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遭遇不如意之事,如何自处?在岁末年初的交替之时,或许正是时候重温古人的智慧。

古今往来,数不清的文人遭受过屈辱和不公正待遇。那些仕途受挫、生活潦倒打不垮的角斗士,反而触底反弹。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一语道破诸多先贤的逆境重生:“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危机的尽头就是转机,没有绝望的路,只有绝望的心,无论受困被拘,还是被贬放逐,甚至身体抱恙,都无法阻挡他们著书立说,曲线实现人生理想,抒发“痛的领悟”,告诫后辈引以为鉴。

李白一生游历过大半个中国,看遍人间繁华,悟透人情世故,寄情山水饮酒赋诗。王维仕途不顺时半官半隐,禅意生活赋予他的诗词别样境界。苏轼一生经历了多次贬谪和仕途起伏,众所周知的是他的文学家、书法家、画家身份,除此之外,他还在工程、水利、医学上有所建树,多重跨界,玩得不亦乐乎,妥妥的“斜杠青年”。

和那些名声大振、著作等身的文学家相比,清代文学家沈复一生功名利禄全无,只留下了一部自传《浮生六记》。这部手稿在他去世之后四处漂泊将近半个世纪,可见沈复对于著书传世的态度相当佛系,所幸被塾师杨引传在苏州冷摊发掘出来,并交与其妹夫、《申报》的主笔王韬。他慧眼识珠,于光绪三年(1877年)将其付梓,自出版以来,已有百余版本问世,至今仍畅销不衰,“晚清小红楼”的美誉可以见得其在文学史上不可小觑的地位。

干货满满的生活手账

成了经典之作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出生于太平盛世乾隆年间(1763年),成长在姑苏沧浪亭士大夫之家,受家庭影响,自幼爱好诗文书画,尤其在园艺插花上有着独特品位。18岁时与神仙眷侣陈芸成婚,奉父命游宦习幕,曾在安徽绩溪、江苏青浦及扬州等地作幕客。依人作嫁,见尽热闹场中卑鄙之状,内心实属厌恶,中年下海经商,徒劳无功。嘉庆十三年(1808年),朝廷派遣翰林院编修齐鲲出使琉球册封其国王,沈复经其“总角之交”石韫玉推荐,赴琉球谋职。闰五月十七日抵达,十月初二日返航。琉球四个半月,在海上艰险,九死一生,发“浮生若梦”之感慨,于那霸之天使馆内写成了这部《浮生六记》……

后世对沈复身世和《浮生六记》的考证层出不穷,俞平伯所撰《重刊〈浮生六记〉序》不乏溢美之词,“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平实朴素,“无酸语、赘语、道学语”;有对《浮生六记》后二记真伪问题的研究,如陈毓罴的《〈浮生六记〉足本考辨》;另有对陈芸形象研究,如林语堂所写的《两个中国女子》;再有从《浮生六记》的写作手法和技巧上挖掘其思想内涵,或是通过文本比较,将《浮生六记》和其他文献做对比的研究。还有从《浮生六记》的多语种译本阐释中西方不同理解的。如林语堂首译汉英对照本,俞平伯的《德译本〈浮生六记〉序》等等。


《浮生六记》,作者:[清]沈复,译者:苗怀明,中华书局 ,2022年7月。

沈复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却受到如此多的关注,在于他在《浮生六记》中的“非常态”叙述。《浮生六记》原有六记,现仅存前四记:卷一《闺房记乐》秀恩爱,抒写伉俪情深,卷二《闲情记趣》回味生活琐事中的乐趣,卷三《坎坷记愁》里家庭矛盾、疾病缠身种种麻烦一地鸡毛,卷四《浪游记快》记录旅途见闻,出去玩才是正经事。《浮生六记》在布局谋篇上有悖于从时间维度纵向梳理个人生活或重要事件的传统书写,而是细数沈复陈芸夫妇日常生活中的居家片段和各地见闻,以剪影拼凑出他们各自完整的人格,看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如何苦中作乐,在重蹈覆辙的日子里埋下快乐彩蛋,特别是他在园艺上的巧思,足以诠释中式生活美学的意境。历尽千帆,看破放下,自在随缘,沈复的生活称得上中国古代千万底层文人的范本。

