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李可手里那套用了多年、快被磨破的旧教材终于“下岗”了。去年新学期开始,她和她的孩子们都用上了新版教材,没过多久,孩子们都熟悉了“天天”“贝贝”“乐乐”“兰兰”这些课本里的新朋友。
这不是一套普通的教材。李可是一名特教教师,她所在的是特殊教育学校,这里孩子们有的听力受限,有的视力低下,还有的智力障碍,但他们和普通孩子一样,拥有公平受教育的权利。
教材是特殊教育教学的重要材料。“课程教材体系进一步完善,让每一名残疾儿童青少年都有人生出彩机会”被写进了《“十四五”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党的二十大明确提出,强化特殊教育普惠发展,加快建设高质量教育体系。
快被李可用烂了的那套旧教材编写于1990年,是第一套国家通用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特殊教育学校教材,距今已有三十余年。这三十多年间,无论是社会发展、教育理念,还是特教学校孩子们的情况,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依据新课标出版新教材刻不容缓。
2014年12月,受教育部委托,人民教育出版社组织专业队伍,启动新一轮特教教材的编写。以三类特殊教育学校义务教育课程标准(2016年版)为依据,盲、聋、培智三类教材单独编写,涉及20余个学科,调研、研讨、编写、初审、试教审读、复审、印前复核,期间同步进行逐年替换,直到2024年,全套共440余册特殊教育新教材编审任务全面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历经十年迎来收官。
新版特教教材在内容编写上是如何“重建”的?如何适应特殊孩子的认知特征?怎样在满足不同类型孩子特殊需求的同时,又兼顾教材的科学性?新京报记者采访人教社特教教材编写团队核心成员,揭秘新版特教教材“诞生”始末。
新修订的人教版培智教材。受访者供图
特教学生类型多样化,编写面临诸多挑战
孩子们新近拿到手的这套教材,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二套特殊教育国家审定通用教材。
上一套教材于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开始推广,在目前看来内容已经相当陈旧。有知情者告诉新京报记者,旧教材中不少内容是从普校教材直接“搬”过来的,或者做了一些简化,很难适用于当下特教孩子们的成长。
更重要的是,这三十多年来,培智学校的学生及教学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人教社职业成人与特殊教育编辑室原主任朱志勇告诉记者,随着医学技术发展,孕期及出生后的检测、干预手段愈发先进,盲、聋孩子在普校就读成为可能,近年来培智学校里的盲和聋孩子数量逐年减少;同时,培智类学生(包括先天愚型、后天中枢神经受损、孤独症、脑瘫等各类原因导致智商损害的孩子)占比持续上升,且随着随班就读融合教育的不断推进,就读特教学校学生的残障程度与过去相比更加严重,多重残疾的学生比例越来越大。
这也为特教教材的编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挑战——要满足特教学校学生残疾类型多样化和多重残疾学生占比高的实际需求。
朱志勇介绍了盲、聋类型新教材与旧教材的差异。教学重点上,上一版教材侧重让学生开口说话,设“口语训练”专题;新版教材则增设“沟通与交往”主题模块,“通过实践调研发现,听障孩子就业后因沟通问题离职的比例很高,这反映出他们与普通人相处存在一定的隔阂和心理问题,因此新版教材希望通过学校教育,让他们学会更好地和他人沟通交流,更好地在社会上生存和发展。”
近些年,随着我国融合教育的发展,越来越多低视力学生进入普校学习。低视力学生使用普通教材面临诸多困难,他们使用普通教材时需眼睛贴在课本上,或者必须借助放大镜、电子助视器。大字版教材成为助力他们融入普校的有效辅助措施之一——2024年8月,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大字版教材首次列入到义务教育国家课程教学用书目录中,这让数以万计的低视力孩子看到了希望。大字版教材并非简单的“字变大”而已,在开本大小、字体字号、版式设计等多方面进行了无障碍处理,力求做到既保持小学教材的生动活泼,又尽量方便低视力学生阅读。
