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黄瓜汽水
编辑、题图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我们似乎总是在期待一部好的国产犯罪剧。
《漂白》本来有可能成为2025年的第一部开门红,但抄袭风波和宣发争议,像鳄鱼拖拽猎物一般,将这部剧本来积攒的口碑彻底拖垮。
目前,这部开年唯一的爆剧,在豆瓣仅获得5.7分,评论区布满了一星的“举报下架”声音。
它的不及格并不是冤案。
关于《漂白》疑似抄袭事件,一句话其实就能概括——
《漂白》白嫖了《漂白》。
电视剧《漂白》改编自陈枰的同名小说,陈枰也是该剧的编剧与监制,甚至连番位都排在导演前面,足见份量。
而这部同名小说,有大量内容疑似抄袭了南方都市报调查记者的报道《漂白》。
1月20日,前调查记者王猛在个人公众号上打响了维权反击的第一枪:“爱奇艺的《漂白》创作团队事先没有联系我或南方都市报,在宣发材料中,也没有标示原作出处,在最需要尊重版权的影视圈,居然有如此明目张胆之行为,令人费解。”
王猛在后续发布的特稿里面,详细描述了自己多年前完成这篇报道的过程。
2012年,当时的南方都市报深度部负责人龙至给王猛打去了一个电话,向他抛去了这件骇人听闻的杀人碎尸案。
作为记者,王猛手头唯一掌握的信息就是几百字的官方通告。其余的所有细节,都需要他本人去一点一点抠出来。从哈尔滨到长春再到吉林,后来落户的山西某偏僻村子,以及最终生活以及被捕的地点包头,整整两个月时间,王猛一头扎进了这四个杀人犯的生活轨迹里。
郭京飞扮演的彭兆林,原型是哈尔滨公安局的刑警许建国。
他仔细地向这位从广东而来的记者描述办案细节。包括“他们如何在公安部内网锁定嫌疑人,如何去包头踩点,确定凶犯身份,又是如何布控抓捕,然后连夜驱车赶回哈尔滨,最后如何撬开首犯的嘴,让他交代过往的桩桩血案。”
王猛写道,2025年,爱奇艺的电视剧《漂白》让他和许建国又一次联系上,二人都五味杂陈。
回过味的网友们也开始为办案刑警鸣不平:如果让许建国看到了剧中对警方的无力刻画,他会作何感受。
在《漂白》的宣发过程中,有一段情节传播很广。
当四位凶手洗白身份后,各自拥有了新生活。王千源扮演的邓立钢与王佳佳扮演的宋红玉成为夫妻,生了儿子,还从老家接来了老丈人。
老丈人是一个蛮横无理的老人,在家吵起架来,竟然能把变态杀人犯邓立钢逼得要跳楼。这么有戏剧张力的情节,评论区自然有不少玩梗网友吻上了宣发的预期:“你看,连碎尸杀人犯都扛不住婚后的鸡毛蒜皮。”
实际上,就是这个充满戏剧性,被宣发用来做传播热点的情节,是记者王猛去实地采访抠出来的信息。
他来到罪犯落网的包头,找到了邓立钢的原型,杀人案首犯杨树彬以及他的妻子戢红杰居住的小区,那是包头当地最高档的住宅区之一。他惊奇地发现,昆都仑区公安局刑警一中队就在小区对面,所以居民们对治安相当放心。谁都不知道,潜逃的碎尸杀人犯就是自己的邻居。
王猛也不禁感叹,“这两人的心真大啊,每天听着警笛声还不心慌。”
他特地挑了个好时候,凑到了小区大妈大爷们扎堆遛弯的地方,向他们示好,才终于得到了“夫妻干架、老丈人总要回老家、翁婿打架跳楼”等八卦。他还给保安买了包烟,再次验证了这一情报的真实性。
现实中杨树彬经营的按摩店和台球厅,也是王猛曾走访的地方。
包头国安局的人提醒过他,当时警方的追捕行动还未结束,杨树彬的当地关系盘根错节,说不定会踩到同伙的尾巴。
