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离开的第一个春节,姐妹四人各自跟婆家请了假,她们说:“从前,每到年三十,都是小猫巴拉陪着她过,孤孤单单的。今年,她们要陪陪她。”话说出口,说的人,听的人都红了眼圈。

三十那天,天上飘着雪花,姐妹四人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拎着进了家门。所不同的是,往年大年初二回娘家时,家里总是热气腾腾的。门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春联和挂钱,桌上摆着花生、瓜子和糖,巴拉上窜下跳的,孩子们一连声地喊:“姥姥过年好!”她则在厨房里大声应着:“好,好,好。姥姥待会给红包。”锅里的油滚着,灶上的火亮着,她的脸红扑扑的,仿佛一年就盼这一天。

可是今年,她不在了。桌子上摆着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的头发一丝不乱,脸上的表情有些拘谨,但是笑着……小妹先叫了声妈,哭着扑到了桌子上。那姐妹三个放下东西,都抹起了眼泪。如今妈不在了,热乎乎地扑奔过来,心却掉进了冰窖。

大姐掏出春联和挂钱,二姐去厨房用面打浆糊。她们学会了她贴春联的方法,有透明胶和固体胶也要用面放点白矾打浆糊糊春联,她们也学会了她的话:这样才是过年。

贴上春联和挂钱,小妹还从包里扯出来一卷窗花,是外面卖的,据说是成批用机器压出来的。大姐说:“妈在,这种东西瞧不上眼……”

一句话,眼泪又都在眼圈儿里转了。

先打扫房子吧!

系了围裙,用报纸叠了帽子,扫棚上的灰,擦床上的尘。三姐从柜子上面的抽屉里掏出很多个药瓶,胃友、消炎利胆片、轮环宁降压药……大部分都只剩下小半瓶了。姐妹们有点懵,她们从来不知道她患有那么多病。她们跟外人最常说的话是:“我妈身体好,是我们姐妹的福气。”她听了,总是呵呵地笑。



姐妹四人开始包饺子,是她爱吃的韭菜鸡蛋馅。她那时总跟小外孙说:“姥姥去你家啊,什么都不用做,给姥姥做韭菜馅饺子就行。”可她从来没在哪个女儿家吃过一顿饭,总是匆匆地来了,看看女儿、外孙,急急忙忙就走,说是谁等着,再不就说家里的巴拉饿着呢!

三姐说:“我还记得有一年,临到过年,家里一分钱都没有。爸急得团团转,说,过年总得称二斤肉,吃顿饺子。妈说,别怕,她有办法。家里有只小鸡,妈把它杀了,剔了肉,剁了酸菜,包了一顿饺子。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酸菜馅饺子。”

大姐学着她的样子把饺子边包成麦穗。大姐依然记得她带着老二改嫁,来家里的第一个春节,自己和老二为了争几个麦穗饺子在饭桌上打了起来,揪住老二的辫子,老二狼哇地大叫,喊她:“妈,妈,你看这死丫头。”

她啪地给了老二一巴掌,说:“叫姐。她是你姐。”

她把麦穗饺子全都拨到老大的碗里,后来老大跟奶奶说:“当着我爸的面,可能装呢。”

奶奶粗声大嗓地说:“没事,我看她能怎样,有奶奶呢!”屋里的她一定听见了,诞着脸出来叫妈,说:“妈,孩子的事,我心里有谱。”

大姐又捏上一个麦穗,说:“生老三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吃了上顿没下顿。妈没奶,于是给老三喂小米粥。有时剩一点,她就让我吃。老二在边上馋猫似的用眼睛溜我。我那时心可偏了,我想,她就是想收买我,想让人家说她这个后妈当得好。我把粥喝干净,出去跟奶说没吃饭,奶就跑到院子里骂她……”

我在心里认下这个妈还是我找对象时,爸和奶奶硬要把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妈从没那么大声跟奶奶和爸说过话,她说:“谁要是让小珍嫁过去,谁就是不想让我们娘俩在这个家里呆……”

一锅饺子胖娃娃一样被赶下了河,屋子里顿时热腾腾的。饺子滚了三滚,盛出来,端一盘子放在她的照片前,四姐妹齐齐地喊了声:“妈,吃年夜饭了!”

