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图 | 《白鹿原》剧照
冯叔的新书《人生的逻辑》已于月初上市。虽然书已出版,但冯叔笔耕不辍,仍在继续写作他观察到的各种「世间的逻辑」,比如今天推送的这篇《牌坊的逻辑》。期待冯叔继续加油,也许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就可以看到《人生的逻辑Ⅱ》出版了。
文 | 冯仑(公众号:冯仑风马牛)
国人一向对牌坊情有独钟。远的不说,在明清两代,到处都建牌坊,仅北京城就建有几百座牌坊,南方的安徽歙县,更是随处可见表彰节妇烈女的牌坊群。
牌坊是一种表彰形式。表彰这件事在今天依旧广泛存在,比如各种形式的开大会表彰,还比如送锦旗。如今送锦旗是如此之频繁,以至于出现了一个行业。我们可以在街上看到许多专门做锦旗的店铺。锦旗上面写什么内容,用什么字体,都有了标准格式。这么多的表彰,这些新式的牌坊,不断地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立在每个人的脸上,也立在每个人的眼前和身上。
我去过一些牌坊林立的地方,尤其是安徽。我就发现,牌坊在封闭的农业社会当中,实际上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治理手段。皇帝、君主、领导,都用这种手段来稳定被他们统治、管理的人群。
我看到几个事情,很有趣,也很重要。
早在汉代,甚至更早的周代,有些建筑就有类似牌坊的样子。但在那个时候,仅仅是在两根柱子上面架一个横梁,只是一个虚设的门的样子。到了唐代,城市的里坊结构中,里和里之间,坊和坊之间,都是相对封闭的,各自有围墙,中间过渡的地方有一个门,就出现了类似牌坊的结构,当然这个结构只是一个里或者坊的入口标识。
到了明清,牌坊的主要功能变成了表彰和教化。当然它还有很多其他功能,但最重要的,我认为是表彰和教化。它表彰的都是朝廷提倡的价值观、认可的事、赞许的人,以此为社会树立榜样。
在皇权时代,倡导的当然就是官方意识形态,比如儒家伦理。
比如说,连续几代人考中进士,或者替皇上干成了大事,有军功,为相为将,就可以立功德牌坊。功德牌坊是牌坊里的一大类,这是立给男人的。
给女人立的牌坊是贞节牌坊。贞节牌坊有很多讲究和要求,一般人很难达到。
在明清时期,给女性立贞节牌坊有三个硬标准。
第一,守寡30年。这是个很高的标准。为什么呢?那个时候多数人活不到50岁。虽然那时候人结婚早,但是即便一个女性15岁就开始守寡,守30年,也45岁了,差不多就是更年期了。
这个时候给她立了牌坊,即使她再想犯错误,多数人已经垂垂老矣,到了生命的尾声,时间的机会没有了,犯错的概率也小了。如此一来,被树立的榜样就不会再出问题,这个牌坊也不会立错。不是像今天的很多表彰,刚表彰完,人就犯错误,还得把表彰收回,或者把表彰废掉。这样一折腾,表彰的信用和声誉就没有了。
第二,生儿子。过去讲无后为大,认为生儿子是女人的重要使命和贡献。如果一个女人不能给夫家生儿子,也是不能立牌坊的。
第三,生的儿子还得有出息。儿子不仅要取得功名,还得成就要足够大,大到皇帝愿意给她儿子立一个功德牌坊。
这三条,其实对女性的要求特别高。要守寡30年,还要把儿子拉扯大,让儿子考取功名,然后儿子还得「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这就是女性的牌坊。几百年时间里,无数女性都生活在这种规则里。
总之,在古代,牌坊是进行社会治理的一种办法和模式。通过牌坊,把官方意识形态、官方提倡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发展方式传递到民间,使之成为民间行为的一种规则与规范。
牌坊的颁发有一套流程,牌坊也被分成了几个等级。
