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日本语本当上手。”
如果你经常上网冲浪,混迹二次元社区,对这句话一定不陌生。它实际上来自一句日语,意思是:“你的日语真好。”
但中国网友不是唯一喜欢用汉字冒充日语玩梗的群体,日本网友也同样喜欢。他们将日语中的平假名和片假名都去除,仅用和制汉字组成句子,这种语言被他们称为“伪中国语”。甚至有日本人开发了一个名为“対多”的社交媒体,目的就是建立一个纯净的“伪中国语”交流平台。“対多”在发布后迅速爆火,一天内大量“伪中国语”爱好者就把服务器挤爆了,让开发人员始料未及,加班加点紧急修复。
在“対多”上日本网民占大多数,但也有一部分中国网民,“伪中国语”也因此成了中日网友友好交流的绝佳工具,一门非官方语言就这样承载起一方和谐的交流空间。
为什么日本人喜欢“伪中国语”?汉字作为中国和日本共同的文化认同对象,在双方看来有怎样微妙的差异?我们为此和日本艺人羽生田挙武聊了聊,羽生田2021年左右来到中国,在单排喜剧大赛上,他用中文讲汉字主题的脱口秀,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微观而具体的解答。
羽生田挙武(图源微博)
羽生田挙武告诉我们,在他小时候,也曾经痴迷过用“伪中国语”和同学互发信息,在暗地里也会一起学习精进伪中国语,“因为感觉那样很酷。”
但究竟酷在哪里?或许要从日本文字的组成入手。日本文字由平假名、片假名和和制汉字构成。羽生田觉得,从小时候开始,汉字学得好的同学就会在人群中有更高的地位:“在书写表达的过程中,平假名使用得越少、汉字相应使用得更多的同学,会被视为词汇量丰富、聪明的孩子。”
也许正因如此,日本人从小就对汉字有一些特殊的情结。书法课(在日本称为“书道课”)是日本教育体系中的基础课程,大部分中小学都将其设立为必修课程。在书法课上,学生用毛笔书写的大部分都是由汉字组成的词汇,羽生田回忆道,很多同班的小朋友都会写“龙”、“天下无双”等字眼,也是因为“看起来很酷”。
同样必须使用汉字的,还有日本人的姓氏(日语中也称家名)。他们会将自己的家名挂在门口,这就让家名少见的同学变得有些特别。羽生田说,在他上学的时候,也有同学羡慕过他的姓氏,因为日本人大部分名字都是由两个字的姓和两个字的名组成,这就让羽生田这个姓有些与众不同。实际上也是,根据日本的姓氏检索网站显示,2024年全日本姓羽生田的大约只有1700人。
此外,在一些重要的场合和一些特定名词上,日本人都会使用纯汉字,比如大部分公司的商号(任天堂株式会社),车站站名(京都站、大阪站)等。汉字相对庄严的地位,让只使用汉字表意的“伪中国语”也变得特别。因此,不仅是羽生田挙武和同学在学生时代会用“伪中国语”交流,一些有过中二时期的日本人也会认同“不用平假名和片假名,和其他人不一样。”
2024日本年度字“金”
相较于平假名,汉字比较难学,也比较严肃。但在网络上,伪中国语却并不是一门严肃的语言,甚至可以说是一门极具反差的“通俗语”。
这一点从“対多”上的常见话题就可以看出来。例如有人在上面问大家“昨日夕饭何?”,有人问“最近激寒皆风邪大丈夫?”,这些话题即便不懂日语,也能猜出个大概,前者问的是前一天的晚饭,后者问的是“最近降温,感冒很流行,大家都还好吗?”
也有人倾诉自己的日常苦恼,例如快毕业了找不到工作、不会化妆而沮丧到落泪等等,在这种主题帖下,评论大多都在给楼主加油打气。似乎在这个匿名社交平台上,往日在社交媒体上的阴阳怪气反而变少了,人与人之间流露出更多的善意和互相理解。
对于这样一款以汉字为主要语言的App,自然也少不了国人的身影。但伪中国语毕竟是使用日语的语法,许多不通日语的国人难免会犯望文生义的错误。也有人用中文在“対多”上发布“想吃拉面”的帖子,结果日本人纷纷表示:解读不能。即便如此,日本人和中国人依然在“対多”上实现了友好交流,并且期待着“伪中国语”能进一步推广,日本人也将中国人称为“本物”——大概可以理解为“真·中国语使用者”。
而伪中国语古怪的地方并不只在语言语法层面。例如在“対多”上,有人开帖子问大家喜欢的任天堂游戏是什么,帖子里提到的“集合动物森”“野生的息吹”,熟悉游戏的人或许能很快猜到它们是什么,但“母”、“乌贼、蛸”和“是留駄”等字眼就不那么容易理解了。实际上它们分别指的是英文名为“Mother”的《地球冒险》、以乌贼和章鱼为游戏主角的《斯普拉遁》以及“塞尔达”三个字的日文谐音。
包括官方公告中提到的“鯖”“餡泥井戸”等字眼,对很多国人来说也像看天书。它们都使用日语谐音梗在指代“服务器”和“安卓系统”,这种对日本来说亦是舶来词汇的事物,就像我们最初翻译“英特纳雄耐尔”一样。可以说,伪中国语使用的是汉字的字型,日语的语法和一部分日式外语的谐音,共同构建出的一门人造语。
虽然“対多”是刚刚上线不久的App,但伪中国语却不是一门刚被发明出来的语言。
对伪中国语的溯源,最早可以追溯到镰仓时代。当时伪中国语被称为“候文”,是一种相对官方的文体,这种文体使用大量的汉字,尽可能避免片假名的使用。到了江户时代,“候文”完全普及开来,成为日本最常用的文体。
日本年号“令和”
但之后日本又经历了明治维新和二战等时期,候文也逐渐被如今的日语取代。直到互联网诞生,才又有人开始在网络上复兴“伪中国语”。2009年,日本就出现了专门的伪中国语网站,但一直以来,伪中国语以一种离散的片段形式留存在社交媒体上,成为辨识同好的某种特征,也在一定程度扮演着中日友好的存证。这并不是夸张的说法,2019年,时任日本外长河野太郎在访问中国期间,就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三条“伪中国语”信息,借此表达对中方的友好态度。
语言背后是文化的脉络,它代表着我们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和对周遭世界的理解。
暴走族用汉字标新立异
羽生田挙武又一次提到了他之前讲的脱口秀段子:爱人一词,在中文里用于表达夫妻,但在日语里,爱人指的是“情人”。但这里的“情人”也并非中文语境中的“情人”。羽生田说,东京的银座有很多陪酒夜场,夜场里工作的陪酒女就是最高级的“爱人”。“爱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妻子”,她们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当然是一种充满性别问题和阶级论调的说法,但当被问道,为什么“所爱之人”不是指代“妻子”,而是逢场作戏的“陪酒女”时,羽生田考虑了一下,说:“或许在古代日本人看来,家庭和爱没有太大的关系,所爱的人和夫妻并不是同一个人。”
羽生田挙武在单排喜剧大赛现场(图源微博)
这种说法让我们得以窥看古代日本人的价值观。遵循相似的逻辑,我们也可以说,作为一门既非汉语也非日语的语言,伪中国语承载着一种更新潮的互联网精神和世界观。伪中国语的使用者们,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文化的互相挪用,更欢迎将原有的规则打乱重组,构建出新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