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文明绵延传承的生动见证。随着春节的成功申遗，中国共有44个项目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名册，总数居世界第一。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扎实做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系统性保护，更好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推进文化自信自强。”近年来，非遗不断“破圈”，成为年轻人生活里的新时尚，也为文化自信提供重要的精神支撑。如何推动非遗保护传承事业不断迈上新台阶，助力文化强国建设？本报约请三位学者研讨交流。
■主持人：陈瑜 本报记者
■嘉宾：魏鹏举 中央财经大学文化经济研究院院长、教授
陆建非 上海师范大学非遗传承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意娜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室主任、研究员
视觉中国
主持人：非物质文化遗产被誉为民族记忆的背影和历史文化的“活化石”。“要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积极培养传承人，让非物质文化遗产绽放出更加迷人的光彩。”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并在地方考察调研时多次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点赞。在文化强国建设背景下，如何深刻理解“做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系统性保护”的重要意义？
魏鹏举：在中华文明的价值体系里，文化强国指的是有容乃大进而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之活力与强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系统性保护其实就是要呵护和繁荣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之生机生态，是我国文化强国战略任务的基础性工程与本质性内涵。我国的文化强国使命，基础的任务就是要赓续中华文脉，保持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活力与魅力，充分保障并不断改善人民的精神文化生活，提升国家的文化创新力与国际软实力。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小传统意义上的民族民间文化传承，有一小部分可能与人民大众的现实生活渐行渐远，比如象牙雕刻等；但绝大多数的非遗其实是有“遗产”价值的活态非“遗产”，是在现实生活中始终沿袭演进的百姓生活方式，比如大量与餐饮、服饰等相关的非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系统性保护，一方面是要坚持原真性原生态的保护，另一方面一定要见人、见物、见生活，积极推进保护性传承和创新性发展，在延续文脉记忆的同时，让民族精神根脉生机焕发，让中华文明强大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与和平性在纷繁复杂的全球大变局中发扬光大。由此，我更赞同和支持从文化生态视阈开展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系统性保护，要平衡保护、传承与发展的关系。因为这项保护工作的深远意义，不仅在于保护和传承中华文脉，更在于将更多的年轻人乃至老外们吸纳到非遗传承发展的体系中，让非遗不断有创新创造，融入中国人的乃至外国人的美好生活中，这正是文化强国的本质。
