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科幻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G. Wells）在皇家学会的演讲中强调了未来思维的重要性，并指出科学技术的进步使未来变得更具可见性。该演讲内容随后被发表于《自然》（
Nature）杂志，这预示着系统性探索未来的时代即将到来。威尔斯也因此被誉为“未来学”——以探索未来为核心任务——的奠基者。未来学的潮流之一是将科幻小说视为对未来可能性的描绘，而非单纯的虚构故事。受此影响，英特尔公司的未来学家布莱恩·大卫·约翰逊（Brian David Johnson）于2009年提出“科幻原型”（Science Fiction Prototype）的概念，指出科幻小说本质是未来的原型模型。基于这一理念，“科幻原型设计”（Science Fiction Prototyping：SFP）作为一种手法应运而生，即通过一个合作项目，由多个创作者共同构思并讨论科幻作品，共同打造未来愿景。 [1]
自2013年起，SFP的概念在日本逐渐受到重视，尤其是2020年后，“SF原型设计”（SFプロトタイピング）和“SF思维”（SF思考）等术语在日本社会中广泛传播。科幻产业的繁荣与科幻文化的深厚影响为企业采用SFP的创新举措奠定了基础，推动了企业与科幻作家的合作，使SFP在日本企业中的应用日益广泛。SFP在日本的具体实施方式如何？这些项目之间是否存在共性？实际操作中又面临哪些挑战？为解答这些问题，本文将首先阐述SFP的概念及其在日本的发展历程，再通过分析日本企业在创新和城市建设中应用SFP的方法与案例，深入剖析日本SFP应用案例的共性与特性，探讨实际应用中面临的挑战。
一、科幻原型设计的概念及其在日本的兴起
在深入探讨SFP如何激发日本各行业的创新活力之前，有必要明确其概念以及在日本的发展历程。约翰逊在其2011年出版的著作《科幻原型设计：用科幻小说设计未来》（
Science Fiction Prototyping: Designing the
Future with Science Fiction）中详细阐释了科幻原型的概念，将其定义为“基于科学事实的短篇小说、电影或漫画，旨在探索科学或技术的意义、影响及其潜在后果。” [2]
约翰逊的著作于2013年被翻译成日语，推动了SFP的概念在日本的传播。尽管在2019年之前，SFP的概念在日本已有一定的知名度，但并未引发广泛关注。真正推动这一概念传播的是美国科技杂志
WIRED日本版。2020年6月23日发售的
WIRED日文版第37期特辑全面聚焦“科幻原型”，探讨了通过小说中的想象来展望未来的可能性。同时，该杂志社还与创意团体PARTY联合创办了Sci-Fi原型设计研究所（Sci-Fi プロトタイピング研究所），专注于推广SFP，并为企业和机构相关项目提供支持。
2021年，有三本关于科幻原型设计的解说书籍相继出版：《SF思维：思考商业与个人未来的技能》（『SF思考 ビジネスと自分の未来を考えるスキル』，藤本敦也、宫本道人、关根秀真编著，ダイヤモンド社）；《SF原型设计：从科幻小说中孕育创新的新战略》（『SFプロトタイピング：SFからイノベーションを生み出す新戦略』，宫本道人、难波优辉、大泽博隆编著，早川书房）；《未来不是预测出来的，而是创造出来的——科幻思维让人们重获思考的自由》（『未来は予測するものではなく創造するものである――考える自由を取り戻すための〈SF思考〉』，樋口恭介著，筑摩书房）。这三本书不仅介绍了科幻原型的概念，还详述了实施SFP项目的具体步骤，使这一抽象的概念更具可操作性。
图1 科幻原型设计相关出版书籍的封面
图片来源：ダイヤモンド出版社官网（左） 早川书房官网（中） 筑摩书房官网（右）
然而，参与了其中两本书编撰的应用小说家宫本道人（Miyamoto Dohjin）指出：“目前，SFP项目的实施仍处于试验阶段，尚未形成固定的模式。大多数项目以工作坊的形式进行，邀请不同领域的专家参与讨论。但在有限的时间内，如何有效推进工作坊的流程并构建未来构想，尚无标准化的方式。”[3]在这种探索性的环境下，各领域正尝试实施SFP流程的多种方法，试图寻找新的突破。2021年之后，新的应用案例不断涌现，显示出这一领域的快速发展。
以上探讨了SFP的兴起及其在日本的传播。随着2021年三本解说书的出版，越来越多的日本企业和机构开始实践这一创新方法。下面将具体介绍日本企业的SFP创新案例。
二、科幻原型设计与企业创新