第一级,皇上颁发的,叫御赐。得到皇帝的奖励,不论是功德牌坊,还是贞节牌坊,都是全国范围内的最高奖赏,而且会由中央政府出钱来修建。
第二级,由地方上报,皇帝批准,由地方政府出钱修建,牌坊在尺寸上也比御赐的牌坊小一点。
第三级,在地方上申报,地方官批准,当然有的也可能会向朝廷备案。这一级的牌坊,地方政府就不出钱了。往往是得到修建的批准之后,民间自己集资筹钱,比如有钱的大家族出点钱,然后就建了。
这就跟我们今天的表彰一样,有国家级的先进、省级先进,也有民间申请政府批准的表彰,流程是一样的。
牌坊立在哪里呢?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立在两个地方。
一个立在物理的空间,比如说,衙门口、村口,道路的起点、终点,以及岔路口等人流量大的地方。这就类似于现在的路牌广告。在车马喧嚣人流量大的地方,大家都能看到牌坊上的字,知道了立这个牌坊的原因,才能起到表彰和传播的效果。
就像今天很多人立人设,立在哪?网上流量大的地方,这就相当于立在过去的路边和村口。
二是立在人的心里。通过反复的表彰和传播故事,人们看到这些牌坊,会在内心不断地强化牌坊传递的价值观,并将封建礼教、儒家伦理视做自己的行为规范,然后在行动上忠孝仁义,三从四德。
近百年来,立牌坊的传统已经消失,可以说,牌坊在物理上已经被打掉了。但是在我们的内心,其实还是立着很多牌坊,而诸如表彰这样的做法,也还在不断地延续。
歙县棠樾牌坊群(图片来自新华网)
关于牌坊,当然那还不止于此。
我去安徽看牌坊,有两件事印象深刻。
第一,在歙县这一带,有大量的表彰贞妇烈女的牌坊。为什么这一带的贞妇烈女那么多呢?在明清两代,徽商闻名于世,当地大量的男人出门做生意,长年不回家,有的在外面去世,有的出去之后就杳无音讯,留下恪守妇道、独守空房的妻子在家里孝敬父母,照顾小孩,直到终老。
而在外经商的男人并不像他们留在家里的妻子那样独守空房,他们往往是任性放浪的,在外面也会有生活伴侣,会纳妾。
也就是说,一方面,四处都是贞节牌坊,另一方面,又是花天酒地,放浪形骸。这两件事是并行的。只不过女性生活在牌坊所推崇的社会规范里,而她们出门做生意的男人,因为不参加科举,不需要功名,过一种民间商人的生活,也不受士人尊崇的那一套传统道德的约束,就可以随便出入茶馆酒肆、妓院戏楼。
所以,即使在明清最推崇贞妇烈女的时代,民间也大量存在着另一套与之相悖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但也正是这些男人在外面放任自由地奔波,经商赚钱,才有能力给家乡的女人提供稳定的经济支持,从而使她们在乡村能够按照牌坊的伦理要求生活下去,坚持下去。
第二,牌坊与婊子也是并存的。
现在有一个词,叫「既当又立」,这说的是同一个人。一个人要扮演两个角色,是相对困难的。但两个群体并立,就没那么难了。明清时期,牌坊最多的地区,婊子也是相当活跃的。
在安徽牌坊不算多的黟县,就出了在近代史上留下过一笔的名妓赛金花。
据一些文字资料的记载,赛金花十几岁时,便上了苏州的花船(妓船),就像小说里的杜十娘那样,在船上接待客人。上船不久,遇到了回乡服丧的官员洪钧。洪钧曾高中状元,当时已年近五十,与赛金花年龄悬殊,但是洪钧看上了赛金花,便纳她为妾。
由此也可见,士大夫一方面追求功名,另外一方面,哪怕是在服丧期间也冶游嬉乐,对道德标准的选择,他们是相当灵活的,功名与生活,两不耽误。
在衙门上班的时候,他们遵守功德牌坊的一些要求,但在生活中,就选择自由享受,甚至做一些不仅是礼法不许,而且是家里的大太太也不许的事情。果然,他太太知道此事以后非常恼火,但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他太太也没办法。
不久之后,洪钧服满进京,得到一个新差事,出使欧洲的俄、法、荷、奥四国。