即便如此,王猛还是硬着头皮和服务员们拉近关系,打听他们那位大名鼎鼎的老板是怎样一个人。
以及戢红杰,剧中那个最出圈的女性恶人角色,也是警察在她逛街时实施了抓捕。
“张兴旺和李宏伟已经跟随戢红杰逛了一天街,接到命令时,他们正在地下商业街,紧紧盯着不远处身穿白色短大衣的女子,可等他们拦住对方时,才发现不是戢红杰。张兴旺连忙通知特警守住商场出口处,同时向另一个穿白色短大衣的女人追去。”
这段描写,在剧中也有相应的改编,只不过高光部分全部留给了由赵今麦扮演的女主角也是受害者甄珍。不知道是出于剧情的强行闭环(即受害者亲手逮捕加害者),还是出于流量考虑。
案件的突破口,也借鉴了记者报道里讲述的链路。
杨树彬的弟弟杨树凯回哈尔滨老家治病,杨家一位远亲前去探望,发现病历卡上的名字是“王X凯”。后来,警察真的在医院系统里找到了一个叫王学凯的病人,结果他留下的信息地址是假的,线索再次中断。许建国和他的队友们把年龄放宽了6岁,一直翻到人口信息库的倒数第二张照片,才找到了化名为王学凯的杨树凯本人。
找到了首犯的弟弟,就等于抓到了第一根线头,也就顺藤摸瓜找到了改名为王学礼的杨树彬。紧接着,警察通过他留在车管所的手机号码定位,发现他的窝点就在一家“王氏台球”。有IP在内蒙古的网友表示,自己曾经还光顾着这家台球厅,如今才知道,老板是热门犯罪电视剧里的主角。
不止如此。剧中石毕和吉大顺的故事线,也和王猛报道中的描写非常贴近。
石毕的原型是张玉良,和他的情人李红经营一家医疗床垫店,兼售手机充值卡。抓捕他的那天,警察乔装成来手机充值的客人,假装闹事才成功钓出了罪犯本人,这个细节在电视剧中也有改编呈现。
李红每天会把家里钥匙放在隔壁的“胖嫂”饺子馆,女儿放学后去取。记者当时去扫街,被商户们一家一家赶出来后,点了两斤饺子才得到了这个信息。有意思的是,在电视剧中,现实中的“胖嫂”被改成了石毕后来的情人,一个胖胖的善良中年妇女。
最后,承担整部剧笑点的那位“干中学”吉大顺,现实原型是吴宏业。
他为了躲避追捕,躲到了包头郊区的煤厂倒腾煤炭。那里的煤窑连成一片,警察也不记得具体在哪个矿区逮捕了犯人。于是记者包了一辆破车前往寒冷的矿区扫街,就像一头扎进了煤海一般。
走访之后他得知,当时警察们佯装是来买煤的客人,才成功抓捕了躲在煤厂里的“二哥”吴宏业。
后来,我们看到了电视剧里的吉大顺,人设换成了躲在屠宰场里杀牛杀羊,最终也是被佯装为客人的警察制伏。剧情不多原创的部分,可能就是这个作为人肉屠夫的吉大顺,金盆洗手后又干起了和本职工作相似的业务。
初稿6万字,成稿1.5万字,反复修改了6版。作为内容创作者,这个行业最忌讳的行为就是洗稿。原因很简单,没有人希望自己在一遍遍被拒绝,碰成百上千次南墙之后写出的报道,被他人直接作为“事实”采用。
王猛在公众号放出了《漂白》的稿件全文,并将同名小说与报道文章进行对比,列举了十余处存在相似甚至极为相同的细节。
对此,当事人、编剧陈枰发表了三次声明否认。
“2023年底,有制片公司看中了已完稿的《漂白》全剧本,我随后将剧本著作权转让(给)该公司。2024年2月,《漂白》电视剧正式开机。”陈枰在声明中称,她对所有原型的采访等案头工作都有留存证据,支持以法律途径解决问题。
事发后,不少律师现身说法,表示王猛的报道《漂白》有自己的独创性表达,并非单纯的事实消息,所以拥有著作权,是受著作权法保护的文字作品。
目前,南方都市报已经作为版权方下场,发出律师函。
爱奇艺方面则是在一周前发布了一则疑似与陈枰割席的声明,似乎是想要将伤害降到最低。
