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新闻记者|李毅达 实习生|江天玥
编辑|张莉 责编|李彬彬
在沈阳市北郊,有一座“看不见”的养老院。它紧挨着公路,车辆往来间,乳白色的楼体很是显眼。
透过栅栏往里看,在阳光的照射下,戴着墨镜、拿着盲杖的人们或是相互挽着胳膊,或是排成一列,沿着围墙一圈一圈地走着。
临近春节,院长张瑜和员工们在院里贴上对联,挂上灯笼,营造出过年的氛围,虽然老人们看不到。
这是国内第一家专门为盲人开办的养老机构,只招收盲人,收费并不算高,根据房型不同,从每月1000多元到2000多元不等。
▲遛弯的老人们
来自全国各地的百余名盲人住进这里,像是来到一个专为他们打造的“乌托邦”。在这里,他们成了“多数”。
在院长张瑜看来,除去物理上适盲化的各种设施,更困难的是心理层面上接近他们。她希望,在这里居住的老人们能生活得有安全感,把盲人能做到的事情还给盲人,甚至让他们忘记自己是盲人。
①
吃饭、走路,都是大事
午后见到李阿姨时,她正一个人悠闲地围着养老院遛弯。因为围墙内有一圈栏杆,手摸到栏杆上的麻绳,她就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转弯。
12月的沈阳经常下雪,但还是有很多盲人在屋外遛弯,他们把这归功于这座养老院的便利。
▲遛弯的老人
和盲人们的悠闲不同,自从2019年养老院成立以来,院长张瑜每天都像是在“打仗”,以至于嗓音都变得习惯性沙哑。
这所养老院来自当地一名企业家的捐赠。这名企业家的妹妹是盲人,为了让妹妹生活得更好,他出资打造了只招收盲人的养老院。
张瑜此前做HR,决定投身这里的一部分原因,是她的聋哑人舅舅。舅舅一生未婚,很少和兄弟姐妹交流,更别提进入社会,她始终记得舅舅“看”人时那种近乎乞怜的眼神。
和普通养老院不同,盲人的生活习惯特殊,有无数的细节需要被考虑。即便是最简单的走路,对盲人来讲也是个难题。
养老院的楼道内设置了闭环式的扶手,每一段扶手上都刻有盲文,盲人摸着扶手就不会走丢。但是仅仅有设施并不够,还需要引导和规则。
▲扶手上的标识
“摸着粗麻绳左转,摸着细麻绳就是右转,同时引导盲人统一靠右通行。如果乱走的话,很容易撞到一起。”张瑜说,这么简单的事情,也用了好几年才做到。
吃饭也是一件麻烦事,除了菜品要照顾到来自不同地方老人的口味,怎么吃也困扰了张瑜很久。
和健全人不一样,为了方便,盲人们习惯于把菜和饭混到一起吃。张瑜想让他们吃得更有“层次感”。她用了六个小碗,每个碗都有不同的编号和固定的位置;每天开餐前,会有专人播报每个碗中盛的是什么菜品,员工会打好饭,送到老人的桌前。老人不够吃的话,只需要举手示意号码,就会有人帮忙添菜。
▲员工给老人们打饭
养老院现在有22名员工,包括护士、管家、心理咨询师等,很多人之前并没有和盲人接触过。
半夜帮老人找一个掉在地上的小东西、教会老人使用智能手机,甚至是在老人遭遇电信诈骗时及时阻止……在对方同时还是盲人的情况下,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和必要的同理心,这些都很难完成。
为了让员工体会盲人的世界,张瑜想了很多办法。比如管理岗每个月必须有一天把手机调成盲人模式,每个员工每个月必须在黑暗体验馆里面待两个小时,过两个小时盲人的生活。
“有一次,一个员工刚从黑暗体验馆出来,看到一位盲人正在屋里拆快递,她瞬间就哭了出来。后来,她每天都会把老人的快递送到房间,拆开安置好。”
②
在这里,我才是我
一年前,快80岁的王姨从北京搬到这所养老院,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在盲人群体中,王姨是幸运的,和同为盲人的丈夫算得上恩爱,有孝顺的女儿和女婿。十几岁,从盲校毕了业,她就到了一个纸制品厂上班,一直干到1996年退休,之后就在家里给姑娘看孩子、料理家务。
去年,王姨的女儿也退了休,她终于卸下照顾家庭的担子,决定跟盲人朋友一起,来这所养老院试试。她觉得这所养老院就像那个她年轻时就跟朋友一起幻想过的,“老了之后结伴一起生活的地方”。
▲老人遛弯的地方
老年人其实最害怕的是寂寞,尤其是盲人,他们的世界本就黑暗,孤独感的侵袭会更加猛烈。
虽然孩子们对王姨很好,但王姨觉得,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而且自己长时间待在家里会闷得难受,“他们不是你的伴儿,说不到一块儿去。这里都是同龄的人,有同龄人的语言,能互相理解,能说到一块儿去。”
王姨是个热心的人,爱聊天。在这所养老院里,她交到了很多新朋友,每天打开话筒唱唱戏,跟相熟的人一起打打扑克、讲讲故事、说说笑话,她形容这种生活是“放飞”。半年前,王姨在家的丈夫也来到了这里。
“我在家里是妈妈,是岳母,是姥姥;在他们面前,我要尊严,要体面,就不能瞎唱瞎闹。但到了这,我要解放自己,要放飞自己,不要有顾忌。”王姨说。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在一个周围都是盲人的环境中生活,心里不会紧绷着,不会总是担心被人歧视、寻开心甚至是被欺负。