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早那一批出使西方的使节,洪钧出使时要带夫人一起,但是大太太说,那是蛮夷之地,我才不去。洪钧便带着赛金花去了欧洲。
赛金花十几岁便在船上,在江湖漂泊,性格开放活泼,对生人,对外部世界并不恐惧。她这样的出身和性格,在随行出访时成为了一种优势。她不仅见识了欧洲的社交场合,甚至还学会了一些外语。
但是好景不长,几年后洪钧任职期满,回国后不久就去世了。洪钧死后,赛金花离开洪家,到上海开了一家妓院。
几年后,她离开上海,先是短暂地去了天津,继而又在1899年来到北京,依旧是开妓院。
由于去过欧洲,见识过欧洲,当时的很多名士都愿意和她交往。一些文人在写小说时,也常常以她为人物原型进行文学创作,随着小说的畅销,反过来又进一步扩大了她的名声。
她的名声有多大呢?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打进北京,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一路西逃,跑到了陕西。随后清政府派出李鸿章等人与各国议和,最终被迫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
在一些小说和文人写的赛金花传记里,这段历史中,赛金花曾扮演过重要角色,甚至是慈禧太后的救命恩人。
按照这些小说、传记的说法,在李鸿章等人与洋人议和时,洋人要求惩治战犯,第一个就是要杀了慈禧。清政府当然不同意。谈判陷入僵局。
这时候,清政府的谈判代表们就想到了赛金花。据说她在陪同洪钧出使欧洲时认识了德国军官瓦德西,而这个瓦德西,正是此时的八国联军总司令。
于是赛金花以老熟人的名义找到瓦德西,后来甚至和他发生了一些暧昧的关系。在她的努力之下,经过瓦德西的斡旋,最终把慈禧太后的名字从战犯的名单中拿掉了。
此外,赛金花又劝瓦德西不要滥杀无辜,保护了大量京城百姓。
赛金花还对德国公使克林德(八国联军侵华前,在北京遭到刺杀)的遗孀苦苦劝说,以修建克林德碑牌坊的方式了结了克林德被杀一事。京城人对赛金花多有感激,称她为「议和人臣赛二爷」。
虽然相关说法的真伪一直存在争议,但在这些版本的记录中,的确可以看到一种普遍的看法:在清王朝的最后关头,烟花女子赛金花居然做成了别说是一般良家妇女,就是朝廷重臣们也做不到的事,她以一个在贞节牌坊的道德观下被唾弃的身份,做成了可以立功德牌坊的大事。
换句话说,人是复杂多样的,有圣人君子、节妇烈女,有庶民百姓、寻常人家,也有游侠盗匪、烟花女子。
圣人君子、节妇烈女的道德观,是维护社会稳定秩序的官方意识形态,而亿万庶民,包括商人农民,也包括烟花女子,他们在各自岗位上的工作,解决了大家吃饭的问题。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体面人成为标杆,被大家顶礼膜拜。而满脸灰土的人,甚至是脱裤子做皮肉生意的人,也是社会运转链条上的一环。甚至可以说,只有圣人君子、节妇烈女是不够的,一些被道德谴责、被轻贱的群体,也会推动社会前行。
今天,在网络世界里,经常会听到大家讲,「某某某又当又立」。事实上,我们今天讲的立牌坊,也是要立一个当下的主流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所肯定的道德角色。然后他也要吃饭,要赚钱,要生存,要活下去,又去做一些与这个道德角色相违背的事情。
这个世界总是这么别别扭扭地前进,不光是个别官员、明星、商人,处于又当又立的两难选择中,其实整个社会也都面临这种窘境。
我们在心里立下了一座座牌坊,脚下却可能不自觉地走向了寻欢之地,甚至是腌臜之地。我们讲的都是圣贤语言,在无人的角落,自己的堡垒中,却可能是在肮脏地生存着。只有看清这种矛盾,理解这种对立,我们才会更有勇气直面人生,直面生活,才能更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