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因春节期间人在国外,编辑公众号链接多有不便,特摘编旧文数篇,聊以充数,博读者诸君一粲。
荒野逃学记
□ 文/二马头陀(冯华)
我固执地以为,没有逃过学的人生,大抵是不完整的。
1991年的秋天,我离开农村到县上去读高一。学校并不在县城里,在城外数里的西岗上,与县城中间隔着一条河,学生们偶尔会到河边洗个野澡。学校周围是一片荒村野岭,草木迷离,几个小村人烟稀少,夜里常常听得见狗叫,天未亮村里的鸡就一遍遍打鸣,此起彼伏。学校食堂的饭有面汤和馒头,汤并不稀,照例是煮糊的,奇怪的是常常自带一股煤油味,菜是老包菜的菜帮子,盐水煮了,挺耐嚼,食堂大师傅的技术不知从何取法,似乎一直在用死面蒸馒头,很瓷实,吃完总感觉胃里有个铁球,倒也耐饿。
几门功课都不大好。有那么一段时间,大约是挨了数学课老师的公开羞辱罢,英语课又总是听不懂,历史课老师因为诱奸女学生被有司带走而出缺,从此我便常常溜出学校,在附近的乡村荒野间游荡。
从荒岗上往下走,将到河边之前,是一大片坟地,有些墓居然立有矮小的碑,上面写着些清末的年号和人名,字是仿伊秉绶体。当然我那时是不懂的,只是觉得好看,有味。
站在河边,往岗上望去,一片野草,几株枯树,一点寒鸦,那种荒寒萧索之气,居然打动了我青春期的少年心,莫名地觉得这便是美的极致,后来读汉乐府、六朝诗和倪瓒的画,脑海里便常常想起这一幕。
折返向南是个庄子。让人想不通的是,村里居然有家小书店。书不多,加起来不会超过百本,武侠小说是租的,不卖,也卖少量闲书。我在那里买过一本小开本的黄宾虹画册,觉得那萧索荒寒的笔墨,很合乎我逃课的心境。还有一本繁体字的关于柳如是的小说,扉页有寒柳两个字,我看了欢喜,但价颇贵,犹豫了几次,终是没有买。
少年的心常会起起伏伏,有些莫名的冲动。那时节我刚买过一本《篆刻入门》,有时猫在宿舍偷偷学刻印,也才学会了拓边款。某个下午,我忽发奇想,便独自带了棕榈刷、墨汁、拓包、白纸等一应物什,一个人去坟地里拓印那些伊秉绶体的碑文。我用的是最劣等的宣纸,纤维含量不够,常常没拓过几个字,纸便烂得七零八碎。一阵风袭来,这些碎纸随风而逝,只剩下我一个少年在旷野里对着天空发呆。
学校校长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独臂老者。据说他在文革中骨鲠不驯,拒不认罪,胳膊被革命小将们打断,也不给医治,便落下此疾。他对待学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矜严,我们远远见到便要绕着走,生怕被他刀子般的目光盯上。他虽身有残疾,但自律极严,每日很早起来,查看伙房等处,之后便甩着空袖筒和学生一起出早操,令我们几个瞌睡虫也不敢稍有懈怠。他每日在校内走来走去,挨个在各个教室的钢筋窗户外巡视各个班级,像极了一位典狱长。
学校门口有一个烧饼摊,时常对学生招徕生意。校长对这个烧饼摊颇为痛恨,以为影响学生专心学习。但一校之长如此反感,这个烧饼摊却能一直在校门口长期存在,是我至今大惑不解的问题。那时我正是长身体的时节,日日闲逛之余,肚里难免唱起空城计,枵腹雷鸣,便只好去烧饼摊买饼疗饥。
一日,我从荒野中游历归来,照例去买一个烧饼,正见校长的身影远远踯躅而来。我一面赶紧把滚烫的烧饼塞进上衣,夹于胳肢窝下,一面小步快走,妄图蒙混过关。校长一步步逼近,站定,用眼神止住我,然后突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独臂,探囊取物般从我腋下抽出烧饼,在我眼前使劲晃了晃。我低下头去。“啪啪”,校长用烧饼往我胸口处使劲摔打了两下,“我知道你,”校长目光如炬,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要知道,你父母把你送到这里来,不是让你来天天闲逛吃烧饼的!”之后再无一辞,扬长而去。
我一时从未有过地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这样天天晃荡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心中再想到母亲在乡间劳作的身影,青春期少年的心中居然生出了一份愧疚。
这样晃荡了一个多学期,高一快结束时,我的成绩已然从前几名跌到三十名以外。刚好此时父亲调动了工作,设法把全家的户口从农村迁到了油田,父亲便想将我转学到油田去念高二。因为成绩差,油田高中并不太想收我,父亲带着我一趟趟去跑转学的事,颇受了些教务处那位歪嘴老师的白眼和鸟气。我看在眼里,心有所动,待高二转学成功,就此收了心发愤念起书来。于是我人生中仅有的这一段荒野逃学与游历故事就此打住,和我的青春期一起宣告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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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本文作者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书协理事,河南省书协学术委员会秘书长,河南省直书协副主席,河南广播电视台主任编辑,书法秘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