陆建非：首先，非遗是人类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国丰富多彩的非遗来源于各族人民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体现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生活方式、生产模式、道德观念、审美趣味和艺术风格，做好其系统性保护，有助于传承历史文脉，赓续精神谱系，让后人了解、感受并借鉴祖先的智慧和创造力，从而增强民族自豪感和归属感。其次，保护好、传承好、利用好非遗，对于坚定文化自信具有重要意义。非遗作为一种渗透到人们生活各个角落的传统文化，是族裔情感的根基、地域文化的家园，在多元社会中为人们确立清晰的文化坐标，提供持续的精神皈依，这是我们珍视和保护非遗的初衷。通过系统性保护，尽可能地彰显本源、本帮、本真，让璀璨遗产的记忆形态、制作技艺和工匠精神等在现代社会中不断发扬光大，成为推动文化强国建设的重要力量。最后，非遗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和民族特色，做好非遗的系统性保护工作有助于文明交流与互鉴。在全球化、现代化的背景下，“母语母文化退化”已然成了一种普遍的世界现象，各国政府都在着力解决这个问题，唯有通过系统性保护文化遗产，才能回应文化多样性的必然要求，以期促进不同文化间的对话和交流，增进相互了解、理解和善解。
意娜：非遗是承载中华民族文化记忆的活态载体，它通过代际传承不断适应环境变迁，在传承中创新，在创新中发展。这种活态性决定了保护工作必须采取整体性思维，构建起涵盖政策法规、名录建设、理论研究、人才培养等多维度的完整保护体系。非遗并非简单的技艺传授或形式模仿，而是一个包含知识体系、价值观念、生活智慧的文化整体。那些能够维系完整文化生态的项目往往展现出更强的生命力。在具体实践中，非遗系统性保护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工作导向。作为活态传承的载体，非遗的根本在于传承群体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参与。近年来，通过实施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研修培训计划、建立非遗工坊等举措，我国培养了超过10万人次的传承人，带动了众多社区居民就业增收。这种多元协同的保护机制不仅确保了文化传承的延续性，也实现了保护工作的社会效益。
非遗系统性保护已经成为服务国家重大发展战略的重要力量。在新发展理念指引下，非遗保护工作与乡村振兴、文化旅游等实现了深度融合。全国9100多家非遗工坊中，相当一部分分布在脱贫县和乡村振兴重点县，有力推动了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当前，非遗系统性保护还面临诸多挑战。传承群体老龄化、传承场域萎缩、传统技艺断档等问题依然存在。破解这些难题需要进一步深化理论研究，完善保护政策，创新工作方法。我们要以更开阔的视野思考非遗保护的深层议题，探索符合时代特征的保护路径。
春节临近，安徽省合肥市肥东县国家级非遗项目“肥东洋蛇灯”出灯。新华社记者 周牧摄
主持人：非遗是文化传承，也是生活方式。近年来，古老的非遗化身为时髦的文化符号，持续点燃年轻人消费热情。去大理学扎染、去敦煌画壁画、到凤翔学木版年画……非遗体验成为旅游领域的全新热点。如何解码“非遗+”所激活的消费新动能？如何让非遗更好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
魏鹏举：人民立场是我国文化繁荣发展的第一性原理，非遗本身就是百姓传统的日常生活方式，当一度错位的文化传统与当代文化生活重新对位，非遗的人民性与新时代发展的国潮风不谋而合，作为小传统的非遗不仅与文明大传统相融为文化传承之复兴大潮，也与新时代新风尚相融为时尚生活之浩荡新潮。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火热，这种时代现象本身就意味深长，不仅体现了文化自觉自信，也反映了社会生活品质的整体提升，是充满意义与内涵的居民消费升级指标。美好生活本质上是物质与精神的共同富裕，是文化与经济的共同繁荣，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火爆，既源于老百姓精神生活需求增长的激发，也来自物质消费升级的内生增长效应。
在具体实践中，非遗带动的文化以及相关社会经济发展至少有三个方面：其一，非遗作为一种特定的人文经济已然蔚为大观，不仅非遗文创的市场化产业化程度不断提升，更令人欣喜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有意愿从事非遗传承创新的相关工作，非遗直接或间接产生的社会就业相当可观。其二，“非遗+”所形成的综合效应与溢出效应日益显著，带动了有些传统行业焕新增长。比如，有了非遗的加持，传统餐饮业找到了一条更具内涵和品质的高质量发展之路。其三，非遗赋能赋值国货潮品，助力民族工业走出了中国模式，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注入了精神力量，也打上了中国符号。在航天、芯片、新能源汽车等大国重器、新产业、新势力的发展中，既能看到非遗作为符号元素的“面子”，也能感受到中国非遗工匠精神的“里子”。