当时桐城派的复古风潮方兴未艾,也有作为宣扬人文主义色彩和思想解放的先锋人物,李贽公然反对以封建伦理道德扼杀人的生活欲望,他曾有言:“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事实上,穿衣吃饭是最基本的文明,《浮生六记》字里行间对日常生活的观照可圈可点,这也是沈复在叙事上的精妙之处。有别于明清盛行的以家庭伦理和婚姻观念为主题的世情小说,《浮生六记》有着鲜明的现实主义色彩,作者的真实亲历更具说服性。与其说沈复的写作手法另辟蹊径,不如说他将生活的高光片段代入到文本中。因此,比起虚构作品,《浮生六记》这样的自传散文更容易撬动读者的好奇心。在沈复陈芸这对“神仙眷侣”的故事里,没有需要提前铺垫的背景以及酸腐艰深的文辞,他们的生活和市井百姓并无二致,然而看似寻常的家庭生活,想要在平凡中过出彩,对素人来说也绝非易事。在口传文学流行的年代,沈复陈芸的爱情经由大众的脑补和番外被传唱、重构、改写甚至神化,被坊间奉为古偶爱情天花板,特别是中式BE(悲剧结尾)美学的结局,引发了夫妇“人设”的热议,陈芸的恋爱脑最终被没有担当的沈复所辜负。《浮生六记》的情节很饱满,但现实很骨感。财务不自由的魔咒一天不解套,日子就不得好过。没有柴米油盐的爱情,只是一场浮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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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造就性情,反之亦然。越是低贱穷困的人,脾气越暴躁;越是优雅的人,越是待人接物不紧不慢,没脾气。年轻时的沈复可谓顺风顺水,家庭的优越赋予他与生俱来的松弛感,只为快乐买单;到了35岁这道坎,命运急转直下,失业下岗,家人反目,妻子重病,每况愈下。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复公子哥的做派一时间背不起中年塌方的锅,天生的自由反骨扛不住生活的重压。遇到困难习惯性绕行,与其逼自己一把,不如放自己一马。他不看重头衔身份的晋级,而是涤除世俗尘埃,品味温润如茶,盛开如花的生活。如俞平伯所说,“中国大多数的家庭的机能:只是穿衣,吃饭,生小孩子,以外便是你我相倾轧,明的为争夺,暗的为嫉妒。不肯做家庭奴隶的未必即是天才,但如有天才是绝不甘心做家庭奴隶的。《浮生六记》一书,即是表现无数惊涛骇浪相冲击中的一个微波的印痕而已。但即算是轻婉的微波之痕,已足使我们的心灵震荡而怡。”若是在今天,沈复就是不折不扣的生活博主。也许是天妒沈复的神仙日子,后两卷佚失,现存的后两卷《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道》文风与前四卷差异较大,已被确认为后人狗尾续貂之作,好在现存四卷大可管窥沈复的私生活。杨绛钟情于此书,将其散文集取名为《干校六记》,钱锺书在杨绛《干校六记》的“小引”中也写道:“《浮生六记》——一部我不很喜欢的书——事实上只存四记……谁知道没有那么一天,这两部书缺掉的篇章会被陆续发现,补足填满,稍微减少了人世间的缺陷。”


《干校六记》,作者:杨绛,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月。

沈复一生不走寻常路,明清两朝科举风行,然而诗文俱佳的他既没有经历“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文人士大夫的为官之路,在世时也并未名震九州。他前半生依仗父辈,后半生颠沛流离,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不得不自我放逐浪迹天涯。他终生在游历中为墨客、为商贾、为幕僚,尝人生之百味,品情愫之变迁。沈复纵身于日常欢愉,在几番出入官场之后才意识到生活中的小确幸弥足珍贵。

1792年,沈复夫妇因卷入为家族债务担保风波,不幸被父亲误会并逐出家门,落脚在了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暂避风头。那时的沈复,正在私塾里求学,经济来源主要靠父母资助。这次变故无疑斩断了他们原有的经济来源,生活变得拮据,只能靠妻子陈芸的刺绣维持日常开销。然而短暂摆脱了封建家庭的约束,也意味着他们夫妇新生活的开始。

