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因春节期间人在国外,编辑公众号链接多有不便,特摘编旧文数篇,聊以充数,博读者诸君一粲。
中社酒徒记
□ 文/二马头陀(冯华)
唐寅临李公麟《饮中八仙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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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胜神州中有一中社,中社成立一年,其主要任务是饮酒。
回忆起来,似乎命中注定,中社之成立,竟是源于一场酒局。岁次壬寅春月,适逢佳日,由我发起,一干人等聚于裕丰园,作良宴之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皆醺醺然,酒酣耳热之际,忘了是谁建言,倡议起社。诸位心下都早有此意,只待人说破,于是全体鼓掌通过。一时即刻建了微信群,群固当名,以社处天地之中,乃由孟夫子名之曰“中社”。
中社成立以来,每以雅集之名,行酗酒之实。屈指算来,一年总结,至今共组织酒局五场,饮酒十五瓶以上,浪费酒菜、饮料、段子若干。
夫酒之饮,其能力有大小,品格有高下,风气有简奢。而中社诸子中,论饮之豪,品之高,具大家气象者,唯竹堂孟夫子居首是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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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堂孟夫子会祥先生,其人恂恂儒者,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论相貌,发不多,而杂花生树,头顶有旋,带着一股子昂昂然的奇倔风度。齿不全,有金牙在焉,时或一笑,粲然可观。我最佩服者,是孟老的眼神,贼亮贼亮,这一袭光芒,中气十足,具有一种穿透历史、看透世道人心的力量。偶尔,在谈及某些典故时,他的目光于显出固执以外,竟或散发出一种乡间老农式的闪亮与狡黠。这话并无不敬之意,大家看孟老的个人介绍,开头便是这样几句:“号竹堂,生于1965年3月13日(乙巳二月十一)。河南省襄城县王洛镇白塔寺郭村(时称王洛人民公社郭庄大队第十一生产队)人。”他连第几生产队都写得甚详,这正是平常文字中潜藏的个性所在,草蛇灰线中埋着伏笔,体现了他并不以曾作农民为羞、甚至以此为荣的固执与骄傲。往前推两三辈,我们谁又不是农民出身呢!这些年来,孟老躬耕砚田,书法日善,著作日多,收获日丰,说是一位勤奋的砚田老农,倒也贴切,想来孟老也不会怪罪。
吴昌硕撰西泠印社联曾说:“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瓴甓,一耕夫来自田间。”中社既立,论年齿,论资历,论成就,论学问文章,大家公推孟老为社长,实至名归,皆无异词。无奈孟老坚辞不就,并撰《中社记》,称“社而无长,轮流执事,永以为好,不亦快哉!”浅陋如我,起初以为孟老不当社长,是怕聚会时坐主席,喝大酒,后来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酒桌上坐主席者,逢人敬酒,其应对之态大抵可分两类。一类是矜持有度,碰杯有量,先讲规矩,后察实践,务必确保敌我双方知行合一、心口相合、表里如一;另一种是来者不拒,不拘礼法,自己端杯即干,不管敬酒者是否喝完。在这点上,孟老显然属于后者,扭扭捏捏的纠缠往还,为他所不取。酒桌上我一般坐于孟老对面,据我观察,他从来不会与人过多客气,只要来敬,不管你什么规矩,什么招式,他总是一秉大公,一饮而尽,尽力而为,力尽乃至。最后却不见喝多,论状态,往往是刚刚好,恰似羲之微醺,真可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我没甚出息,每次中社聚会,我都是不喝酒的那一个。蒙大家宽宥,仍容我得以叨陪末座。