王姨觉得,如果和健全人生活在一个养老院里,自己多少会有些自卑;但在这里,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即便彼此走路时碰了谁一下,也都能互相理解,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
她觉得,在这里,有她的自我。
③
老人间的情愫
并不是每位盲人都如王姨这样家庭美满,但在这所养老院,有老人找到了爱情,尽管他们自己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
盲人之间的爱情来得含蓄又迅猛。看不见外貌,声音的好听程度就成了恋爱的通行证,但更重要的是能聊到一起的默契,和真心对真心的关怀。
比如石叔和张姨,他们的屋子里极其整洁,桌子和冰箱上铺着好看的粉色花布,窗边摆着几盆开得正好的花,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先天盲人居住的屋子。
▲石叔和张姨的房间
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进展很自然。最开始是张姨身体不好,子女拜托热心肠的石叔多多照顾,干了一辈子按摩的石叔也的确擅长照顾人,用他的话来说,“照顾着照顾着,就照顾到了一块。”
在张姨的口中,两个70多岁的盲人在一起无非是“唠点家常磕,有个伴,借他点力,互相帮助点”。但在外人看来,这对情侣很甜蜜,张姨每次去洗澡,石叔都会在一楼浴室门口等她;每次提及石叔对她的好,张姨总是嘴上嫌弃,但脸上却乐开了花。
▲石叔和张姨
刘鸿生和徐艳芬更惹人注目,这对情侣是这所养老院的文艺骨干,他们一个来自上海,一个来自鞍山,相差十岁。
刘鸿生今年70岁,是这里为数不多的“眼睛还没有全坏掉”的人。他习惯把头发梳成背头,也总是笑眯眯地对着来往的人。徐艳芬并不像已经80岁的人,头发烫成微微的卷发,总是穿着一件红色的马甲。
两人之间的情愫源于唱歌。每天下午,他们会用一个小小的红色音箱放起伴奏,随之而起的合唱声飘到楼道,悠扬和谐。
▲刘鸿生和徐艳芬在房间里唱歌
自打去年来到这里,刘鸿生觉得自己的生活更舒服一些,这不光是因为身边有了伴。早年间,他在工厂烧了三十几年锅炉,退休后一个人住在家里,不喜欢和人交流,也几乎不出门。他把自己孤僻的性格归结于“眼睛不好”,看不见东西让他恐惧和自卑,甚至连地铁都不敢坐。
但在这所养老院,刘鸿生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甚至可以帮助许多完全失明的盲人,“我很不喜欢被人帮助,会觉得自己无用,什么都要别人照顾,但在这里,我有优势,可以帮帮别人,我觉得很开心。”
④
被看见的精神需求
盲人是“敏感”的,对陌生的人和事物都很警惕。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他们从声音就能判断出说话人的情绪。
跟老年盲人打交道更不容易——因为看不见,经年的“敏感”往往会垒成一方“社交门槛”,有的甚至会被形容为“性格比较怪异”。这让照顾他们的人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
▲养老院楼道的灯总是关着的
而且,每位盲人都有不同的背景。有的一辈子住在棚户区,也有的当过盲协的领导;有的是先天盲人,也有的到了几十岁才突然失明。冲突和误解,会不可避免地经常出现。
张瑜觉得,让盲人们在这所养老院住得安心,并不能只靠物理层面的无障碍,更重要的是在精神层面真正靠近和理解他们。
小孟来这所养老院工作一年多了,刚来的时候,老人们对她不熟悉,彼此之间的交流并不是很顺畅。但慢慢地,她发现,只要帮助过盲人们一次,自己就会被记住,“他们很不喜欢麻烦人,可能找你帮个小忙,就会很感激你,天大的事那种感觉。”
▲员工为老人们包饺子
实现和盲人彼此的信任不容易,需要时间的积累。因此,张瑜要求员工跟盲人说的所有话一定要兑现,不能欺骗或敷衍。
有一位盲人从小在父母照顾下长大,50多岁时父母过世后,她独自来到这所养老院。刚到时,她孤僻、害怕与人交流,让张瑜很困扰。直到偶然一次,她摸到张瑜身上穿的裙子,说父母过世后自己已经很多年没买过衣服了,张瑜第二天就带她去商场买了很多件衣服。这之后,她才逐渐融入这所养老院。
中国盲人协会2019年的数据显示,我国有超1731万视障人士。除了这家“看不见”的养老院,国内目前几乎没有专门为盲人开办的养老机构。但和健全人或者其他残疾的人生活在一起,对盲人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张瑜希望,能把这种模式发展到更多的地方。
2024年,这所养老院在郑州开办了第一家分院。张瑜相信,这是一个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