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共5038字
阅读预计13分钟
作者 |杨睿
编辑 |贾丽豪
审核 |江怡
编者按
印度的文化多样性是惊人的。在这个文明古国,印度人不断学习和吸收不同民族和国家的语言、宗教、风俗等,同时又试图用印度的思维方式来解释这些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使其本土化,最终融入到自己的文化中。在现代化的过程当中,由那些被本土化后的外来文化发展出来的分支,也自然成为了印度文化的一部分。如此多元且庞大的本土文化就是印度人包容的思想与一致的憧憬带来的显著结果。
在印度这片充满诗意与哲思的土地上,“多元合一”的理想宛如一首永恒的交响曲,每一个街区都是其中独特的音符,共同奏响和谐的旋律。在这里,不同的民族、语言和文化如同绚丽多彩的丝线,交织成一幅幅生动的社会织锦,而人们则在这丰富的色彩中和谐共生。作者杨睿漫步于新德里历史悠久且声名远扬的多元文化街区——“贵族水池”街区(Hauz Khas)。这里每一块砖石都承载着往昔的记忆,每一寸土地都诉说着融合的故事。目标是尽可能地捕捉这社区中的多样性之美:去聆听不同语言的轻声细语,去感受各个民族的独特风情,去探寻宗教信仰带来的精神慰藉,以及发现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历史遗迹与文化标识。南亚研究通讯特轩载此文,供读者参考。
鹿园的自然风光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一、“贵族水池”的点滴往事
“贵族水池”名称源自波斯语,指该街区中心的大型水池。该水库建于德里苏丹国阿拉-乌德-丁·卡尔吉(Alauddin Khalji,1296-1316)统治时期,用以满足西里堡(Siri Fort)居民的用水需求。[1]用一个水库来命名一个街区很有意思,这在工业革命期间的英国似乎也很常见,现在的大理古城内也还保留着水库区。
德里苏丹国是印度最具影响力的穆斯林王朝之一,在不同的时期控制了不同范围的领土。第一任苏丹是库特卜-乌德-丁·埃贝克(Qutb ud-Din Aibak, 1150-1210), 他征服了印度北部之后定居德里,并在此逐步向外扩张势力范围。德里苏丹国主要涵盖了五个王朝:奴隶王朝(Mamluk dynasty,1206-1290)、卡尔吉王朝(Khalji dynasty,1290-1320)、图格卢克(Tughlaq dynasty,1320-1414)、赛义德王朝(Sayyid dynasty, 1414-1450)和洛蒂王朝(Lodi dynasty, 1451-1526)。[2]而“贵族水池”街区主要在图格卢克王朝修建而成,彼时,德里苏丹国的穆斯林政权已基本稳定。其间修建的这类奢华的宫殿和陵墓现在也被统称为“贵族水池”建筑群(Hauz Khas Complex)。
上图为“贵族水池”建筑群局部图,右侧部分为“贵族水池”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二、喧嚣集市的古今之变
一位老人牵着他的神牛在街道上穿梭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Hauz Khas 附近充满现代风格的别墅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我从最东边的“贵族水池”市场(Kauz Khas Market)开始我的探索。相较于德里其他集市(bazaar,बाज़ार)中热闹、混乱的情形,这里显得颇有秩序,也比较平静。路两边有一些中高档商铺,卖的都是圣诞饰品、文具、香料、珠宝和欧洲的化妆品,还分布着少许印度小吃摊和菜摊。有很多西方面孔的人和印度本地人聚集在一起开始讨论圣诞节该买哪些装饰品。相比于传统印度市场,这里的店铺有更多西方元素,一些建筑也被改造成了南欧风格的小别墅,窗外悬挂着花架,还附带草地小花园。人们的生活在喧嚣的叫卖和讲价声中多了一些平和的气息。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我来到了“贵族水池”村(Hauz Khas Village),这里原来是贵族居住区,现如今西侧还保留着巨大面积的多民族聚居区,还分布着“贵族水池”、图格卢克王朝的堡垒(Hauz Khas Fort)以及众多帝王的陵墓,并且完全对公众开放。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在意大利罗马城街边行走时随处可见的遗迹和断壁残垣。