小妹开了一瓶葡萄酒,说:“姐,妈不愿意让咱哭,来,咱姐们喝一杯。”

她是会喝几口酒的。

老大还没嫁人,爸却出了事儿,跟人吵架,那人猛地一推,说巧不巧,偏磕到了一块带尖的石头上,当场就没了命。

她的两任丈夫都是横死的,左邻右舍都说她克夫。奶奶先还指桑骂槐,后来就直接指着她的鼻子尖叫丧门星。她不吭不响。那些天晚上,她一宿一宿做棉衣。有时,姐妹们醒来,看到她会喝一口爸剩下的酒。

大姐说:“那阵我特别怕妈出事,不敢睡踏实。后来有一晚,我醒了,没看到她,只看到炕上叠得方方正正的几摞棉衣,我一下子慌了,趿拉着鞋跑到门外,看到她站在雪地上,一动不动。我过去抱住她,妈,我们就指着你过日子呢。”妈哇一声哭出来,那是爸走后,她第一次放声哭。

小妹咬了一口饺子,说:“姐,你不知道你们在外面上学时,我跟她每天都是咸菜就粥。我的嘴裂得张不开,我跟妈说,给我做碗汤喝吧,酱油和菜叶子就行。妈抱着我哭了。那晚,天黑透了,她才回来。抖开塑料袋,倒出几块鱼头,说给我做鱼汤喝。

“后来隔三差五我就可以喝到鱼头汤。我一直不知道原因。直到有一天同学跟我说看到妈在菜市场上帮人剖鱼换鱼头……”

老三接过话:“妈这一辈子没享着福。这几年咱们条件好了,可是忙于工作和照顾孩子、家庭,总以为还有机会伺候她,她身体也还好,谁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饺子没吃几个,姐妹的往事却越想越多。老大生孩子时,婆婆正做白内障手术,她这边照顾着老大,那边还去医院给亲家母送饭。一个月下来,瘦得几根骨头支着衣服。老大心疼,她临走时,给了她一千块钱,说让她买台DVD,再买上几盘二人转。

她把钱塞在老大的枕头下,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说:“我有钱,自己买。”

老大不干,硬塞给她,她接了。可她走后,老大在孩子的被里发现了那一千块钱。没几天,她打电话来跟老大说:“隔壁你王叔家不要的那台VCD给我了,还行。”

老大回来看到了那台VCD,能听声,不能看人。

她在家里闲不住,出去帮左邻右舍干活。小外孙来了,皱着鼻子说姥姥身上有鸡屎味,她一遍遍去洗手,自己反复闻:哪有那味啊?

姐妹们笑着骂孩子不懂事,她叹了口气,抱着巴拉坐在一边,眼神愣愣的。半晌,她说:“隔壁你王叔给我介绍了个人……”

姐妹齐齐长枪短炮地对准她:“妈,你是不是一个人住着太孤单了?妈,你是不是钱不够花?妈,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对你不好?”

她慌忙地站起来,说:“锅,锅里的鱼糊了。”

巴拉嗖地跳上窗台,对着她们姐妹呲牙咧嘴使横。

那一段,她总是有事没事打电话给她们姐妹。她们问:“妈,有事吗?”她嚅嚅喏喏说了半天,才来句干脆的:“晚上做梦了,梦到你们,有点不放心。”

她们便笑,说:“妈,我们都好着呢!星期天我们就回家看你。”

到了星期天,又因为孩子学琴,老公单位旅游,自己加班,被各种各样的琐事给耽误了。没关系,反正日子还长着,她在,家在,还怕没时间回吗?

可真的就没机会了。

那天邻居王叔打来电话说她倒在楼下的小广场上,人事不醒,她们全呆住了。她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

她悄无声息地走了。

小妹哭,说她心狠,不让她们报答她。

大姐一声不吭,收拾她的东西,缝了补丁的旧床单,几张没了封套的二人传碟片,她们小时候的照片、奖状,甚至是小衣服、旧作业本……还有这三十多平米的小屋——她们的家……

大姐哭出声来,她说:“我们真应该让她再找个人,陪陪她……”

初一早上,姐妹们出门时,带走了她的照片。房子是公家的,过了年公家就要收回去了。门落锁的一瞬间,姐妹四人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淌了下来,她们知道,她在,幸福在。她不在了呢?

大姐跟二姐没有血缘关系,跟老三老四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大姐说:“你们认我这个姐,那咱们这个家就还在,每年的初二,咱们还聚在一起。就当妈在,幸福在。”

姐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她的照片在她们的怀里。照片上,她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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