其实我本不是滴酒不沾,只是大约三四年前的元宵节前,我与孟老、远生等几个人喝酒,因我酒量不行,以致大醉乃至出糗,事后说起,我连醉后去了医院输液,和怎么被远生送回家的都完全不知道,这便是所谓喝“断片”,可见身体已不允许喝酒了,于是从此发愤戒酒。这两年书协一干人聚会,不免要喝酒,我总是坦承自己曾大醉于酒的丑事,说明从此不再碰酒的决心,屡蒙得免,有一次积庆堂耿自礼先生追问:你到底跟谁在一块喝多了?答以孟老。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鄙夷来:“切!你跟会祥在一块喝酒都能喝多了,你的酒量得有多小!”由此可见,孟老曾有不能饮之名,早经江湖公认,而我也以醉于孟老之名,得免酒役。
天下大势,变为恒理。孟老的酒量究竟是何时由不能喝变为能喝的,至今仍是中社的斯芬克斯之谜。梁实秋《饮酒》中说,“酒量是可以慢慢磨练出来的,不过有其极限。”这应是过来人语。我自惭马齿徒长,于酒量毫无建树,也自知不是那块料,早绝了练习的野心。有时候看朋友圈,尝见源庵娄尚先生,业经书协酒神耿自礼先生点拨,每天于朋友圈发一张“源庵练酒图”,一盘花生米黄瓜几年不变,朝夕谛观,一杯贵州习酒波澜不惊,自斟自酌,勤加练习,据说酒量确有明显增长,已经到了可以把个别人喝翻的程度。我没有见过孟老是怎样练习喝酒的,而孟老的酒量,这一二年来,眼见得是与日俱增与岁俱高了。今夏,省书协在武陟开会,晚宴时孟老坐我们一桌,我所目睹者,孟老以一人之力,独当本桌十数人、和外桌数十人之敬酒,与来者皆碰杯共饮,终席不见醉色。难得的是饭后他还能回宾馆与一众人打牌看牌,头脑清楚,不耽误赢钱。是知夫子道术之广之大,有非我等可以测量者,浩浩乎不知其几千里也。
不止是饮酒,孟老写书也是海量。别人出书,是一本一本出,孟老出书,是五本五本出,竹堂文丛至今已经出到第三辑,而后续的文字仍汩汩如流。从饮酒到为文,孟老之境界,已然是我等凡夫俗子一路小跑呼哧呼哧也追不上的节奏,追不上去火,就不追了,俺选择躺平,单只欣赏饮者的风度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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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风度,“竹林七贤”中刘伶以能酒名世,“死便埋我”的旷达豪言千古传诵。其实要有此底气,据我看,背后的原因还是得有量。中社诸子中,另一个有海量的饮者是龙湖居士冯剑星先生,因中社这几次酒局接触,我还从未见他醉过。剑公不仅有量,而且能言善辩,调笑、挖苦、侮辱、诙谐、戏谑,是其能事,只要剑公在场,他纵横捭阖,插科打诨,调戏诸公于股掌间,被调戏者甘之如饴,一座皆欢。有剑公在,断然不会让中社酒局冷场超过两秒钟以上。剑公谦虚,常自称为中社酒局之“气氛组”。其实一个酒局,如果没有这样的能人引领,便难以为继。倘若大家都沉默乏味如我,不善言谈,只会聆听,便如一场大戏,只有观众,没了生旦净末,这酒局立刻便要宣布解散,下回即便再邀,大家也多是托故不来赴会的了。
剑公雅有捷才,诗文有感而发,往往倚马可待,此中社诸子所亲见者,誉为七步成诗,子建再生。剑公左手写诗,与当代名公相往还,唱和雅集,驰誉庙堂。右手写评论,臧否天下人物,清谈月旦,独乐山林。他专业练剑,敬业喝酒,副业写诗,偶作书画,而诗、酒、书、画一不小心皆为当代一流,盖胸中有块垒,杯中有乾坤,气格自然不俗。我佩服他,不是因为他也姓冯,而是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才子,真正的诗人,真正的剑客,真正的酒徒。几杯酒上头之后,他把酒临风、指点挥斥的大将风度,是我所永远望尘莫及的高远境界。
剑公籍隶陈州,因此又引来陈州二酒徒入社,为中社酒局增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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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立兄,本业卖酒,副业草书,曾为某啤酒大厂办公室主任。因耽于副业,主业生意日渐萧条,遂借酒浇愁,而酒壮怂人胆,其近年草书越发显得豪横了。郑立兄曾因耽酒而致胰腺有病,仍日日举觞不绝,盖作草则必举杯,举杯则必作草,是真爱草与酒者也。据剑公介绍,郑兄去宝鸡看十二届国展,适逢胰腺炎发作,仍饮酒、看展不辍,整个人差点交待在宝鸡那片热土。考之往史,如果当时的十八线诗人杜甫闻之,这本是应当写入《饮中八仙歌》的豪举,充满了杠杠的正能量,而剑公竟屡屡以戏谑之言道及,对此,我一直颇为愤愤不平。