而聚居区东侧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被DLF(印度最大的房地产公司之一)收购,逐步建成了一个名为“贵族水池飞地”(Hauz Khas Enclave)的超大住宅区。[3]如今这些住宅区里,有的被改造成了高层电梯房,有的则翻新成了豪华的别墅区。居住区的周边全是现代化商业街的装潢,卖的也都是高档餐食、首饰、布料、化妆品和甜品。本地手工店和豪华纱丽店被一堆西方品牌店夹在中间,但是却依旧人满为患。我发现很多穿着西服的富裕年轻人,特别是情侣,经常在这里漫步,累了就停下来边喝咖啡边晒太阳,俨然一副西式度假风光。
三、穆斯林的礼拜
离开了繁华的商业区,我开始继续探索这个充满多语言、宗教和遗迹的区域。跟着导航,我来到了绿色公园清真寺(Green Park Masjid),这是附近较大的一个清真寺。“Masjid”在阿拉伯语中指做礼拜的场所,穆斯林每天五次礼拜时都会前往清真寺,而最隆重的是周五的集体礼拜(Salat),通常会由伊玛目进行一场讲道,讲解与信仰相关的教义、道德或时事等内容。由于我周六中午前往,彼时他们已经结束礼拜,我脱鞋进入后,里面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做祷告。负责人见我是外国面孔,提醒我一定要注意着装,不要大声说话,不要拍照。这些都是宗教场所的基本规范,来了印度之后,我也学会了很多。他给我看一个乌尔都语和阿拉伯语混杂的祷告时间表,上面标明了每日的活动和时间。而我最欣慰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很本地化、很平静,不像在大清真寺(Jama Masjid)祷告场所被外国游客围的水泄不通,本地穆斯林根本没办法做祷告。这里的人们沉静在自己的祷告词中,从盘腿坐再到将双臂前伸胸脯贴地的跪姿,一遍一遍地反复,以表示对神的崇敬。
绿色公园清真寺正门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绿色公园清真寺内同时用乌尔都语和阿拉伯语标注的祷告时间表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刚从清真寺出来,我就在拐角处发现了一个叫“绿色公园教堂”(Green Park Free Church)的地方,是一个很普通、很干净的小教堂,我之前一直困惑,伊斯兰教的清真寺真的可以和基督教堂一墙之隔吗,会不会因为干扰而产生冲突呢?不过我看到两种信徒都互不干涉,平静地进出,也算是这个多元社区的特色了。
四、奥里亚语大发现
沿主路一直往前走,我偶然间发现大批光着脚的人聚集在一个神秘的寺庙门口,殊不知我即将探索另外一种宗教文化。这里是“贵族水池”街区的札格纳特神庙(Shri Jagannath Temple,जगन्नाथ मन्दिर),庙里供奉的神是毗湿奴(Vishnu,विष्णु)的一个化身札格纳特(Jagannath,जगन्नाथ),扎格纳特派是毗湿奴派的一个重要分支,源自于印度东部奥里萨邦(Odisha),在印度教的宗教体系中,毗湿奴派主要强调神的慈悲和对信徒的庇护,而札格纳特派则强调神圣的仁爱毗湿奴在全宇宙中作为“宇宙之主”的主宰地位。[4]
不同于很多印度教寺庙的深色外观和比较丰富的布置,这座由纯白色大理石和石灰石筑成的寺庙显得格外整洁、端庄,甚至有一丝现代化城市气息。我想这其中的原因可能也和毗湿奴“护持世界、维持秩序稳定”的作用相关吧。[5]走近仔细观察,我发现人们都会先把自己的鞋脱下寄存到门外的免费寄存点,这样做的目的是净身,保证自己的身体能与大自然直接接触,进而获取自然的教诲。所以说,如果你在印度看到大街上放着一大堆鞋子,就能知道前面肯定有一座寺庙。此外,在寺庙里人们一般都会自觉排成一长队,每走到一位神像面前都会跪下来敬拜,同样也是全身伏地,双臂伸展,完全贴地。这个传统的方式被称为跪拜礼(pranāma, प्रणाम),每一次跪拜持续几十秒,然后后面的人继续。虽然人声鼎沸,但却井然有序。除了脱鞋和礼拜,印度教徒也会供奉香火、点灯、绕庙堂行走、诵经和念咒,我也希望在今后的探访中进一步了解这些习俗。
