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恐怖”(body horror)是个诞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概念。但身体恐怖其实早就出现在从古至今的各种文本之中。《科学怪人》是,希腊神湖里的牛头怪是,《西游记》里的妖精(以及孙悟空和猪八戒)也是。
简言之,“身体恐怖”是指——通过描述对人身体的非自然转变、破坏和蜕化,来制造恐怖感,也包括那些与腐烂、畸形、变异、寄生和疾病有关的意象。
其实但凡恐怖片都会用到身体恐怖,但本文只介绍那些比较典型的例子,比如最近引发很多影迷讨论的电影《某种物质》。
《某种物质》
身体恐怖源自人的本能。承认吧!没人愿意直面自己的身体。特别是那些“来自身体内部的事儿”。
我们的身体是令人尴尬的。它们有气味。它们装着排泄物。它们盘踞着细菌、病毒和寄生虫。它们流淌着各种颜色的黏液。它们就像个装满乱七八糟肉块然后草草封口的皮口袋,很脆弱,会破,会坏,会感染,会起泡,会生疮,会发臭。但首先,你最好祈祷口子永远能封得足够严。
唉,它们经常不受控制呀!你是否曾吃坏肚子,夹着腿小脸儿煞白却偏赶上堵车?你是否曾酒后乱性,把实话和晚饭都吐给了公司的leader?身体恐怖暴露了我们不想接受的现实:我们并不比动物特殊——反正里面都一样;我们也并不比超市里的动物安全——反正迟早都会死。
《美国狼人在伦敦》
所以那些把刀枪棍棒斧子电锯净往人身上招呼的电影,最容易刺痛我们;那些扭曲到亲妈都不认识的“人”,最容易让我们反胃。
一旦脱离了皮囊的掩护,脱离了衣冠楚楚,身体就成了客体。头发长在脑袋上是一头秀发,堵在下水口就是一团臭泥。
我们害怕那样的身体。正如我们害怕怀孕,害怕生产,害怕青春期和青春痘,害怕衰老和老年斑。
我们害怕疾病。我们害怕死亡。
《X》
身体不仅令我们难堪,更可怕的是它始终处在变化之中,而自我意志往往对这些变化束手无策。
或许每个孩子都曾盼望长大,但他们并不知道伴随着长大一道的还有好多麻烦事:青春期将不期而至,那些突然生出的毛发和隆起,让人没法儿不手忙脚乱。骨骼伸长,肌肉增粗,体毛开始浓密,下颌开始前突,嘴里生出獠牙,指尖生出利爪……
哦不,这不是在说青春期,而是恐怖片《美国狼人在伦敦》里最经典的一幕:一个年轻帅气的美国小伙儿变身成了狼人。
《美国狼人在伦敦》
整个过程显得痛苦而漫长,但精彩的、堪称电影工业里程碑的视觉特效,又让这一切颇具观赏性。
这可是一部四十多年前的电影啊!
《美国狼人在伦敦》
不仅身体发生强烈的扭曲变形,而且这具“新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美国狼人在伦敦》的主人公变成狼人后便只能听凭杀戮欲望的驱使,正如我们曾经幼小无邪的心灵开始对性产生兴趣,从此踏上时不时被大脑之外的某些器官接管指挥的不归路。
但跟青春期的女孩要经历的变形之痛相比,狼人都不叫事儿。
至少我们得找一位正值青春期的女狼人才行。好在还真有这样的电影——2000年的青少年恐怖片《变种女狼》。
《变种女狼》
跟题材相似、名气更大的《魔女嘉莉》(可惜不怎么身体恐怖)相比,本片可谓是被低估的佳作。故事把月经初潮时的生理与心理变化与狼人主题做了巧妙结合。女主角在第一次来月经当晚遭到狼人袭击,中了诅咒,开始转变。
和所有这种故事的主人公一样,她对自己的暴力行为深感懊恼,对变化后的身体充满厌恶,甚至试图剪掉自己新长出来的尾巴。
《变种女狼》
这种自我厌恶与无助感,恐怕每个女性都曾经历过。但青春期的惶恐只是一时,社会对月经的污名化,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耻感与自我贬低,却有可能纠缠一世——就像狼人的诅咒一样难以消除。
2017年的瑞士电影《我心蔚蓝》殊途同归,只是更诗意,但也够惊吓。片中的孤独少女在迎来初潮的同时,发现自己正逐渐变成一条美人鱼。
《我心蔚蓝》
当这件事被忠实地呈现在镜头中时,可不像听上去那么美好。吞吃活鱼只是对观众的初次警告,女孩用指甲刀剪开脚趾间生出的蹼,才是那张红牌。她抗拒变成鱼,正如她抗拒性。但终究她还是选择接受自己,游向大海。
“接受自己的新身体”是这种故事的最佳结局。
比如那部让无数男观众裤裆一紧的《阴齿》,抛开所有廉价噱头和男性视角不谈,却也讲述了女孩对自身态度之演变——从恐慌到泰然处之。
《阴齿》
当然,不管是狼人、人鱼,还是长了牙的下体,一切青春期惊悚大变身的终极目的,是性。而性在恐怖片里通常只有两种表现形式:食欲和杀戮。
在《生吃》里,少女觉醒的性欲被替换成对人肉的食欲,固然直白,却胜在细节丰沛、表演出色,让人越看越觉微妙。
《生吃》
而《切除》选择杀戮,甭管是初潮恐怖还是初夜恐怖,对性的好奇还是对社会的叛逆,没有什么是一摊血肉不能解决的,实在不行就开膛破肚。
《切除》
最后,别忘了青春期只是身体变化的开始。别忘了疾病也是一种变化,别忘了我们都会经历衰老——说起来,沙马兰的近作《老去》就发生在一片会让人快速衰老的海滩上,只是空有概念、虎头蛇尾,而《某种物质》里垂垂老矣的身体就绝对是不忍直视级别了。
最后的最后,死亡才是身体最终极的变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