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梦华录》 剧照 图源网络
古画深处忆父亲
文/秦雪岭
北京中华世纪坛“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主题展：‘久久为功’品读书画中的中华文脉”开展近四个月，我一次次徜徉在近300幅高清经典画作前，在一慢一静一闲心的品读心赏中，感受中国历代绘画笔墨意趣定格下古人的读书神态、耕读生涯，激发了我对终生执教、离世多年父亲的追忆，就写下了这篇文章。
一柴门，一小犬
王蒙是赵孟頫的外孙，诗文书画尽得赵氏法度。他的《夏山高隐图》描绘了高士隐居山林的闲逸生活。画面上部大幅空间作大壑奔泉、高山峻岭，其间点缀梵宇茅屋，林木苍郁。画面下部，密林掩映的草堂中，高士赤足坐于榻上，柴门轻敞，童子起舞逗鹤，悠然惬意。堂中女子劳作，回望堂前，有小犬蹦跳求食，一派恬然安静的生活气息。
元 王蒙《夏山高隐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这幅作品把我的记忆拉到了40多年前的童年时光，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父亲上世纪60年代初大学毕业，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政审几乎不过关，勉强被大学录取，又逢特殊年代，毕业后下放到故乡小镇教书。那时，老师们手头都不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都忙着在自家小院养鸡养鸭搞生产。母亲是养鸡能手，特意去农家领来一小黄狗看家护鸡，每天下班一到家，小鸡呼啦啦围上去，走哪儿跟到哪儿，真正的鸡司令，和画中劳作的女子神态一样。父亲去世后，我整理父亲遗物，发现了尘封许久的几十个笔记本，大多是父亲做数学研究的习题集、论文集，笔迹清秀，手画的几何图形规整、标准，像一个匠人精心做自己的手工活。
父亲的笔记本
记忆里，父亲不苟言笑，备课教书改作业，回到家就洗洗涮涮、剁草喂鸡干家务，小黄狗和小鸡们争抢吃喝，父亲还要弯下腰拍拍小黄狗安抚安抚，想象不出父亲哪里还能抽出时间写写画画、思考研究呢。也许父亲真的是出于对自己专业的爱好，也许是为了解脱自己，借此为艰辛忙碌的生活找一个出口吧。画中牛毛皴、解锁皴繁复纠结，这正是王蒙的创作特点，犹如他一生都在出仕、归隐之间纠结的矛盾心迹。王蒙是与黄公望、倪瓒、吴镇齐名的“元四家”之一，父亲只是一名为生存劳碌、默默无闻的乡间教师，自是不能与之相比。不过，对未来心存微茫的希望，在日常生活中努力追寻生存的意义，是父亲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写照，也是父亲坚守的内在追求。父亲后来有多篇数学论文获奖，可能都是在剁草喂鸡时涌现的灵感呢。
父亲笔记本手迹
一片林，一信笺
明代“吴门四家”之一仇英《梧竹书堂图》描绘的是文士读书小憩的场景。据图中题诗考证，图中文人可能是不懂为官之术、备受排挤而辞官归隐的明代书法家、画家、文学家文徵明。图中山环水绕、云雾弥漫，几株梧桐和一片竹林掩映中，书堂主人放下书本，静静凝望着门外景色，似乎陷入了绵长的思绪，画面设色温润含蓄，幽雅散淡气息溢于纸素。我久久流连在这幅作品前，感觉林间景物和记忆里的故乡如此相像，思绪不由飞回往日时光。
明 仇英《梧竹书堂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学生时代，每年暑假我都会回乡住在爹爹家。爹爹家安居在小山洼里，门前小溪，流水潺潺。夹岸数百步，便是爹爹家农舍，屋后山坡缓缓，夏风吹过，树叶上下翻飞，一派生机盎然。干完农活回来，爹爹都会在堂屋里歇息，端起大碗喝茶，再缓缓放下，沉默地望着门外。父亲和爹爹感情深厚，父亲书生气浓，人情往来经验少，父母乡亲的一应家事，大多是爹爹张罗周旋。我在父亲大学时代的笔记本里，看到过父亲摘录爹爹写给他的信。
