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建永
编杂文年选,不免也向写散文、随笔以及写小说、诗歌、评论的文艺界同仁约稿。当年,鲁迅、林语堂、聂绀弩、邓拓等杂文大家佳作纷呈,自不待言;而像茅盾、郁达夫、巴金、老舍、艾青、丰子恺、李健吾、秦牧、萧乾、谌容、方成、黄永玉等写小说、写诗歌、写散文、写评论以及报人和画家们,也是写杂文的顶尖高手。如今组约杂文稿件时,有欣然应约者,不久便惠赐佳作。更多的则说,杂文,那可不好写。这话当然有谦虚的成分在;然而,杂文也确乎难作。
直觉。大凡上乘之作品与艺术品,都是美妙、精妙、高妙而奇妙的,此“四妙”者,又是难以言说的,故道家有“道不可言”之玄言,释家有“不可思议”之机锋,儒家有“匪夷所思”之譬拟。对于作家与艺术家来说,发现美,认识美,捕捉美,表现美——美的感觉,美的思想,美的形态,美的享受,等等,都是“难于上青天”的,又是需要异乎寻常的直觉与悟性的。悟性亦始之于敏锐的直觉,而后冥想,覃思,开悟。美国教育家帕克赫斯特讲过:“所有伟大的发明家,直觉都比思考跑得快。”法国文学家巴尔扎克也说过:“直觉是灵魂的眼睛。”因而,敏感敏锐的直觉,是一个优秀作家和艺术家的“天赋异禀”。那么,杂文家的“天赋异禀”是什么?在我看来,杂文家首先应该具有“看不惯”的性格与直觉。“看不惯”,并不是看着什么都不顺眼,牢骚满腹,怨天尤人;而是洞见社会与人性的反常规、特殊性与典型性。只有开掘“不一样”的题材和题目,才可能具有原创性与创新性。几乎每个人的直觉都包含着审美功能与价值判断。如果你对什么都“看得惯”,心气平和,温文尔雅,满嘴“今天天气哈哈哈”,看什么都“差不多”,习以为常,习焉不察,那就不必去硬作杂文了。当然,需要声明一下,杂文是文学作品,是剖析人生与社会的“批判的武器”,是审美与审丑(审丑也是审美的组成部分)的价值取向与艺术呈现,并不负责解决什么具体的现实社会问题。“批判的武器”,永远替代不了“武器的批判”。
《美的智慧:2024中国杂文精选》
思辨。据说,学理科的人侧重于逻辑思维,而搞文学创作则侧重于形象思维。然而,杂文是立论的文体,是“诗的政论,政论的诗”。因而,杂文的“诗性”,决定了它的文学属性,侧重于形象思维;其“政论性”,又决定了它的论说特性,侧重于逻辑思维。杂文的高度,取决于写作者的观点与思想的新度、锐度与深度。故不仅要兼具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同时还要具备反向观照的逆向思维。杂文家的世界观与创作观,最主要地体现在他的价值观与是非观上。人与世界都是多样性复杂性的。面对同样一个问题,有说东的,也有说西的,还有说南北的。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讲过:“人不能言说他无法思考的东西。”你要讲“东”,就要讲出自己所思考所认知的正确判断,完成自我论说的逻辑闭环。杂文是最讲哲学的。写杂文拼的是观点和思想。像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小杂感》《二丑艺术》《拿来主义》等,以及艾青的《画鸟的猎人》,萧乾的《“上”人回家》,胡适的《差不多先生传》等等,每一篇都是“诗的政论”,每一篇都开掘出一个崭新的观点,每一篇都呈现着沉甸甸一疙瘩思想。
学养。在我看来,杂文家还应该是一个“杂家”,见识高远,学识渊博。南朝梁代文论家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讲过:“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词。”“积学”“酌理”“研阅”“驯致”,是对所有文章家而言的;但我以为,这四个要求,对于杂文家尤为“合适”。也许有人会说,伟大的杂文家鲁迅先生是不赞成读古书的——特别是中国书,抑或还会搬出先生的话:“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先生讲这话是有具体针对性的,不可脱离当时的现实历史环境而生拉硬套。事实上,先生恰恰是饱览中国古籍的杰出典范,不然的话,是写不出——“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之类元气淋漓学养深厚的警世名言的!而且,先生为其好友许寿裳之子许世瑛开列的古代文学书单,即有《唐诗纪事》《唐才子传》《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世说新语》《抱朴子外篇》《唐摭言》《论衡》等十二种。俗话说,人的肚子,杂货铺子。杂文家的“肚子”亦当如此。虽然说“书肚子”不等于好杂文,但是要想写出好杂文,是离不开“书肚子”的。且不说鲁迅先生的皇皇巨著——十七部杂文集,只要读一读王了一(王力)的《龙虫并雕斋琐语》与钱锺书的《写在人生边上》两本薄薄的杂文集,就知道“书肚子”对于杂文写作之至关重要性。
程器。这个词出自《文心雕龙·程器》:“《周书》论士,方之梓材,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我之所以把它抽绎出来,作为概括杂文家必备的五个关键词之一,是因为愚以为,作家,特别是杂文家,不仅要有思想与文采,而且本质与品格也要好,亦即“贵器用而兼文采也”。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在所有的文体中,由于杂文是“批判的武器”,是有针对性的“批判之的”的,是有批评、辩驳、折冲之“论敌”的,因而杂文最近于“武道”。孔子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故杂文家亦需要“将韬兵略”,故战斗性的杂文犹如“林中的响箭”。由于杂文是激浊扬清、鞭恶扬善的战斗文体,因而杂文家亦当具备坚持真理、坚守阵地的“放不下”精神。如果说“看不惯”特质,是杂文家的性格与直觉;那么“放不下”精神,则是杂文家的境界与情怀,直面与担当。因为“看不惯”,所以“放不下”,必将诉诸笔端而后快哉!“放不下”精神既包含着时代性与人民性,亦体现着历史观与使命感。
风骨。风格即人。风骨即性情与骨力。《文心雕龙·风骨》云:“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所谓汉魏风骨,刚健遒劲,既指作家之品格气概,亦指作品之风格特质。我曾以杜甫的两句诗“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来分别概括散文与杂文的特点:散文是“聪明之制”,乃偏重于性灵的优美文字;杂文是“精锐之作”,乃斩钢杀铁的壮美利器。杂文向来号称“投枪”“匕首”“针砭”“蔷薇”等等,给人一种风萧萧的凛冽。我在《雷霆走精锐》中写过:“我之所以用‘雷霆走精锐’来概括杂文的特点,是因为‘雷霆’代表力度,‘精锐’代表美感;力度是思想的力度、批判的力度,美感是精金之美、阳刚之美。好杂文是有力量的。美是力量,批判是力量,思想也是力量;好杂文是‘批判的武器’,是思想的雕塑,是立论的美文。”
唐代诗人杜荀鹤有句:“辞赋文章能者稀,难中难者莫过诗。”而杂文作为“诗的政论,政论的诗”,其写作亦是有些难度的。我一直在披沙拣金寻觅遴选“看不惯”与“放不下”的作家并艺术家们的杂文佳作。通过这本《美的智慧:2024中国杂文精选》,即可以看到当下愈来愈多的散文家、小说家、诗人、报人、学者和艺术家们,与杂文家并肩进行杂文创作,且时有佳构。为此欣然,谢谢诸君!(本文为《美的智慧:2024中国杂文精选》序,原标题为《“看不惯”与“放不下”》,首发于2025年1月10日《北京晚报》)
2024年11月1日写于京东果园南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