不拉踩不炫富的文人派对

人生如戏,在自己生活中当回主角太难了,往后余生给人做配角是常事。沈复显然不愿意就这样被命运摆布,尽管生存压力重重,即便身陷囹圄也不忘“嗨皮一下”。即便世界再薄凉,生活总有一道光。沈复并未被眼前的困境所束缚,他依然乐观豁达,经常邀请朋友们到萧爽楼小聚,品诗论画。在雅集派对上,沈复和朋友约法三章,提出了“四忌四取”的楼规:“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陞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不谈升迁时政、八股文章以及赌博等不入流的低级游戏,而推崇慷慨豪爽、风流多才、不拘小节、沉静内敛的品格。沈复和苏轼,无论是性情还是遭遇,都极其相似,虽然仕途坎坷,但二人皆是豁达率真之人,爱交友好美食,喜欢游山玩水。熙宁二年(1069年),宋神宗任用王安石主持变法,由于苏轼与其政见相左,被排挤出朝廷,贬至密州做地方官,作《文与可字说》发出“守道而忘势,行义而忘利,修德而忘名”的感慨,他对权势名利的“三忘”和沈复的“四忌四取”异曲同工。朋友们在沈复面前别用自己当了多大的官,做生意赚了多少钱刷存在感,谁显摆他就拉黑谁。而在如今的聚会上多是互相攀比的套路,用他人的功名成就装饰自己的面子,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困在别人的牢笼里。尘世的尔虞我诈都被沈复隔绝在沧浪亭畔之外,社交底线不仅是他对精神生活品质的苛刻追求,也巧妙地划定了人际交往中的边界感。


《浮生六记》电影剧照。

萧爽楼吸引来一批与沈复气味相投的伙伴:擅长人物画的杨补凡、精通山水的袁少迂以及专于花卉翎毛的王星澜。他们惺惺相惜,共同策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诗词大会,萧爽楼俨然成了烟火气十足的文化沙龙。《闲情记趣》里重现了当时的场景:夏日悠长无事可做,他们便以对对子为乐,每次聚会八人,每人携带二百铜钱作为筹码。抓阄决定顺序,第一名做主考官,负责监督比赛,第二名则负责记录,其余人轮流上阵。主考官出五言七言诗,以燃香计时,应试者站着独立构思,将所作诗投入匣子。未入选或者超时均要罚钱,一天之内举办十场,俨然神仙打架,累积下来不少酒钱,足够大家畅饮尽兴。妻子陈芸更是被特别允许作为“官卷”,允许坐着慢慢构思,即便“落榜”也免于处罚,这样的安排既是对女性才华的尊重,又巧妙地平衡了游戏的规则与乐趣,让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舒适圈内发挥最佳状态。

借住萧爽楼的时光,沈复夫妇和好友不止宅在家里,也时不时到苏城的南园与北园户外露营。晚明时代的私家园林大多是江南士大夫迎合当时社会风尚而建,这些彰显身份与财富的花园引得各路商人纷纷打造同款以提升其个人的高雅格调。到了清代,士大夫打开自家大门,私家园林在时令游园季限时向公众开放,让底层百姓有机会一睹上层社会的审美。私家园林受众外扩下沉,打破阶级壁垒,逐渐演变为市民休闲娱乐的公共空间,像拙政园、留园、虎丘,如今已经成为人尽皆知的著名景点。古代文人出游颇为讲究,除了携带必备的饭盒筷子、酒杯酒壶、茶点小菜等餐饮器具,还有坐垫和香炉这样烘托氛围的神器。张岱在《琅嬛文集》列出清单,请召集人准备:“凡游以一人司会,备小船、坐毡、茶点、盏箸、香炉、薪米之属,每人携一簋、一壶、二小菜。游无定所,出无常期,客无限数。六人则分坐二舟,有大量则自携多酿。”沈复的文艺友人“各出杖头钱”众筹野餐派对,一向勤俭持家的陈芸主打一个“精致穷”,炊具不够,外援来凑。好在园林附近集市上有摆摊的小贩,雇佣了卖馄饨的小贩搬来锅灶,陈芸带上半成品现场加热,省时省力也不碍他们一伙人在暖阳微风中享受美食美景双重盛宴。


