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有多少读者像翻译这本书前的我一样,对罗杰・伊伯特的病情知之甚少。大部分人对他的认知可能停留在,他是第一位获得普利策奖的影评人,后来罹患癌症去世了,仅此而已。
在传记片《人生如戏》(Life Itself,2014)里,你可以看到他人生最后几年与癌症相处的情形。从他的左耳到嘴唇下方到右耳连成一条曲线,这条曲线下方的面部完全被移除了。他的嘴无法闭合,下嘴唇周围的部分就悬在那里,形成一个大笑的弧度。他不能说话,也做不出什么表情。他的下颌是空的,本属于身体内部的组织,为了不暴露在空气中被绷带绑在脖子上。当他需要进食、饮水或有痰要得到清理的时候,就由护士从绷带的间隙伸一根管子到喉咙里去。
我无法想象,对于一个以文字为生的写作者,对于他那想必既敏锐又善感的灵魂,在漫长的岁月中面对自己这样的状态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更不用提他从1975年开始就是一名出现在电视上,并热爱出现在影迷视野中的公众人物。从2002年起,癌症就像正午时分脚下仿佛刻意要躲起来嘲笑人的影子,伴他到2013年去世,一共是十一年。
作为伊伯特两本书——《在世界尽头相遇:伊伯特对话赫尔佐格》和《伟大的电影:终章》的译者,在与他的文字朝夕相处的两年时间里,我几乎从未从中感受到病人情绪的蛛丝马迹。影评的对象是电影,他作为影评人表露的个人情感和态度通常不会突破专业性的范畴,也很少说自己的事。我习惯于伊伯特评论电影时跷着腿抱着胳膊把笔记板放在膝上的那种从容的行文风格。但他在2008年评论赫尔佐格的纪录片《在世界尽头相遇》时异常稀有地展示出脆弱,他说其中一只企鹅“踏上了一段旅程,这段旅程虽然想必早已终结,却仍在我记忆中萦绕至今”。翻译成“萦绕”的是“haunt”这个词,它并不是一个含义很正面的词语。他没有再多解释,我们需要去2007年他给赫尔佐格的信里寻找答案。他在信的结尾又提到了那只企鹅,他用那只决绝地离开队伍,向未知走去的落单企鹅比喻自己:“但我已经开始像那只企鹅一样偏离方向了,我的朋友。”
赫尔佐格把《在世界尽头相遇》题献给伊伯特,伊伯特在片中看到了一只像自己的掉队企鹅。
人与人之间的吸引真的很微妙,也很奇妙。我不知道赫尔佐格心里以怎样一种亲密程度看待伊伯特。在他们的对谈里,赫尔佐格完全不会因为与伊伯特的交情就委婉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态度有时鲜明得甚至有点不近人情。面对伊伯特的“不是吗”,他会认真回以“不,我不同意”。你会觉得,是伊伯特的试探和赫尔佐格的纠正在推动着这场长达几小时的对话,而不是观点上的一拍即合。在赫尔佐格为本书写的序言里,似乎除了开头那句直白的想念之外,所有内容都在强调一种掺杂着些许敬意的距离感。在行文中否认居多——“不经常”“不是”“不”“没有”“否定的”,赫尔佐格并没有因为伊伯特对自己的倾慕与他的已故就展示出柔情。
但是伊伯特对赫尔佐格要有温度得多。这本书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赫尔佐格让我神魂颠倒”(Herzog fascinates me,见第四部分《玻璃精灵》影评),译到这句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不仅为赫尔佐格的绝大多数电影写了影评,将其中六部选入“伟大的电影”系列,还不遗余力地用自己的影响力逐渐地让更多的影迷了解并喜爱赫尔佐格。我想,伊伯特的热情不仅是因为他仰慕赫尔佐格的才华,喜欢赫尔佐格的电影,更不仅是因为赫尔佐格确实是一个非常具有个人魅力的人(去听一下他为自己的纪录片配的旁白吧,那独特的德式英语和略微有点疏离的语气能立刻俘获你),必定还因为他从赫尔佐格的不止一部电影中看到了自己。
在这本书里,伊伯特一再重申对赫尔佐格电影人物的某些解读,同样意思的话近乎偏执地出现在很多篇文章里。“你似乎展现出对生活在极端中的人物有一种迷恋。可以是自己选择的极端人生经历,也可以是客观情况——比如残疾,或者残忍的行为,或者只是与生俱来的古怪,强加给他们的极端处境。”伊伯特认为描绘身处极端中的人,表现这个人与极端的关系,就是赫尔佐格所有电影的主旨。不仅如此,赫尔佐格本人,这个实拍把一艘大船拉上山的导演,这个从慕尼黑走路到巴黎的人,这个不向主流妥协的电影制作者,其实也在用极端包裹自己。
回到伊伯特,他在《芝加哥太阳报》上写了四十六年影评,坚持每年阅片数百部直到生命尽头,在将近七年的时间里,他失去声音、失去进食能力、失去完整的相貌,却顽强地活着并且笔耕不辍,这样的他也不折不扣地借着命运的流向将自己置身于极端之中。
这本书关于伊伯特和赫尔佐格,他们让我们看到一个人可以如何度过一生。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是用极致的纯粹和热爱作为动力前行,真的有人是这样至死都享受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审美能力,以不曾屈服的勤奋,做着自己喜欢并且擅长的事情,即便是或主动或被动地活在极端的状态里。
译完这本书的我,读完这本书的你,到此刻会蓦然发现,那些电影中的人物、导演赫尔佐格、影评人罗杰・伊伯特,这三者的形象已经重合。赫尔佐格拍电影,伊伯特写赫尔佐格的电影,也许这就是除了命中注定再无其他合理解释的情节,从1968年在纽约某个公寓里相遇的那一刻起,伊伯特就成了赫尔佐格电影中的人,成了那只决绝的企鹅。
本文摘自《在世界尽头相遇》译后记
在世界尽头相遇:赫尔佐格对话伊伯特
伟大的电影:终章
后浪电影携手深焦DeepFocus全网独家首发
限定影迷专属刷边版:
《在世界尽头相遇》“冰原蓝”
《伟大的电影:终章》“沉浸黑”
搭配“为好电影点赞”影迷搭子帆布包
灵感来源:
罗杰·伊伯特招牌大拇指点评图&给读者的临别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