“普通孩子学自己的名字,可能教5遍10遍就记住了,但是培智的孩子,光是学会叫妈妈可能就要练习1000遍。”朱志勇指出,尤其孤独症儿童,学习能力及迁移能力差、记忆短暂,“随着年龄增长,孤独症孩子能力不但难以实现较大幅度的提升,甚至还会出现下滑趋势。这就使孤独症孩子所面临的教育、教学情形愈发复杂棘手,需要教育者投入更多的精力、采用更为特殊的方法。”
教材编写核心成员之一,人教社职业成人与特殊教育编辑室主任徐勇雁强调,基于特殊孩子的认知状况,不强求特教孩子全面掌握知识,而是倡导纵向对比,关注孩子自身成长。在教材编写与教学实施中,更加强调融入交流认知、团队协作、关心他人、情绪控制等内容,搭建教学情境。
“每个特教孩子背后都关联着多个家庭,尤其是孤独症孩子伴有情绪问题,陪护难度极大,家长常陷入焦虑。特教的最终目标并不局限于知识与技能的学习,而是致力于解决孩子一生如何融入社会、安稳生活的难题,这是特教事业肩负的使命。”徐勇雁说道。
采用“双线三段”体系,学科知识和生活的主题并存
在编写环节,编写团队经过研究,为培智类教材确立了“双线三段”的创新编写理念,与普校教材及其他教材形成显著差异。
所谓“三段”,即将培智学校的学制按年级划分为低(一二三年级)、中(四五六年级)、高(七八九年级)三个学段,以便精准适配不同阶段孩子的学习能力与成长特点;“双线” 则指在编写全程并行两条关键线索,一条是遵循学科知识体系构建的学科线索,另一条是紧密关联学生日常生活的生活线索。通过这种独特设计,让教材内容既具学科专业性,又饱含生活烟火气。
在低年级阶段,这两条线索体现得尤为明显。在《生活语文》《生活数学》《生活适应》三个科目中,采取了统一框架,每个学科都按照个人生活、校园生活、社区生活、家庭生活、国家与世界5大板块进行编排,在大的板块之下,每一课的内容主题也都是统一的。
例如,《生活适应》这一课讲如何爱护牙齿,那么《生活语文》相应的学时也是以爱护牙齿为主题的内容,例如认识“牙”字,《生活数学》这一课也通过爱护牙齿的场景去学习相应的数学知识,例如通过数一数牙刷和牙齿来学习数字。
通过相同的主题,把三个学科的内容纵横融入到一起,这是新版教材一个鲜明的特点。
“对于这些特殊孩子来说,长大之后能够适应社会、融入生活,已经很了不起了。”从教材名称也可以看出,培智教材非常强调生活化,朱志勇表示,这充分考量到特殊孩子未来长大融入生活、适应社会的切实需求,以帮助他们掌握生活基本技能为导向。
“生活化”具体如何体现?朱志勇以数学科目举例,普校讲长方体,一般会介绍长方体的棱、面、顶点三个基本概念,然后介绍长方体的长宽高的定义;而对于特教孩子,则不需要介绍抽象的概念,而是从客观存在的事物入手,“比如一个纸巾盒,一个茶叶盒,一个快递盒,我们会让孩子摸一摸盒子,感受尖尖的顶点、长长的棱、平平的面,然后拿尺子让他分别量量哪条棱最长……最后还要落脚到生活中,比如家里想买一个柜子,孩子起码能够量一量,知道柜子多长多宽多高。”
“这种编写方式,实际上是编写团队给自己增加了很大的难度,但是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设计,让教材更加能够适应和助力一线教师的教学,能够让特殊孩子获得更充足的发展。”朱志勇说道。
部分人教版特殊教育教材。受访者供图
适应特教学生认知特点,“死磕”每一个细节
大家不知道的是,在新版培智教材中,每一幅插图中,所有的细节都经历过改动和雕琢,都经历了编写团队的“死磕”。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生活语文》中的《量词歌》这一课。这篇课文是一首适合低龄孩子的经典儿歌,一首儿歌串起了多个量词,在义务教育普教教材中也有。但是在插图上,特教教材和普教教材却差别巨大。
徐勇雁透露,这幅图在送审的时候反复修改了很多遍。“普教教材的插图是非常写意的,在大自然的场景中,可能有一些花花草草和小动物点缀,呈现儿歌中的部分事物及其数量,就可以举一反三进行学习和体会;但是在培智教材中,这样画不行,需要把儿歌里面提到的所有元素都完完整整地呈现在这幅图中。”
因为培智孩子大多有一个认知特点——刻板性很强。“跟他说了几个,他就一定要去数几个,但凡图文匹配不上,他就可能理解不了。”徐勇雁解释道。