“义弟，你规律化的学校生活，正处于最后一期了，是学习、树志的关键。毕业后是从事专业研究，是从事教师工作，到什么地方去？这样的思想和打算是必定产生的……尽量接近实际而又力所能及方可，不能无目的无志气混世，更不能盲目多求……” “生活就是斗争。这句话是名言，你是否有深刻的体会呢？……人的生活方式和目的各有不同。有些是为了个人得失而生活，有些是为了精神存在而生活，有些是得过且过混生活，有些是披荆斩棘历尽艰辛，去实现远大理想的生活……如果选择了活跃跃的生活，就应该及早做好思想准备，打下牢固的思想基础。试想，这种生活方式的困难，确实不小啊。”
父亲笔记本摘录爹爹的书信 字迹已经模糊
笔记本纸张已经泛黄，父亲的笔迹也模糊不清，信的语言是那个时代典型的“革命语言”，然而深深打动了我。上学期间，父亲肯定和家人有很多书信往来，单单把这封信做了摘抄，可见这封信对父亲具有重要意义。然而有谁知道，给父亲写信的大哥，我的爹爹，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呢。根据父亲写的《我家略史》，我爷爷开过油坊、染坊、磨坊，解放后被划为富农，属于“地富反坏右”。爹爹学习成绩很好，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但最终只能回乡，终生务农。我家相册里还有爹爹青年时候的照片，儒雅沉静，目光平静温和。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他不悲不怨，坦然接受命运安排，象历代归隐山林的文人一样，在乡下山间找一方安稳之地，面朝黄土被朝天，春种粮食夏养蚕，求得一份生存，还肩负起大哥职责，孝敬父母，关照兄弟姐妹，对家里唯一的大学生、我的父亲更是牵挂，赢得了四乡八邻的敬重，而爹爹内心曾经历什么样的挣扎苦痛，又有谁知道呢。
一草堂，一块匾
文徵明之侄文伯仁所绘的《石湖草堂图》，记录的是王宠与其门生金用在石湖草堂的一段往事。石湖草堂是苏州最负盛名的文人雅集场所之一，明代僧人智晓于此修筑草堂，并请书法家王宠主持修缮工程，文徵明题写匾额。此画用笔疏简，草木葱润，景色清秀，卷首一老僧拱手而立，画中一草堂隐于松竹之间，条案后一文人展卷挥毫，案前少年聆听教诲，或为王宠与金用。视线左移，可见平阔林地，尽头有舟停于湖畔，湖水微荡，林木寂寂，平静淡雅中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此图成于明嘉靖三十二年，其时王宠已离世二十年。据记载，王宠生前也曾为草堂绘图，金用入京，王宠赠以手书祝福，金用始终视如珍宝。金用求文氏作此图，不仅是追忆石湖草堂往事，更寄寓着对先师深切怀恋之情。
明 文伯仁《石湖草堂图》（局部）苏州博物馆藏
文氏在画中题写了作画原由，有“雅宜先生已下世二十年宁不倍感若元宾于先生守泽宝藏”的字样（雅宜即为王宠，元宾即金用），表达自己“能不感受元宾感恩先师馈赠手卷的情谊么”的心情。细细品味，我心有所动，不由想起父亲一些往事。
父亲从教几十年，桃李满天下，获得特级教师荣誉和国务院特殊津贴。父亲曾担任高三班主任，学生的理科数学高考成绩多次在家乡区县排名第一。2019年父亲去世，昔日的学生从全国各地赶来送行。出殡前夜，他们围坐在父亲灵前，长久静默着，送别最亲爱的老师。这些学生也都50多岁了，两鬓斑白，烛光摇曳中，看着他们悲伤的面容，恍惚的眼神，往昔岁月无声涌来。他们在迷茫而艰苦的求学时代，曾在我家围炉夜话，听父亲劝解教诲。贫困山区学校简陋，有时候喝不上热水，父亲担心他们闹肚子，让母亲提前烧好一大锅开水。晚自习下课，这些哥哥姐姐们一溜小跑到我家，小心翼翼接满一大瓷缸热水，小心翼翼端着，走入深深冬夜。
贫苦的时代，有的学生上学晚，比父亲小不了多少，不过父亲还是自視家长，对他们爱护有加。学生们住宿舍大通铺，父亲夜里查床，有个叫李象峰的总尿床。大冬天的，宿舍冷得象冰窖，父亲就把自己的毡子给了他。听母亲讲，父亲觉得这是班主任自然而然的事，李叔叔却把这事记了一辈子，几乎年年都来看望他的秦老师。“你象峰叔来了，话也不多，就说来看看秦老师。来了不空手，有时是鸡蛋，有时是几斤粮票，呀，这可顶事呢。”母亲曾向我这样感叹。“ 江河泝泉源桃李报春晖”，上世纪90年代，学生们为父亲送了这幅匾额。时光已经过去30多年，匾额早已陈旧，学生的名字也有点模糊，依然悬挂在父母家客厅里。这是那个时代一位普通老师和他学生的师生情，也是上一辈人纯朴感情的见证。古往今来，人们尊重师恩的情感是相同的。这一刻，我的眼前又浮起象峰叔叔揣着鸡蛋去看望他的秦老师的样子。父亲一生虽无大的成就，不过却拥有这了世间最朴素、最绵长的深情，而这份深情，也带给我无尽的温暖和慰藉。