抛开疑似抄袭的问题,单说《漂白》这部剧,也是一个没有魅力的无聊故事。
有网友感慨:原来厉害的不是迷雾剧场,而是紫金陈写出的故事。离开了紫金陈的原著,迷雾剧场的那口气总是顺不上来。
正邪对立的追逐与角力,本就是电影与电视剧乐此不疲的母题,在优秀的创作者手下,可以创造出绝顶的原创故事。然而《漂白》依托在现实案件的基石之上,非但没有升华现实,反而将自己拽入泥潭。
作为正义一方的警察,并没有给人真正的力量。
最好的对比其实就是同为迷雾剧场的《沉默的真相》。无论过去多少年,观众都会记得小检察官江阳是这部剧毫无争议的主角,他将自己意气风发的人生变成了行李箱里的一条线索。他的人物弧光并不会堕入某种为了说教而构成的窠臼,观众只会被主角庞大的近乎苦行般的理想主义震撼。
而在漂白里,花费十年攻破案件的警察,连人格魅力都很难析出。
除了郭京飞半夜坐在客厅焦灼地吃冰块,焦虑地在寒冬早晨晨跑,很难再想起他为了这起案件具体进行了哪些实质性的动作,所有突破口都是被无数个巧合推动而成的。
作为编剧,连正义一方的具体动作都一笔带过,这无疑是另一种偷懒,也是对现实中的许建国们的不尊重。
每一集开头的那句“内容纯属虚构”,是免责声明,也是对创作漏洞的心虚遮掩,创作者有能力写出更有说服力的警匪追击故事,却讨巧地“水”了好几集。如果许建国们看到亲手抓捕戢红杰的人是虚构的受害者刑警甄珍,漫长的办案过程被傲慢的主创人员一笔带过,他们会做何感受?
更重要的是,记者王猛的那篇特稿,最终锐利地剥开了包庇四位犯罪嫌疑人成功洗白落户的公安内部腐败问题。而剧中的呈现,反而写出了一丝成功逃脱抓捕后的劫后余生。画骨难画皮,恐怕就是如此。
故事唯一的主角和营销唯一的热点,都让渡给了所谓的肉联厂F4。
影视行业沉迷塑造“迷人的反派角色”太久,大家似乎彼此确认了一条潜规则:正派不够酷,不够反叛,不够吸引眼球,总是道貌岸然。
《狂飙》尝到的甜头,后来者都想分一口。一个高启强站起来,千千万万创作者就试图孕育更多个高启强,就像某种被创作者和观众共同默认的捷径一样。如果高启强的堕落,是一种《绝命毒师》式的小人物被体制挤压的苦涩与报复,那么《漂白》反派四人,单纯是人性本恶的放大器。
从《漂白》的一开篇,就能感受这种基调:放弃故事的逻辑和结构,塑造人格魅力压倒道德底线的反派角色,让观众暂时忘记故事本身的叙事问题。
下水道浮出的肉馅,修理工用手捞出的头发与断指,高压锅里炖煮的人头,杀人犯在出租屋里摆放的绞肉机,分尸之后的黑色塑料袋——
主创很明显想要营造一种视觉景观,刺激观众的心理防线,在最短时间内用血腥画面留住观众。话虽如此,但如果你看过比较猎奇的血腥电影,就会发现这部剧开场的尺度不过尔尔。只不过在国产剧的同行对比与审核关卡之下,能看到这样的镜头已经难得。
当观众以为,这将是一场精彩的警匪角逐的时候,水温又凉下来了,剧情变得温吞无味。你本以为会看到韩国电影《追击者》那样精彩的故事,狡猾的杀人犯总能像鱼一般从警察手中滑走,但实际上的效果,还不如许多年前的《重案六组》。
现实中缜密的四人团伙,之所以能潜逃十年,正是出于他们强悍的反侦查能力。想要追到这伙人,刑警的能力也不可能像剧中描述的那样幼稚。
但呈现的效果就是,在发生命案的情况下放走可疑的住户,只因为对方倒个垃圾;高速封路,只因为后方车辆吵架,就轻易放走前车;跟踪重大嫌疑人的时候,男警察慌乱之间拿起一件女士泳衣,等等。
最终抓捕的环节甚至让人忍不住发笑。在犯人随时都会逃跑的情况下,同时作为刑警与受害者的甄珍,开始口若悬河的讲道理。谁能忍住不翻白眼?