正当我继续前进时,我留意到寺庙旁边的寄存处似乎使用另一种语言书写他们的告示。走近一看,发现是奥里亚语(Oria),它是印度24种官方语言之一,属于印欧语系印度语族的东部分支,使用人口约为2000万,主要在奥里萨邦广泛使用。要知道,德里(国家首都辖区)的官方语言只有印地语、英语、乌尔都语和旁遮普语,而且通常只能在路标和特定社区见到乌尔都语和旁遮普语,其他地区基本都是使用印地语和英语。所以,当我看到奥里亚语的时候, 我感到非常惊喜,脑海中想象出一群来自奥里萨邦的老乡朋友们在这里集会,用自己的母语交流时该多么欢喜!我和工作人员用印地语和英语交流了几句,他以一脸惬意地表情告诉我:扎格纳特神庙是德里使用奥里亚语最集中的地方,很多人来到这里拜神,同时和彼此成为了朋友。除此之外,在德里很难找到集中使用奥里亚语的社区了。我感觉,很多印度人没有那么重视地区语言,他们更愿意去学习印地语和英语,将来能和全国各地的人都做上买卖、唠上家常,这样更方便一些。最后,我买了一份甜的发慌的奥里萨邦特色的奶汤圆(Rasgulla)来纪念一下今天奥里亚语“大发现”。
扎格纳特神庙外景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神庙外张贴的奥里亚语的祷告贴士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五、考古学家的天选之地
沿主干道继续往前走,我发现沿街到处都是德里苏丹国时期遗迹,满满的宝藏。这里有达迪·波迪墓(Dadi-Poti’s Tombs,دادی پوتی Dadi-Poti 意思是奶奶和孙女),建造于德里苏丹国图格卢克王朝时期,藏于一个大型花园之中,由红砂岩建造而成。内部陵墓整齐地放置在地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地上尘土飞扬,上方八边形穹顶结构却异常干净,穹顶上刻有城垛图样,这种用红砂岩和白色大理石混合而成的装饰性的波浪形图案直接出现在许多德里苏丹时期和莫卧儿时期的建筑立面顶部。[6]德里著名的胡马雍陵顶部就有大量的城垛图案。除此之外,寺庙里就没有摆放其他的饰品或者贡品,只有几只乌鸦在窗边稍作休憩。沿街一路上还看到了德里苏丹国洛蒂王朝时期的小穹顶陵(Chhoti Gumti)和窄穹顶陵(Sakri Gumti),相比于达迪·波迪墓,洛蒂王朝时期的这两座小陵墓却拥有了双穹顶,这是一种新的伊斯兰建筑形式。两个圆顶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内圆顶较小,能支撑外圆顶的重量。在这样的设计下圆顶显得更高更纤细,所以陵墓才看起来窄一些。不过我发现,基本上没有印度人来参观这些宝藏陵墓,倒是有一些情侣或者家庭悠闲地靠着陵墓的墙,或坐着,或躺着,刷着手机,啃着面包,度过他们悠闲的午饭时光,真是令人震惊。
我不禁思忖:为什么他们能在一个陵墓、一个遗迹周边如此消遣呢?我想到了几个原因。首先是宗教信仰的因素,现在印度社会占绝对主流的印度教认为灵魂是不朽的,生死只是轮回过程中的一环。死亡并不可怕,而是灵魂摆脱肉体的自然阶段;而对于德里苏丹国时期的国教伊斯兰教来说,穆斯林们(特别是苏非派)不仅将陵墓视为埋葬之地,更是信徒们祈祷、冥想、寻求祝福的重要场所,信徒们在陵墓附近举行祈祷、节庆活动,甚至分享食物、聊天。例如穆斯林纪念苏非圣人的圣徒周年祭活动(Urs),就会吸引大批信徒前来献上祈祷和音乐,形成一种集体参与的欢乐气氛。“死亡”被宗教化、生活化后,人们对陵墓的神秘和恐惧也随之减少了,形成一种与死亡和解的文化。
