公共福利的事情产生兴趣的时候,这个国家便处于向一个更高目标进军的顺利阶段。 二百多名妇女参加了有男子参加的公共集会,仅仅这一点就表明,中国确实已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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