陆建非：从非遗演进的漫长历史来看，绝大多数非遗都“流失”了，仅有一小部分得以“流传”，而在这一小部分中，很大一部分又“流变”了。这就是当下的非遗真相。从传承传播的角度来说，一是非遗走进生活很重要。在衣食住行诸多方面，沪上随处可见到“海派非遗”的影子，比如凯司令蛋糕制作技艺、海派旗袍制作、石库门里弄建筑营造技艺等等。二是非遗需变为可操作、有用途的东西。例如鉴赏场域、比赛项目、节庆礼仪、包装方式等等。三是不能只关注那些“热闹”的非遗，而忽视小众的、“安静”的非遗，比如书法、围棋、古琴等，也要尽力推广。
非遗保护和传承的手段、方法和渠道有很多，其中“生产性保护”和“消费性保护”契合非遗的生存之道和发展之路，它会迅速激活民众消费动能，为经济社会发展注入新的活力。根据《非物质文化遗产电商消费报告（2023）》的数据，淘宝天猫非遗相关产品2023年成交额达到1073.2亿元，同比增长37.7%，是同期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增速的5倍多。抖音上非遗传承人带货销量同比增长249%，购买非遗好物的消费者数量同比增长203%。同时，现场体验非遗也是文旅热潮中的一大亮点，旅游与非遗的深度融合是提高旅游文化含金量的重要途径，以此带动人流、物流、资本流、意识流、情感流。因此，须以文化遗产为重点，加强对旅游从业人员的专业培训，提高服务水平，确保游客获得高质量的文化体验。
意娜：消费需求的升级转型正在重塑非遗的传承与发展方式。当代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不再局限于物质层面，而是更加注重精神文化的滋养与体验。非遗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独特的文化价值和生活智慧正在焕发出新的活力。
非遗与现代消费的深度融合呈现出鲜明的特征。年轻人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文创产品购买，而是渴望亲身参与、深度体验非遗文化。从文旅行业沉浸式体验风潮的兴起中，我们看到越来越多非遗项目参与到体验式旅游中，反映出消费者对传统文化的认知正从表层符号转向深层价值。这种转变使得非遗的价值传递方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单向的文化展示转变为互动式的文化体验与共创。
“非遗+”的消费新业态正在重构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通过与旅游、教育、文创等领域的融合创新，非遗找到了与现代生活方式对接的新路径。在这个过程中，非遗不仅保持了文化根脉的独特性，更通过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焕发出新的时代魅力。传统技艺与现代消费场景的结合就是一个典型案例，许多非遗项目通过融入时尚生活空间，创造沉浸式体验，让年轻一代在休闲社交中自然而然地亲近传统文化，实现了非遗与现代生活方式的完美融合。
让非遗更好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关键在于深化供给侧改革。要充分发挥非遗蕴含的文化价值、审美价值和实用价值，推动非遗产品和服务供给的多样化、品质化、个性化。同时，要加强非遗传承人队伍建设，培养既懂传统工艺又懂现代设计、既重视文化传承又善于市场运营的复合型人才。此外，还要完善非遗保护与发展的制度环境，建立健全知识产权保护机制，为非遗创新发展提供良好的政策支持。
1月23日，游客在乌镇西栅景区内的传统组灯前拍照合影。新华社记者 徐昱摄
主持人：当前，数字技术在非遗保护传承中的作用日益凸显。从带着传统漆器工艺回归并惊艳世界的李子柒，到带火了陕北说书等众多非遗元素的《黑神话·悟空》，数字媒介打破了地域的界限，让非遗之美展现在全球观众面前。短视频和社交平台成为非遗传承的新舞台。如何看待以数字化媒介赋能非遗传播和发展的广阔前景？
