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小百花的新编越剧《我的大观园》首轮演出,一票难求,接连两晚,主演陈丽君多次谢幕,满场观众仍高喊着她的名字,不愿散去。这样的场面在戏曲演出的现场多年未见了。
戏名《我的大观园》,老年宝玉回望大观园里的青春一晌,身处白茫茫一片大地,“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往事是他脑海里的幻灯片。这是围绕着贾宝玉的大男主戏——他的视角,他的回忆,他的感悟,姐妹们是他凝视下的飘渺残影。鲜花着锦的繁华落幕,能留在观众记忆里的印象,也只剩下“这一个”贾宝玉。陈丽君的扮相清俊,有一种小于她实际年龄的天真和青涩,不染纨绔气,这样干净且不顽劣的“宝玉”,是符合现在年轻姑娘们心愿的“好哥哥”。
沉浸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片段通过社交网络爆火“出圈”,过去的一年多里,越剧演员陈丽君被贴上“流量”标签,《我的大观园》引燃戏曲演出市场,也被视为“流量”效应。但陈丽君演贾宝玉,毕竟与“明星话剧”“流量演剧”不同,她不是被粉丝前簇后拥地进入她原本不熟悉的领域,她本来就在越剧舞台上,也渴望更自信、更有底气、更长久地留守于越剧舞台。她有些憨气地声称:“来看我的不是粉丝,能进剧场的都是戏迷。”
如果《大观园》换了主演,有没有同样的票房?贾宝玉哭吟“为了爱,活下去”的时候,还会满场抽泣声此起彼伏吗?答案是可疑的。但因此质疑一个青年演员不足以为剧目和剧种“引流”,倒不如追问一句,在坐满了年轻观众和新观众的剧场里,《大观园》给她们提供了什么?
“新编”本该是剧场的常态,经典作品应该以复数的形态存在于舞台上,《红楼梦》这样丰富多义的文本,更不必苛求一个特定演出版本的唯一合法性。现在作为经典传承的越剧《红楼梦》,在1958年首演时,那也是一部新编戏。编剧徐进不强求包罗小说内容的情节完整性,而是参考清代红楼戏的折子戏,突出宝黛爱情主线。这个新编戏的剧本,被文学史家王季思收入《中国当代十大悲剧》,徐进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写出了不愧对小说原作的新的文学剧本。《红楼梦》在上海首演时,主演徐玉兰和王文娟是人气更胜当今任何影视顶流的超级巨星,人红,戏更火,“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想当初,妹妹初到我家来”“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这些唱腔唱段唱遍大江南北,也由徐玉兰和王文娟传给她们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即使她们告别舞台,总有越剧新人在台上唱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徐、王演《红楼梦》,万人空巷,传承给她们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观众也还在,哪怕老观众不在了,新观众仍能被吸引。
戏以人传,演员很重要,而关键词在“戏”。昆剧泰斗俞振飞看范瑞娟和傅全香演《孔雀东南飞》,他羡慕越剧行当有南薇这样的好编剧:“唱词接近原诗,又明白如话,注意音韵。演员歌来,酣畅淋漓;观众听来,舒心惬意。”他那时希望昆剧能“以越为鉴,推陈出新”,意思是从旧的文本里写出新意,同时新的作品能演下去、传下去,成为新的经典。正如范瑞娟和傅全香的《孔雀东南飞》,从20多岁唱到60岁,“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这段深情婉转的生旦对唱,当原唱的老艺术家离开舞台,尚且年轻的茅威涛和何赛飞接着唱,她们功成名就以后,今天的小生小花旦们还在传承演唱,也仍如俞振飞当年形容——演员歌来,酣畅淋漓;观众听来,舒心惬意。
《大观园》的首演之夜,蝴蝶剧场里的欢呼声足以震惊当下的戏曲界,女孩们呼喊她们心爱演员的名字越是激昂热烈,这热闹背后的遗憾也更刺心:演员和观众都是注入中国传统戏剧躯体的新鲜血液,而她们在此时此刻的舞台上得到了什么?表演的现场转瞬即逝,未来谈到《大观园》,除了宝玉挨打时惊悚地从舞台高处滚落,除了林黛玉谈论《西厢记》说出“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惊人之语,除了陈丽君本人的舞台形象,能有任何与戏曲本体相关的、哪怕一段唱腔从此流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