另一位饮者游富华兄,他不写草书写篆书,却偏偏也要喝酒。虽有肝硬化,仍日日举觞不绝,盖作篆则必举杯,举杯则必作篆,是真爱篆与酒者也。游兄有一个绝技,喝多了,可以坐在酒桌旁立即睡着,而其身坐立不倒,在场诸君或以为他睡着了,一旦开始说他的段子,他可以马上醒来,继续插话如常。游兄宅心仁厚,人缘好,女人缘也好,只要女士来敬酒,向来不作推辞。游兄还勤奋,每天早晨四五点即起,习篆数纸,发朋友圈后方才匆匆上班。游兄之绅士风度与勤奋异常,为中社酒局诸子树立了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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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社饮者中,最具有诗人气质的是莫非,江湖俗称莫大神。
陆放翁有一首诗:“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我每次看到这首诗,便要想到莫非,一是源于他瘦削的身材,二是源于他忧郁的眼神,三是源于他不修边幅游荡于外乡的浪子风采,总让我一键链接到细雨骑驴的诗人形象。
莫非不是河南人,生于广西柳州,对了,就是柳宗元当过刺史的那个柳州。我不知道莫非为什么从柳州来了郑州,我只知道柳州所有的文脉才气可能都堆积在了莫非身上,让他带来郑州。莫大神才高八斗,腹笥丰厚,最擅长者是对联。举凡地理名胜、历史典故、时事段子,皆能随手入联,而属对工稳,造境奇肆。他每年编一本对联日历,行销天下。全国对联最高奖的甘棠奖,由他主其事,办得风光风光。
莫非热心又多能,修图片、排版、印书、做PPT、编公众号,都能应对裕如。所以中社的大部分链接,都是由莫非编辑,所谓能者多劳,盖言乎此,甚至有半夜被剑公叫起来修作品图片的经历,据说其免费服务之态度巨好,生民以来,未之见也。我于此也心有戚戚焉,前天,有一个火锅店让我写几副对联来挂,我不知该写何内容,网上搜的又不大合用,乃求之于莫神。我以为莫神会随便发几个凑数,谁知他竟即刻发来一长篇链接,是专门为火锅店作的专题对联集,大约有几十副,原来他早有准备,于各种对联主题皆分门别类,富于收藏,我从中选择,问题迎刃而解。我之难题,彼之反掌间事耳。所谓能者,有心者也。噫,莫大神之惠于天下者,所在多矣。
莫非能诗,惟不多作,作则必有佳作,此话是孟老说的。而他近来醉心于古帖集联,从书谱序、兰亭序、礼器碑、右军尺牍、米芾尺牍,到欧阳通泉男生、金农华山碑、灵飞经、玄秘塔、张猛龙、曹全、峄山、爨宝子、张黑女、乐毅论、倪宽赞、李阳冰、邓石如等等,竟被他搜罗殆尽,一一配成佳偶。我的公众号有时仓促间无好内容可发,就转发这些集联,点击量总是不低,可见很受书者欢迎。
其实以上这些还不算是莫非的优点,莫非最大的优点是酒风好。
每次酒局开启,他总是频频举杯的那一个,从不推脱,从不赖酒,有时竟主动要求自罚三杯,因此也总是最先喝倒的那一个。记得有一次在简朴寨喝酒,酒局已进入尾声,莫神一如既往已经喝多,而剑公仍频频打趣、调戏、侮辱之,斯时我因不喝酒无聊正翻手机上网,正看到汪曾祺有次在喝酒时对旁边人说,“你们对我客气一点,我将来可是要进文学史的。”我悚然一惊,我想莫神肯定是要进入中国对联史的人,于是赶紧主动请缨,一面要求送莫神安全回家,一面深深为剑公之没有眼色而担心。