一弯月，一袋烟
《后赤壁赋图》据称是北宋画家乔仲常已知唯一存世作品，以苏轼被贬黄州游赤壁怀古的辞赋内容作画，图文对应，描绘了苏子携友泛舟、月夜登临、俯江长啸、孤鹤入梦等情节。乔仲常师法李公麟，深得李史“扫去粉黛，淡毫轻墨”白描技法之神韵，画作笔墨简疏，不施丹青，山水线条浅淡，虚实相生。画面右首上题原文“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以淡墨描绘月光如水，苏轼和友人宽衣曳杖、投影在地、谈笑依依的神态，清雅淡逸，令人不知不觉间似乎也进入到画作描绘的世界里。
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
纳尔逊 - 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记得学生时代，每到放假，父亲都要带我回乡下看望爷爷奶奶。有一年暑假，父亲和我坐了下午的客车往老家赶。七月天小孩脸，说变就变。明明是阳光灿烂，忽然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狂风像醉汉把一棵棵大树连根拔起，横七竖八挡在路上，大家只好下车干瞪眼。那时候别说私家车了，客车也是一天只发两班。一转眼天黑下来，大伙乱哄哄不知如何是好，一商量，那就趁月光赶路走回家吧。大家踩着月光，趟着水洼，呼儿唤女，深一脚浅一脚，树枝胡乱扒拉着，乱哄哄说笑着，人影树影交织着，鸡喊鸭叫忙乱着，热闹得像赶集。我现在已记不得乡人的容貌，也不记得大伙都说些什么，只记得那晚月光特别亮，雨过天晴，满天星斗，照得大地明晃晃的。父亲挽着裤脚，拉着我的手，笑呵呵走着，吧嗒吧嗒吸着老乡递来的水烟，有一嘴没一嘴扯着闲话，仰见明月，行歌相答，路边的村舍、树木合成一处处水墨剪影，真真的“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苏轼元丰五年沙湖游玩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独苏轼“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不理会穿林打叶的雨声，一边吟咏着、长啸着，一边悠然行走着，和这个月夜何其相像。父亲一生勤勉劳碌、克己包容，经历种种艰难困苦，依然保持豁达、乐观的生命底色，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父亲80年的人生路，尽职尽责完成了自己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师的角色，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是一种人生的圆满吧。而我们每个人，不管遇到多大波折，不也都是尽心尽力，要过好自己的一生。
我在美丽的光影下追忆这些细细碎碎的往事，写下这些细细碎碎的文字，我的心是这样的宁静平和，所有过去的时光，所有过去的景物，所有过去的人和事，都又来到了我的心底。我想，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呈现的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优秀的艺术作品，描绘的是与我们熟悉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构筑起一个和我们的现实生活平行的艺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想象会被触动，昨日会重现，父亲的一生宛若重生，而我也似乎从中隐隐约约看到了我们每个人的人生。
作者简介
秦雪岭 ，70后退休人员，长期从事博物馆志愿讲解服务，撰写多篇艺术展览文章在多家媒体发表。希望以志愿服务传播艺术之美、生活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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