《琅嬛文集》,作者:[明]张岱,岳麓书社,2016年1月。

中国的很多买卖都是从一根扁担起家的,比如货郎担、剃头担这样的流动摊位,免去了门店的租金和装修,很多自由职业者靠着一门手艺走街串巷谋生路。馄饨担是南方街头一道别致的风景,竹木制成的担子上刻有雕花,一头是炉火灶,另一头则是装有半成品的抽屉,自然少不了油盐醋、葱花榨菜等调料,类似于现在的预制菜。摊主担着它吆喝着走过闹市,路遇食客,立等可取。鲁迅《准风月谈·偶成》里有,“台上群玉班,台下都走散。连忙关庙门,两边墙壁都爬塌,连忙扯得牢,只剩下一担馄饨担。”戏班不景气,但不碍着馄饨担做生意。

餐后众人携带着野餐垫移步至南园,在柳荫下幽静之地席地围坐,烹茶品茗,暖酒烹肴,就连小贩也被这份欢乐感染,被拉入席间共饮,过往游人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人生苦短,且行且珍惜。李碧华的量化分法细品扎心,“人生不过七十,除了十年的懵懂,十年老弱,只剩下五十……那五十中,又分了日夜,只剩下二十五……遇上刮风下雨,生病,危难,东奔西跑,还剩下多少好日子?——还不如要眼前欢笑。”于沈复而言,身处异乡,生活拮据,学业暂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什么都是浮云,而很多人却认真了一辈子,这个道理沈复在20多岁就悟透了,他只要眼前的快乐。没福硬享纵情欢歌,总好过自怜自艾,毕竟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听起来像是自嘲,现实中的失败者不愿被社会设定的“成功模板”绑架,选择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哪怕条件有限,也要活出自我,享受每一刻的真实与纯粹。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你就为自己打开一扇窗,治愈创伤,对自己好一点总归没错。沈复夫妇二人将这段寄人篱下的日子,编织成了舒心畅快、难以忘怀的田园牧歌。

穷游打卡的苦与乐

当然,沈复这个超级玩家绝不限于家门口这一亩三分地,他因生活所迫进入官场,然而当差事小,游玩事大。一提正事就习惯性摆烂躺平,什么都不如说走就走的旅行。前三卷是沈复家庭生活的散记,卷四《浪游记快》则是他个人自由行的独白,“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除了四川、重庆和云南,他几乎游遍了大半个中国。最东到过上海,最南到过广州,最西至华山,最北到达“帝都”。沈复的跨时代老乡徐霞客早他100年就为穷游中国打了样板,徒步行走30年游遍20余省,写成了《徐霞客游记》。二人在家庭背景上也极其相似。其高祖徐经乃江阴巨富,与唐寅是旧交,二人因科考舞弊案入狱。徐霞客的父亲徐有勉鉴于祖辈的遭遇,对仕途斩断念想,也不愿与权势交往,独爱游山玩水,徐霞客的游玩基因得到了完美遗传,他不拘泥于“父母在,不远游”的乡土情结,还带着母亲和他一同前往宜兴短途游。心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理想,曾放言“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荀子·劝学》里有“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只有亲身体验俯瞰全局,才能看清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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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离乡远游需要莫大的勇气,舟车劳顿耗时耗力,没有导航的加持,途中路线未知,自然环境莫测,甚至路遇歹徒强盗,诸多不确定因素叠加导致旅途磨难重重。因此对于像徐霞客、沈复这样的文弱书生来说,旅行期间没有多少浪漫,反倒是件苦差事。晚明时代内忧外患,社会不安定,《徐霞客游记》里记载他在江西、湘江分别遭遇盗匪,而且他遇上的绝不是单枪匹马作案的小蟊贼,而是相当有规模,武器装备齐全的团伙,经过几次洗劫,保住性命已是万幸。沈复被大雪挡在了江口,幸好路遇好心人才得以顺利过江。徐霞客旅游为的是著书立说,传与后世,而沈复呼朋唤友,游山玩水则是纯粹的游玩,只留下了《浪游记快》。