话说那天送莫神到府上小区大门口,莫神冷静站住,以手按肩,阻我不能再进,一面挥手告别。我看他身体趔趄,一摇三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对他能否安全到家实在信心不大,不禁又暗自为中国对联之未来担起心来。好在几分钟之后,莫神打来视频电话,严谨地证明自己不但已经到了家中,而且进的确实是自己的家,并且确实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证明已毕,还不忘嘱我放心。由此可见莫神于酒过斤半、神游万仞之际,仍能体察下情,思考入微,为他人心思考虑细致周详,实在不仅是一位酒徒诗人,更是一位暖男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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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社饮者中,最具画家气质的是尧远生。
远公的身上有两面性。他的画,总体而言是南宗一脉,清新俊逸,得董玄宰、沈石田实多。《画禅室随笔》云:“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这两年他经常带着一帮子资深大龄文艺女青年学生入山写生,往返于全国各大博物馆观古人真迹,体会日深,收获日丰,所作小品,意境愈发高妙,渐成一家气象。而其品格,仍可以“清丽”二字概括。
远公书法则是另一番面目。他书宗王铎,心无旁骛,心手相印,所作不管是丈二巨幅还是尺牍小品,气势雄强,“霸悍”二字足以当之,且愈大愈奇。
周作人常说自己心头住着两个鬼:其一是绅士鬼,其二是流氓鬼。《谈虎集》中说:“我对于两者都有点舍不得,我爱绅士的态度与流氓的精神。”我很疑心远公的心里也住着这样两个鬼。他的画,纤尘不染,清新俊逸,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位绅士,贾宝玉似的,对女孩子特别温柔,这表示他内心有温柔、绮丽的一面;他的书法,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位流氓,骑着高头大马,挥刀于街衢闹市,或欺男霸女横行乡里,或鱼肉百姓为非作歹,或除暴安良维持底层秩序,墨花四溅纵横驰骋中,皆能一身行之,而面不改色,这表示他内心中有雄强霸蛮的一面。
观字知人,而我所认识的远公本尊,竟然真是如许人物!每次酒局之中,只要喝酒,远公脸上都是笑嘻嘻的非常温柔,而下手倒酒,则非常霸气,必满溢而出,方为过瘾。中社酒局激战正酣,他媳妇必来电关心前线战况,远公不管喝到何等程度,只要媳妇电话铃响,我看他接媳妇电话的状态都是异常温柔,那份甜腻小心,那份温柔呵护,浓的直是化不开。而另一面,亦见于某次中社聚饮,大家只见远公跛一脚,以白纱布缠足,拄杖迤逦而来。问其故,答曰打篮球打的,众人皆说篮球运动容易磕碰,你年龄大了以后务必要小心云云,远公冷静解释:不是打篮球时不小心碰的,而是打球时对方几位轻薄少年不守规则,远公气愤不过,于是丢下篮球,和几位篮球少年打了一架。远公以奔四的高龄,仍能冲冠一怒,和年轻人干仗,他天性中那份温柔之外的别样豪情,于兹彰显。
又有一次,是一个下午快下班时,我到远公书法导报社的办公室去,说到我们共同的一位师友家中有了件事情,远公当即放下手头工作,带我驱车100公里,走夜路,于半夜时分赶到其家里。这说明远公霸悍的个性中,更有温厚、重情的一面,他是一个有情的绅士加流氓的酒徒。
7
中社饮者中,最具学者气质的是王浩州。
每次参加中社酒局,其他人大都乱头粗服,一如既往地不修边幅。浩州算得上唯一的异类,他皮肤白净,声音清畅,穿着得体讲究,说话温文尔雅,加之他埋头于学术心无旁骛的木讷状态,我看到他,就常常想起有本传记里的一句话——“这是一个真正的学者的材料”。
浩州的本业是西郊一所高校的教师,教的是理工科。我还记得第一次穿越大半个城市去拜访他的情景,他把我引到一间桌子上放满电器元件的空教室,在那里和我大谈了一个下午的白蕉。
浩州之研究白蕉,完全是出于个人爱好,并无任何功利目的。上海书画出版社《白蕉文集》准备出版前,浩州贡献了不少材料,拾遗补缺,对文集的编撰功不可没,而不知何故,竟然未被列入编委会成员。孟夫子看不下去,告知于白蕉哲嗣何民生,何先生又告之于主事者,方才于出版之际将浩州名字列上。这虽是一件小事,但从中却可见浩州勇于任事、拙于名利、与世无争的个性。