科幻作家樋口恭介（Higuchi Kyosuke）认为，未来使用科幻小说展示提案和报告将成为常态。[4]这种趋势表明，SFP的方法正在被更多的企业采纳。在日本，企业在应用SFP时，通常从自身的技术和产品出发设定背景，邀请科幻作家举办工作坊，共同探讨未来愿景。随后，科幻作家根据讨论撰写科幻小说呈现未来世界，即未来原型。最后，企业再次举办工作坊，讨论未来原型并探索目前应该采取的行动。
日本五大建筑集团之一的清水建设公司（Shimizu Corporation），是最早一批利用科幻小说推动未来业务发展的企业之一。自2019年起，该公司启动了名为“建设性的未来”的项目，截至2023年已经完成两个阶段的任务。在第一阶段，清水建设与日本科幻小说作家俱乐部合作，邀请了伊野隆之（Ino Takayuki）、藤井太洋（Fujii Taiyo）、长谷敏司（Hase Satoshi）、小川哲（Ogawa Satoshi）等多位活跃在一线的科幻作家，以“可能存在的世界”为主题创作超短篇小说。2019年10月至2021年12月共公开了24篇作品，许多内容从清水建设公司目前的技术以及未来构想出发。例如，《从月球归来》（『ルナからの帰還』，伊野隆之）的背景是清水建设公司宇宙开发研究部门正在研究的“月球太阳能LUNA RING”项目；《新的乐趣》（『新しい遊び』，新井素子）与清水建设的“未来环保城市Green Float”的构想相关，该构想提出要在赤道下方的太平洋海域上建造一座漂浮的“植物城市”；《逃往天堂》（『楽園への脱出』，井上雅彦）则是从公司2014年公开的“深海未来城市构想OCEAN SPIRAL”中获得灵感。
2022年，该项目进入第二阶段，清水建设采用工作坊的形式从企业内部工程师的角度构建未来愿景。清水建设工程师、科幻作家藤井太洋与插画家加藤直之（Katoh Naoyuki)）通过工作坊讨论并创作了六个未来世界。包括：生命互相进化的世界、由个体意愿驱动的世界、极端改造主导的世界、匠人合作的世界、技艺快速进化的世界，以及虚拟与现实社区并存的世界。藤井太洋根据这些愿景创作了科幻小说《建筑星球》，小说中描绘了专为灶神星低重力环境设计的建筑——零件全部定制，采用碳纳米管等先进材料和“张力-压缩结构”以适应低重力。加藤直之的插画以“梦细胞”的发展为基础，展示了生物相互进化的世界。例如利用“梦细胞”改造人体以适应其他星球的生活，以及制造强化木材和金属材料的未来构想。随着改造的发展，出现了在海上以及在太空中的巨大城市。
图2 加藤直之插画（火星生活（左） 新型建筑材料（中） 海上城市（右）
（图片来源：清水建设公司官网）
2021年后，越来越多的企业开始开展科幻原型设计项目。根据网上的公开信息，笔者整理了部分企业实施的科幻原型项目，如表1所示。
表1：日本企业科幻原型项目
在日本，企业开展SFP项目通常以多方参与的工作坊形式进行，由企业的工程师、设计师和开发团队与科幻作家共同合作。例如，索尼公司在“ONE DAY, 2050/Sci-Fi Prototyping”项目中，与科幻作家藤井太洋、麦原辽（Mugihara Haruka）等合作，NTT公司则邀请了科幻作家津久井五月（Tsukui Itsuki）和吉上亮（Yoshigami Ryo）进行小说创作。此外，一些企业还邀请提供SFP服务的公司进行协助。例如，索尼（
Sony）和日本电信电话公司（
NTT）邀请了Sci-Fi原型设计研究所，日本办公设备的大企业理光（
RICOH）公司则与Bridge公司合作。
工作坊结束后，科幻原型主要通过科幻小说呈现，也包括插画和未来情景的展示。例如，清水建设公司同时采用了小说和插画的形式，索尼公司则围绕“生活”“感官”“幸福”和“栖息地”四个主题设计了概念模型。在“栖息地”的主题中，索尼的设计师们构想并设计了一种水上移动式住宅。
图3 水上移动式住宅
（图片来源：索尼One day,2050官网）
最后，大多数企业的未来设想集中在10至30年内，即预设相对近的未来，而不是50年或100年后的远景。这是为了从原型回溯当前所需的技术创新和业务发展，以应对未来的需求。
三、科幻原型设计与城市建设
2020年，丰田公司发布了“编织城市”项目，计划在日本静冈县打造一个集成人工智能、自动驾驶、智能家居等前沿技术的实验城市。在丰田的影响下，日本越来越多的地方自治体也开始采用SFP的方式探索未来城市的愿景。
日本地方自治体和机构的SFP项目通常设想30年到50年后的未来，比企业设定的时间跨度更长。例如，镰仓市在2021年10月至12月举办了两次“镰仓市×科幻原型设计”会议，讨论2070年镰仓地区的未来。科幻作家吉上亮在第一次会议中创作了小说《......这座城市从未消亡......》（......