怎么处理更合适?编写团队在田园风光场景中,设置一个孩子作为场景中的主角,插入了一头牛,两匹马,三条鱼,四只鸭,孩子手里拿着五本书,拎着的笔盒里有六支笔,旁边有七棵果树、八朵花,又在图中设计了国庆演习飞机展演的情节,呈现了九架飞机、十辆车。“不信可以数一数,一辆都不会少……”
图片的细节一直在不停调整。教材初审环节过后,人教社邀请了百余所特教学校参与新教材的试教试用,并在这个过程中收集老师和学生们的反馈意见。徐勇雁还讲到了试教试用过程中的一个小故事。
福州一所特教学校试教了一篇课文《骆驼和羊》,这则寓言故事是希望说明,骆驼高有高的优势,站在园子外就可以吃到园子里高处的树叶;而羊矮有矮的优势,可以钻过小洞口进入园子里的草地上吃草。
在教材最初的配图上,园子里有高高的树枝和绿绿的草坪,骆驼和羊站在园子外,而园子外面的地上也是绿的。学生们在学这篇课文的时候,就提出来:既然园子外面也有草坪,它们干嘛非要到园子里面去吃呀?“回来之后我们就把这张图给改了,最终版本的插图中,园子外面是没有草的。这就是试教试用的目的和意义。”徐勇雁说。
“尤其是孤独症孩子,思维比较局限,看图的时候往往欠缺整体视野,容易盯住一个小细节来较真。”徐勇雁告诉记者,教材编者要利用好孩子的这个特点,重视每一个细节,以这些细节为载体,体现课标希望传达的教育内容和价值观。
例如,升国旗仪式的场景插图,其实也是爱国主义教育的契机;团圆过中秋、过年剪窗花等是在传达热爱优秀传统文化的观念;再如车站场景中墙上的展示牌中写的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际上是融入环保理念。
强调教材适切性,重视后续教师培训
为特教孩子们编写教材,“适切性”是一个贯穿始终的关键词。当前特殊教育面临着全国范围内的不平衡,包括区域之间、校级之间以及学生个体之间的差异。在这样的差异之下,不同特教学校的老师们在使用新版特教教材进行教学的过程中,如何兼顾不同学生的特点来保证“适切性”呢?
朱志勇介绍,教材在设计之初,就为不同程度的学生留出了“弹性空间”。一个基本原则是,整体难度及内容选择要严格契合课程方案与课程标准要求,为教学提供基本规范。同时,在具体内容编排时精心设计弹性内容,如《生活适应》课程里的“我再学一学”栏目、《生活语文》中标注星号的内容,可供教师依据学生个体情况灵活选用,实现一定程度的差异化教学。此外,为老师们提供配套教参资料,从教学方法等维度助力教师应对复杂的教学场景。
在一线课堂教学实践中,特教学校往往强调分层次教学和个性化教育。教师根据学生分组情况采用个性化教学策略,通常会将学生分为三组,针对不同学习能力的孩子,实施不同的教学方法,提出不同的目标要求。例如,对于认字能力强的学生,教师用纯文字卡片让其认读;对于能力稍弱的学生,则出示图文结合的卡片辅助教学;对于基础较差的学生,教师会引导孩子跟读图文结合中的词语,完成基本学习任务即可。
新版特教教材已经开始逐年替换、大部分已投入使用,一线教师们反馈如何?2023年,人教社开展了“特殊教育教材编写出版使用情况”专题调研,以问卷形式邀请全国约2.06万名特教教师参与调研,并实地走访各地的特教学校进行访谈。
调研结果发现,新版特教教材使用覆盖率高;教师对新版特教教材总体满意度较高,对教材内容的结构编排、丰富度、难易度以及语言插图呈现形式比较满意。调研也发现新版特教教材需要完善的一些问题,部分特教教材内容和呈现形式需增强针对性,部分内容的难易度不适切,配套资源与培训尚需加强。
基于上述反馈,朱志勇告诉记者,特教教材后续重点工作之一是教师培训。教材投入使用后,教师培训已经通过多层级、多渠道开展,包括教育部智慧教育平台的国家级培训,以及省级和地市级的教师培训,还有一些地方组织的教研活动等。“后续我们会重点关注在中高年级段的教师培训。”
“特教教材编写是个良心活。”谈到这10年的特教教材编写工作,朱志勇百感交集。“真正开始接触这些孩子后,会发现他们离我们并不远,就在我们每个人身边。这样的家庭非常不容易,很多家长的担忧是‘我老了孩子怎么办?’目前,国家对于特教的重视程度和投入非常大,特殊孩子也能和普通孩子一样进入学校公平接受教育,我们能尽微薄之力,通过教育教学,让这些孩子掌握基本生活技能,未来能够自立于社会,甚至融入社会,这就是最好的事。”
新京报记者 冯琪
编辑 缪晨霞 校对 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