其实中社酒局中,浩州喝酒大抵也是此种态度,酒之多少,他不讲究,人之远近,他也不在意,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与人无争,与酒无争,不拘多少,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常行于所当行,至于不可不止。
这几年来,浩州醉心于《白蕉年谱长编》的编辑中,常常见到他在中社群内分享民国时期的老报纸截图,旧报纸上面关于白蕉的碎简逸闻,他都像滤筛子一样过了一个遍,他随口所谈,都令我们很长知识。比如他曾指出各种公开资料都称白蕉本名为何法治,其实应为何治法,这是一个相沿已久的谬误。还有很多类似的趣闻,只要酒桌上谈起民国掌故以及白蕉轶事,原本沉默如金的他就会突然开口,把他所掌握的各种材料条分缕析地贡献出来,于是传闻之有无,轶事之真伪,于推杯换盏间涣然冰释,而我又默默学习了一回。
《庄子》里说,“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一个人沉浸于某事,无欲无求,付出了劳动却不求报偿,甚至连应得的名都不争取,这其实是远远高于尘俗的一种境界。《庄子》中说,“古之真人……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现实中,这种“真人”有没有我不敢乱讲,如果有,大概就是浩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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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诸位饮者,是中社的创始社员。中社成立以后,人口日繁,陆续又来了三位新社兄。
郑大黄修珠博士,是中社的陶渊明。
黄博士早岁耕读、执教于乡里,其后负笈于新乡,复领教职于河大十数载,数年前自南艺读博归来,移职郑大书法学院,所著文章先后入选全国第七、十、十一届书学讨论会,于书学理论多有建树。其人淡泊自持,闭门谢客,惟以学问自娱而少与人接。自加入中社之后,黄博士共计参与酒局两次,我对他的观察有限,但是已可见大略。
他虽不善饮,而期在必醉,醉而能歌,其声琅琅然。我记得还是在简朴寨,天下细雨,他喝了酒,击案和歌,远近侧目而不之顾。歌罢,于风雨中骑一电驴翩然而去,大有古隐士之风。古有隐于朝、隐于市、隐于野之说,如黄博士者,殆独辟蹊径、隐于高校者乎!
南粤陈楚明词兄,因地处南方,至今缘悭一面,酒欠一瓶。陈社兄才气卓然,于诗、词、散文、书法、绘画、楹联、金石题跋诸艺无所不能,更有散文集《人间有味是清欢》一册,风行天下,为大龄文艺女青年之枕边必备书。仅就书法一艺而论,篆隶楷行草五体皆善,陈社兄才气之淹博,智识之通达,由此可见一斑。而其人诙谐幽默,玩世娱己,有类东方朔者。听说陈社兄性豪爽而能豪饮,一杯在手,横扫华南千军如卷席。
我看陈社兄照片,恍惚中觉得他的眼神与一位名角神似,如果装扮起来,一定很像电视剧中的孙悟空。《西游记》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中,大圣“忽闻得一阵酒香扑鼻……止不住口角流涎……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这番大醉的直接后果,就是孙大圣酒后误入太上老君的炼丹房,仙酒、仙果混合着仙丹可劲造,直接造就了孙悟空后来的一身深厚法力。陈社兄篆隶楷行草五体皆善,又能绘画,又能诗词,又能文章,一身的艺术细菌,满满的深厚功力,是否跟他有过一场类似的豪饮有关,我不能确定。我所能确定者,若非适逢时疫,陈社兄酒量之豪早经中社酒局验证。
还有杨海波兄,新近刚刚加入中社的青年才俊,他供职于青少年书法杂志社,能诗词,能绘画,善篆刻,一支铁笔,横扫华中。海波兄体魄魁梧,气象宏大,大肚能容,一望而知为有海量者,加之名字中有一海字,就更加坐实了此中真意。
我夜观麻衣相法,照见天机泄露,细看海波兄的长相,安闲禅定,自足欢喜,的是很有几分佛缘。如果仔细研究他的照片,意会中加上长长的络腮胡子,便活脱脱像极了《水浒传》中的鲁智深了,智深和尚于五台山文殊院住了四五个月,便要嚷嚷“口中淡出鸟来”,正好在半山亭遇见小贩担了两桶酒来,他便抢去一桶,喝了个净光光。我臆想中海波兄的酒量,应当与此相类,姑且也俟之于异日再验。