编剧也怪有意思,且不论抄袭与否,既然选择了这个故事,就不要浪费这个故事,不要用自身的懒惰和创作惯性,去伤害这起案件的受害者和刑警,这也是最起码的尊重。
关于“虐女”镜头的争议,其实很难下定论,镜头展现的不及现实万分之一,但观众的接受程度确实有限。
为什么选择的受害者都是女性?现实中的原型选择的猎物就是夜场女性,凶手认为她们“来钱快”且“较好控制”。
为什么要拍摄受害者被残忍地折磨?现实原型幸存者经历的更加残酷。刘欣是那个成功逃脱的姐姐,她看完电视剧后告诉记者王猛,“把宋红玉美化了,其实她每天和杨轮番上阵打我俩,且用多种工具骑在我俩身上,打我俩全身。”
在多年前的新闻报道里,刘欣曾经细数她经历的虐待,针扎乳头,钳子夹下体,戟红杰把带血的卫生巾塞进她的嘴里,两百斤的杨树彬踩在她的脑袋上,把耳环活脱脱踩掉。在夏天将姐妹二人塞进三层厚被子里,不给水喝,胶带撕掉后,刘欣拿起泡着烟头的水杯一饮而尽。
比起大尺度的镜头,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其实是编剧为反派原创的“犯罪动机”。它在整部剧的结尾,就像喝完一杯饮料,发现杯底里是一只苍蝇。
如果真的想要设计一个复杂、立体、让人在恨的同时无法停止悲悯的杀人犯,想要让人物的前史成为他身后阴影的一道光线,那么作为编剧就应该实地去走访调查,以犯罪心理学家的劲头去挖掘一个恶人背后的推手,以作家的审慎思考,去创建一个恶人的内心世界。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做。
《漂白》的编剧的写法不仅是偷懒的,更是冒犯的。
邓立钢第一次激情杀人,是因为当出租车司机遇到了蛮横的女乘客;石毕第一次激情杀人,是因为妻子嫌贫爱富,在他母亲火化的那天选择告诉他出轨离婚的事。他们的恶,都是由外力促成的,这个外力的组成部分还都是女性,且是刻板的“坏女人”。甚至连甄珍的出走,也是由一个脸谱化的恶人母亲促成的。
编剧的设计在一定程度上引导着大众的观感,这并不是一件随意的工作。
在许多评论区下面,都能看到理解这两位杀人犯的声音。“如果我遇到这样的乘客,我也站钢哥”“老婆跟别人跑了,换我我也砍。”
另一边,宣发转手接住了每一个未来可能会翻车的节点,也不可谓不黑色幽默。
在肉联厂F4站位出现之后,出现了许多模仿者,甚至还有未成年人;也有人用绞肉机图片在评论区玩梗,就像当初发生在化粪池的碎尸杀妻案一样。
演员也欣然接受了这些网络热梗,认领了肉联厂和锅铲姐的外号。
在现实案件中,刘欣是真的被戟红杰用锅铲扇过脸的。肉联厂的肉,是受害人的肉。
宋红玉可能会成为取代狂飙大嫂的新一代恶女形象,但戟红杰就是戟红杰,一个真正的罪犯。
对于迷雾剧场,这场成功来得快也跌得猛。
在抄袭争议之外,人们发现,罪犯张玉良的名字被移花接木放置在受害者甄珍父亲的头上,罪犯吴宏业的外号“二哥”被安在了刑警主角彭兆林身上。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刺眼的阴差阳错。甚至连这样做的动机,我们都想象不出来。
争议的版权,扁平的警察,失重的罪犯,冒犯的宣发,一起让《漂白》倒在了春节前夜。
无论外界声音如何负面,都改变不了《漂白》成为2025年爱奇艺第一部内容热度破万剧集,也是迷雾剧场的首部内容热度破万剧集。
在战报发布的同时,一张微信截图在小范围传播。
疑似《漂白》的宣发工作人员和爱奇艺某位副总裁的群聊中,他们对抄袭争议的定论是“没准这一闹,破万了”。无论这张截图真实与否,《漂白》的闹剧最终还是以嘘声结尾。
大众的遗忘速度太快了,因为热点更新的速度太快了。或许所有利益相关方都在期盼着农历新年到来,春晚一播出,几部春节档电影轮番上映,一部电视剧的好与坏,很快便没人再记得。人们总有新的热点可以食用,餐桌上的冷炙也会迅速端下去。
新年开始了,只有幸存者留在了那场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