魏鹏举：如今，以手工艺为生命的“非遗”，有意无意地搭上了“数智”的技术与狠活，文化生产力得到新质生产力的乘数效应，不仅非遗本身的生产力水平得到极大升级，更提升了非遗的传播力、影响力以及渗透力。非遗从来都不是形而上的文化活动，而是形而下的日常生活生产活动，非遗的“活化石”价值，也体现在其本身是一种很经典的文化生产力，所谓“见人、见物、见生活”其实就是生产力三要素（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不可否认，非遗作为一种文化生产力，在其发展进程中，技术变革带来的手工艺改进一直都在发生，比如刺绣纺织大类的非遗。新兴的数智技术对于非遗在技艺上的改进是有争议的，毕竟和此前的技术变革相比，数智技术可能彻底“去人工化”，这对非遗是本质革命。但是，无论如何，数字化乃至智能化在推进非遗的传承传播尤其是创新发展方面，所起到的显著积极作用是无争议的共识。在坚持原真性保护的前提下，数字化智能化技术对于非遗的社会效益、经济效益的综合改善大有作为。
具体来看，在社会效益方面，数字技术是目前非遗原真性记录保护和传承的最优方案，借助数字技术乃至人工智能，非遗可以被更完整更方便更低成本更长久地进行档案性保护，也更便于非遗的进一步传播与修习。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参与这个事业，数智技术功不可没。在经济效益方面，数智技术可以在不断改善非遗文化产品或服务的边际成本的同时，不断地提升非遗文化内涵价值的边际收益，比如，数智技术高效率高品质生成“昆曲”相关的语料库、数字人、动漫作品等，“昆曲”的受众面越大应用场景越丰富，其文化内涵价值就越增长（边际收益）。长远来看，数智技术的不断迭代成熟以及更广泛更规模化地在非遗等文化领域的应用，还会进一步降低文化产品或服务的边际成本，而又能不断提升文化价值的边际收益。
陆建非：非遗数字化工作较为艰难，且道路漫长。我们须高度关注以下五点。一是资料累积数字化。非遗传承的方法、手段、路径必须结合当下时代的技术手段，逐渐形成数据库。二是呈现形式数字化。在全国众多“非遗在社区”“非遗进校园”项目开展得较好的城市，都是采用信息化手段来提高非遗传播传承的效率。三是不能盲目夸大非遗信息化传承传播的效果。面对那些精细化、复杂化程度较高，现场感特别讲究的非遗，信息化手段未必对路，如餐饮类的小笼馒头制作工艺。而微雕类的非遗项目就比较适合数字化呈现，放大到屏幕上更清晰地展现给观众，每一个精准的技艺、每一处细微的变化，一览无遗。四是数字化传播必须充分考虑非遗活态传播的特点。切忌“一刀切”，要对非遗项目进行有计划的、持之以恒的品牌建设，对接文创项目，结合旅游攻略，开辟传承新路，拓展传播渠道，倡导实用，促进消费，陶冶情操。五是加强数字化平台的管理和市场化引导。“数字化”讲究的是持续更新迭代，不断投入资金；内容上的更新要精确到数据、日期和地域；可以结合图谱化手段，多种方法融合，共同完成非遗的呈现、鉴赏、申报等。特别要对非遗相关的印刷品、多媒体资源进行市场化引导，注重版权、专利权等的保护，规避数字化引发的问题和风险。
总之，在城市转型发展过程中，要留出一定的空间，创设成馆、所、坊、室等有温度、有人气的“非遗之家”或虚拟数字平台，让古老悠久的非遗在现代化城市中歇脚、舒筋、扎根、繁衍。
意娜：数字技术正在深刻改变非遗传承与传播的生态。这种变革不仅在于形式层面的创新，更深层次地重构了文化传承的逻辑与路径。数字媒介为非遗传播带来的最显著变革在于传播维度的突破。数字技术让非遗传播实现了跨时空、多维度的传播，一个非遗项目的展示和传习可以同时在多地发生，突破地域限制、跨越文化边界，使其有机会成为人类共同精神文化的组成部分。这不仅扩大了非遗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开创了全新的文化传播范式，让更多人有机会了解、感知和参与非遗传承发展。
社交媒体平台催生了非遗传承的新形态，重塑了非遗的创新模式。在这些平台上，非遗不再是孤立的文化符号，而是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情感表达。通过短视频、直播等形式，传统技艺与现代审美实现了自然融合，非遗的价值得到了更生动的诠释和更广泛的认同。这种传播方式的革新，实质上是文化价值重构的过程。传统工艺与数字创意的结合，不仅带来了表现形式的突破，更重要的是开辟了文化创新的新路径。数字技术为非遗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让传统文化在保护的同时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这种结合产生的不是简单的形式叠加，而是文化基因的重组与升华。
当然，数字化传播也考验着我们的文化智慧。如何在技术赋能中守护文化之魂，如何在创新表达中延续文化血脉，如何在市场逻辑中坚守文化价值，都需要深入思考和审慎应对。这不仅是技术运用的问题，更是关乎文化传承的根本命题。当前，一些短视频平台出现的快餐式传播、过度商业化等现象值得警惕。我们必须坚持以文化价值为导向，在保护传统文化本真的基础上推动创新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