9
喝酒本是男人的快事,但是使其要想成为雅事,还要有女士的参与。以我浅近的观察,中社酒局至今尚缺一位女社友入局。
平心而论,我们日常生活中,男人们不管是打麻将还是喝酒,只要桌上来了一位女士,情况便立即改观。牌桌上有女士,牌风立刻大好,赖牌、悔牌、出老千不复存焉。酒桌上有女士,酒风即刻大好,酒量即刻见长,诸位男士谈论的话题更见广大,论辩更为精彩,男士之间斗酒,奋臂攘袖,多能一饮而尽,人人有好胜之色,所下之酒往往能比平时多出一瓶两瓶。但是这位女社友也不见得好找,要懂诗,懂古文,懂书法,懂绘画,还要能喝酒,还要健谈,还要能督促中社诸子喝酒,压得住场,谈得了诗,骂得了娘,当然,还不能太丑。我仔细想了一通,大约只有红楼中的妙玉庶几近之,可是妙玉不喝酒。
来不了妙玉,来个王熙凤也是好的。《红楼梦》第四十五回,大观园要起诗社,诗社主理人李纨请富婆王熙凤入社,并说明聘她为监社御史,凤姐霸气答应:“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作会社东道。”求全责备地看,中社可能也缺少凤姐这样一位“监社御史”。
中国古代的识人术说:“告之以难而观其勇,醉之以酒而观其性。”观人以德,莫如观人于酒;观人于酒,又不如观人于色。我与中社诸君子往还有年,观其人其德其酒多所发明,唯一美中不足者,是这位心心念的女社友至今未见入社,何姗姗其来迟也,乃令吾中社酒局独缺此一大风景,使我深以为憾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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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中社没有圣贤,有的正是一群没多大野心的高阳酒徒。
中社诸位酒徒,不管量大量小,以我观之,皆是痴人,皆是有癖之人,皆是可以深交之人。
明末的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有一段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二百年后,海上闻人杜月笙有一段话可为此作注脚,他说:“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都很自私,一般不可与之深交。”我每每看到这段话,都有想恢复抽烟喝酒的冲动,但是碍于身体不允许,因此还是罢了。
《聊斋志异》中进一步论说了痴人成功的原因:“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
二马氏曰:中社诸公,殆可称今之“痴者”乎!其情之痴,非止于酒也,用情之专,有甚于酒者。是故,中社诸公于艺事,亦必将有大成就也。我忝列中社,既不能痴,又不能酒,百事无成,而仅能观人于酒,因自请记诸公痴酒事业本末于其上,将中社这一段痴事表而出之,以求天下有同嗜者闻之,咸来聚于吾中社之酒局,以壮我中社之声色,与诸子陶然忘机,共饮焉醉焉乐焉也哉!
是为记。
【附记:本文作于壬寅十月廿五(2022-11-18),时郑州仍未开放堂食。自本轮疫情以来,中社之不办酒局已阅三月,而近来中枢推出优化防控二十条,有司正落实中,然则中社下次之聚饮,以半月为期,虽不中,亦不远矣。】
资料照片:中社@ 中国郑州,2022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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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本文作者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书协理事,河南省书协学术委员会秘书长,河南省直书协副主席,河南广播电视台主任编辑,书法秘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