the city never died....），小说描绘了气候变化引发的灾害使沿海的镰仓地区面临10年后无法居住的危机。基于小说基础，12月的会议讨论了“子孙后代的责任、气候危机下的镰仓、本土文化的 传承 ”等议题。如果直接提出镰仓地区10年后可能无法居住的设想，许多人可能难以接受。然而，通过科幻小说的形式，将背景设定为更遥远的未来，可以激发SFP项目参与者进行更大胆的想象，促使人们现在思考未来的潜在变化。
探索未来城市的SFP项目已突破传统的工作坊形式，呈现出更多样化的方式。例如，METACITY公司创建的虚构城市概念项目“多层都市‘幕张市’”不仅通过小说呈现未来愿景，还开展了包括“人造月亮”公共艺术展、城市音乐地图和市民技术（
Civic
Tech）系列讲座，以探索城市的文化与艺术形态。此外，东京下水道局发起的“2070年的下水道世界”项目，邀请Sci-Fi原型设计研究所的科幻作家小野美由紀主持工作坊。根据东京下水道局工作人员的介绍，15名学生分成4个小组进行讨论，基于下水道知识构建出未来下水道的设想，包括：自给自足的垃圾处理下水道系统、下水道培育食品、利用垃圾堆积形成的居住区，以及结合未来科技与下水道进行都市规划等。与企业工作坊不同之处在于，东京下水道局提供平台和协助，但不直接主导创意过程。
在探索未来城市愿景时，SFP项目不仅关注技术进步，还强调城市与居民的互动关系。例如，吉上亮的《......这座城市从未消亡......》中，面对镰仓地区将不能居住的危机，市政府组织18岁以下的年轻人投票，决定未来搬迁地点，根据投票结果，镰仓市的各地区开发了新土地以容纳新居民。同样，东京下水道局的SFP并未请专家（如科幻作家、工程师等）来设想未来，而是让没有科幻原型设计基础的年轻一代参与实践。
四、科幻原型设计的挑战与前景
在日本，SFP的方法已在各行各业中得到应用，但项目开展也面临着诸多挑战。首先是科幻原型的现实可行性问题。尽管SFP的方法能够高度激发创新，但其产出的原型往往难以直接应用于企业的实际业务中，尤其是在企业尝试利用科幻原型创建新业务时，长期评估SFP效果的难度大大增加。
其次，企业资源与文化壁垒也是阻碍。SFP项目通常需要半年时间、充足的预算和人力资源，许多中小型企业难以满足这些条件。此外，企业内部可能缺乏具备SFP经验的人员，需要外部专家的支持。加之日本企业文化中倾向规避风险，使得企业在面对大胆创新的SFP项目时往往持保留态度，限制了SFP项目的实施。
尽管如此，在日本实施SFP仍具有多方面的优点。首先，SFP在促进日本企业内部沟通方面拥有独特的价值。通过科幻故事框架，减少了企业员工表达异见的压力，员工能够以“故事内的问题”或“人物感受”的形式表达异见，且使意见接受方更容易接纳这些观点，因为这些意见被视为科幻背景下的讨论，而非直接的反对意见。其次，科幻形式便于讨论负面情景，如未来城市中人口减半或产业无法发展的情况。现实中难以接受的情景，通过科幻背景则更容易展开讨论。
正如科幻作家樋口恭介著作的标题所表达的那样，“未来不是预测出来的，而是创造出来的。”因此，通过科幻原型设计（SFP）的方法探索多种未来愿景及挑战，进而回溯至当下，以确定当前的重点和方向，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简介：
盘大琳，早稻田大学人间科学研究科博士生，研究方向为社会学。
①清水建设公司的工程师、藤井太洋以及加藤直之通过工作坊构想了未来会产生一种名为“梦细胞”（ドリーム細胞）的创新生物材料。这种细胞具有自我再生的特性，因此可用于创造出新型建筑材料，这种材料不需要人工处理，并可以长期维持稳定状态。
参考文献：
[1] 宮本道人,小川修平,小林直美,児玉麻衣子.SFプロトタイプの共創と評価における課題とAI活用の可能性の分類. 人工知能学会全国大会論文集[C/OL].人工知能学会, 2024[2024-05-28]. https://doi.org/10.11517/pjsai.JSAI2024.0_1B3GS202.
[2] Johnson B D. Science Fiction Prototyping: Designing the Future with Science Fiction[M]. Morgan & Claypool Publishers, 2011.
[3] 橋富政彦.「SFプロトタイピング」でまちづくり 大胆な発想が呼び込む未来へのビジョン[DB/OL].(2022-01-26)[2024-08-27].https://project.nikkeibp.co.jp/hitomachi/atcl/study/00092/?P=1.
[4] 大橋博之. SF作家・樋口恭介さんに聞く、SFプロトタイピングのいま「パワポで企画書を作る」が「SFを書いて見せる」になる？[DB/OL]. (2022-06-17)[2024-08-27].https://www.itmedia.co.jp/news/articles/2206/17/news035.html.
拟刊发于《世界科幻动态》2024年第2期，以最终印刷稿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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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科幻动态》征稿信息
排版：沈 丹
编辑：林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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