另外一个因素,也许是印度人生活非常随意,他们并不会把这些遗迹视为重要的历史考古资源,也不会认为是国家所有的公共场所,既然这些意识比较淡薄,那自然就把这些遗址当成花园来供自己消遣了。我后来了解到,尽管印度政府早在1958年就出台了《古迹和文物保护法》(Ancient Monuments and Archaeological Sites and Remains Act ),规定了诸如“超过100年的古迹和遗址被视为“国家保护古迹”,由印度考古局(ASI)直接管理”,在国家保护古迹周围100米内设立“禁止建造区”等条款来进一步保护文物的环境。[7]不过就面前的这几个小陵墓遗址来看,他们也仅仅在G20期间树立了一块印地语和英语的双语介绍标识,然后聘用了一些人用长扫帚来清扫灰尘,并没有进一步的维护措施。但是,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也算是全世界考古爱好者的“天堂”了吧,毕竟接近这些古迹轻而易举。
小穹顶陵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小穹顶陵的印地语、英语双语介绍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洛蒂王朝时期的双穹顶建筑风格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我在最西北边的鹿园(Deer Park)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在这片巨大的森林氧吧里, 有特别多的情侣和家庭靠在长椅上享受着他们宁静的周末时光。来到一片偏僻的森林驻足,做起了传统的阿斯汤加瑜伽(Ashtanga Yoga, अष्टांग योग),平静地舒展自己的身体,排出吸了一个多月的雾霾杂质,在一呼一吸间,感受着属于身体、心灵与自然的对话。
附本次探索的地点 图源:“北外南亚研究”微信公众号
注释:
[1] 印度国家艺术与文化遗产信托协会(Indian National Trust for Art and Cultural Heritage):《“贵族水池”及其周边》(Hauz Khas and Its Surroundings),2012年,第2页。
[2] 林承节:《印度史》,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7-113页。
[3] 斯维塔·拉梅什、迪利浦·帕里克、詹妮亚·瓦西勒弗、阿尔伯特·汤姆,《“贵族水池”的绅士化》,(Sweatha Ramesh, Dilip Pareek, Ksenia Vasileva, Albert Tom, Hauz Khas Gentrification)2023年,第3页。
[4] 朱明忠:《印度教》,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61页。
[5] 朱明忠:《印度教》,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35页。
[6] A.L.巴沙姆主编:《印度文化史》,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470-471页。
[7] 印度文化部:《古迹和文物保护法》,(Ministry of Culture, Government of India, THE ANCIENT MONUMENTS AND ARCHAEOLOGICAL SITES AND REMAINS ACT, 1958),1958年,第5、11页。
作者简介:杨睿,男,北京外国语大学2023级亚洲学院印地语专业学生,2024年10月至2025年5月期间受国家留学基金委公派至印度新德里中央印地语学院德里校区交换。
本文转载自“北外南亚研究”2025年1月23日文章,原标题为《 直观南亚|到印度街头走一走,能发现什么?》
本期编辑:贾丽豪
本期审核:江怡
*前往公众号后台发送“编译”,即可查看往期编译合集
▲政报·102期 | 为保2024大选,印人党打算收割这个群体的选票了.....
▲经报·96期 | 印落后中国16.5年,但正在快速缩小差距!
军报·27期 | 印度为什么应该学习中国,逆向工程俄制战机?
更多内容请见↓
评论区留下宝贵的意见或建议,但请务必保持友善和尊重,任何带有攻击性和侮辱性语言的留言(例如“阿三”)都不会被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