明清时的苏州是全国的经济文化重镇,士大夫的游历产出了数不胜数的文人笔记和文人画,其精神文化的提升也推动了旅游和相关产业的扩张。沈复的浪游可以追溯到少年时代,游学期间到过浙东吼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此山养狗捕鹿,《越绝书》记载了山名的由来:“勾践罢吴,畜犬猎南山白鹿,欲得献吴,神不可得,故曰犬山。”这座山因鬼斧神工的“棋盘石”闻名天下,加之大鱼出没的传说,又因绍兴方言里,“吼”与“狗”发音相近,久而久之世世代代神化了这座山的来历。沈复在杭州打卡的地方都是乾隆爷曾经翻过牌的景点,沈复首推龙井,“乾隆六下江南”有四次到过龙井游览品茗,创作过三十余首以此为题的诗作,不枉龙井以名茶、名泉、名地多重身份“出道”。还有一地令他流连忘返,即是清中期和江宁府瞻园、苏州府狮子林、海宁州安澜园并称为“江南四大名园”的“小有天园”,那里的山石取天竺山的飞来峰,城隍山的瑞石古洞,水则取玉泉,在南屏山慧日峰山腰还有乾隆御制诗《游小有天园登绝顶》题刻,就连西泠桥边的苏小小墓地也因乾隆南巡两度造访而为人所知。盛夏时节,沈复和同学在栖霞岭五洞之首的紫云洞纳凉野餐,登高俯瞰整个杭州城,听南屏晚钟,而此地也和乾隆有着渊源。当时乾隆爷满头大汗走到洞口,刚进洞就感寒气逼人,添了衣服等他走到洞口又热得不知所措,忽冷忽热的他作诗《紫云洞口号》:“春暄攀陟汗流浆,牝洞入才迫体凉。却上丹梯不数武,转温仍欲换衣裳。”


《徐霞客游记》,作者:徐霞客,译者:朱惠荣 /李兴和,中华书局,2022年11月。

沈复的父亲在绍兴赵明府县令的衙门里做幕僚,眼看儿子读书没有出路,只好退而求其次动了让他接班的念头,“官二代”沈复踏入官场,也正式开启了人生畅游模式。在论诗品画上,沈复独抒己见剑走偏锋,不屑于人云亦云,在游览名胜时也有着独到的态度,他不在乎所到之处是否有名气,却更钟情于像“世外桃源”上沙村、“火云洞天”这样雅致且无人工雕琢的非主流景点。他结识同路人,登山游船不亦乐乎,工作三心二意,不是旷工就是和同事不合,看遍了种种官场黑暗,他又弃官从商,去岭南闯荡。但他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好不容易赚的钱禁不住挥金如土,也难怪他快乐一时,落魄半生。在广州,他游河艳遇,沉迷声色犬马,还和妓女有了瓜葛。在“男权至上”的时代,陈芸不仅支持他四处游荡,还主动为他纳妾。好景不长,妻子重病,沈复不得不结束了两年幕僚生活,回家开了书画铺子,生活落魄也挡不住他出去旅行的脚步。友人见其生活窘迫,给了他十两银子贴补家用,没想到他转手就拿着这笔飞来横财出去玩了。父亲亡故、妻离子散都拉不回他放飞自我的心,沈复终于堕落成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走出悲伤低谷之后更加肆无忌惮,毕竟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牵挂的人了。客居他乡得过且过,没有盘缠就把衣物典当了再买酒,锣鼓来敲打作乐,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指望,所有惦念和烦恼自然抛到九霄云外。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时代的开拓者,但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故事的主角。沈复的放荡不羁背负上了渣男的骂名,但不得不说,他从来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样的精神状态领先当代人一个多世纪。他在困顿中不失风雅,用一支笔勾勒出生活的酸甜苦辣,以《浮生六记》里的浪漫与苦涩,绘就了一幅跌宕起伏的人生画卷。他不追名逐利,不代表不热爱生活;他选择躺平,是因为他深知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去立足于世。幸福,不在于你拥有多少,而在于如何看待你所拥有的;成功,不在于外界的评价,而在于内心的平和满足。在纷扰世界中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之地,哪怕那片乐土并不肥沃,甚至布满荆棘。即使在最不起眼的日子里,也能发现美好。用心感受生活的每一份馈赠,无论是甘甜还是苦涩,都是生命不可或缺的滋味。

作者/刘晗

编辑/走走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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