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国云谈字相艺术：在读图时代占领文艺创作的“制高点”

梅国云的字相艺术，让汉字“活”了起来，有了身段与姿态、速度与表情，它们在纸页上或水袖翻飞，或排兵布阵，或炫技杂耍，或枯坐参禅……连番演绎一幕幕耐人寻味的世相世情。

2024年10月，梅国云的艺术作品集《字·相》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梅国云字相艺术作品两百余幅，内容涉及中华传统文化、生活哲思、对自然生态的关注与热爱等。这些作品另辟蹊径，通过回归文字本身的象形所指，借笔墨沟通世界本质，以书写介入社会议题，是梅国云“字相即文学”的大美学观念的生动实践。

梅国云是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天涯杂志社社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拐卖》《第39天》《国防线》，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送你一枚金戒指》，艺术作品集《笔外意象》《字相》等，曾获昆仑文艺奖、武警文艺奖。

字相艺术产生于2011年春节前夕。梅国云向南都记者回忆，某天午休时，他梦见服役期间回家探亲挤火车的场景，梦中出现形态怪异的“回家”二字：“回”字如望眼欲穿，又如车轮滚滚；“家”字如在故乡等待游子回来的亲人。醒来后，他把这两个字写下来发在腾讯微博上，没料一下子火遍全网。在网友们的鼓励下，梅国云开始构思类似作品——既非书法，亦非图画，但借汉字的象形意蕴，在嬉笑怒骂中讽谏社会乱象、刻画世道人心，引起广泛的情感共振。

一开始，这些有趣的笔墨艺术也不乏争议。反对者和支持者各执一词，梅国云的微博评论区往往是一片“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而随着他的创作日益精进，字相艺术影响越来越广，甚至受到学界和艺术界的瞩目，质疑之声亦逐渐消散。这些洋溢着游戏的快乐，充满智趣和批判精神的笔墨作品先后获得了“笔外意象”“视觉杂文”“梅式漫字”“字的世相”“字相”等雅称。最终定名为“字相”二字，言简意赅，在艺术史上独树一帜。

梅国云原是军旅作家，偶然步入字相艺术的畛域，犹如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探得新天地而乐不知返。他喜欢字相艺术的多维性和多义性，执着于在接受层面创造的情绪和声与脑力激荡。另一方面，这种“断片式、火花式的即时落笔”，取代大块文章，是“快节奏时代奔跑在工作一线的文学产物”，也是个人灵感和创造力的有效保存。

“部队制定作战方案、演习、实战，为什么要求官兵占领有利地形时，必须先占领制高点？因为占了制高点，就掌握了战场主动权。”梅国云告诉南都记者。于他而言，在这个读图读影像的时代，创作字相就是顺应AI技术潮流，抢占文艺创作的制高点。以字相为媒介，一张图就是一篇文章、一个故事、一种价值。

例如“空”字，是一个僧人打坐形象，寓意佛教的澄明空寂；“钱”字，是一个耕耘者形象，寓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在《人的能量图》里，浓淡晕染中裂出的“人”字，仿佛在“墨海里立定精神，混沌中放出光明”。如是，字相艺术向世人展现了汉字的独特魅力，传递了独一无二的东方智慧与东方哲学，更是一种活泼、敏锐、富于当下性和在场感的表达，它与时代密切联动，时而亲切可感、直击心灵，时而词锋诙谐、“离经叛道”。

梅国云说：“我希望读者能从我的字相作品中，获得开拓创新的勇气和自信，希望孩子们能从字相作品中获得发挥想象力的乐趣。”

南都专访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梅国云

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梅国云。

是“视觉杂文”也是“字的世相”

南都：请讲讲您的字相艺术的由来。您是在什么契机下独创出这样一种艺术形式的？

梅国云：是因为一场梦产生的一幅字在微博上火起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2011年春节前，大概也就像现在这几天，我在办公室午休，半梦半醒中，就想到自己当年在陕西服役，过年回家买不到座位票，从西安一路站到南京的情景。那个时候都是绿皮火车，车厢内拥挤不堪。快过年时，在外的人既想早点回去与亲人团聚，又怕一路的辛苦。记得好几次上火车，都是战友把我从窗户塞进去的，有一次因为太挤，我的行李箱没有地方放，就一直在肩上扛着。这种苦，年纪大一点的都吃过。自己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忽然就有两个非常清晰的很是怪异的“回家”二字印在脑子里。“回”字如望眼欲穿，又如车轮滚滚；“家”字如在故乡等待游子回来的亲人。醒来后，觉得梦里的字挺有趣，就起来把它写下来发到了腾讯微博上。当时的人们要么奔赴在回家的路上，要么买票等着回家，要么是故乡亲人在等着游子回家，回不了家的，也在思念故乡的亲人。那时主要的社交媒体就是微博，当我把这“回家”发在腾讯微博，就受到了人们的极大关注。为什么呢？因为勾起了中国人的共同情感。

梅国云字相作品《回家》

玩过微博的人都知道，一开始晒的几乎都是吃喝玩乐的场景，玩出个人文化特色的并不多，后来慢慢地就有一些人玩标签了。所谓大V主要是一些自带流量的名人。那幅《回家》一火，就有网友出金点子，说最好就朝着这个方向来，或许就能玩出名气。我觉得人家说得在理，就不再什么东西都发。兴趣是个好东西，现在想想，自己能发展到这一步，实际上就是网友造就出来的。那时一有空就在构思，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精神状态，要么在创作，要么就在创作的准备当中，一个星期大概能发一到两幅作品。网友们天天等着更新，就像现在的网络文学一样，他们一直陪伴着你。有好作品时，他们为你喝彩；几天没有作品时，他们就使劲催促；他们还帮你出创意，说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这样子写一个；更有意思的是，每一幅作品下面，他们都会给你各种解读。字相这种艺术形式最大的特点就是多义，阅读者见仁见智，所以，那时每一幅作品下面都会有无数跟帖评论。如果把不同的人的解读放在一起，就是非常有趣的另类叙事。

南都：字相艺术从诞生到现在经历了几个发展阶段？外界对字相艺术的评价如何？是否也经历了一个从有争议到慢慢接受的过程？

梅国云：《回家》火遍微博，就有网友留言，建议给这样的书法不像书法，绘画不像绘画的表达取个概念。还说如今是玩概念的时代，概念就是名号。然后就有网友取名为“笔外意象”，说醉翁之意不在“书法”，在于这个字之外的意味。你梅国云不是玩书写艺术的，而是通过写某个字，另有所指。2017年12月底，在南京大学展览，开研讨会时，周欣展教授建议把它改为“梅体漫字”，说西方有漫画，梅国云创造的是中国特色的漫字，他还专门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文艺报》上，后来我改了一个字，变成梅式漫字。2018年的一次雅集时，同济大学教授喻大翔先生说，这种艺术形式也可以称之为“视觉杂文”，说这个属于文章转换成图片的视觉艺术，因为大量作品具有批判性，把它叫“视觉杂文”更为合适。而海南大学李音教授则认为这些用文字创作的图画式的文人小品，反映的都是社会万象，应该叫“字的世相”。而最早把我这种表现形式称之为字相的，是网友了了归真老师。事情的缘由还是周欣展教授，有一次他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建议再改一次名，叫“字像”更为合适，说西方有画像，你这个最好叫字像。有一天，我偶然翻到了了了归真下载我的这些作品做的相册及她的解读，竟然发现她十多年前就把笔外意象称之为字相了，所以，最早叫字相的是了了归真老师，而推动改名的则是周欣展教授。

老网友对“笔外意象”这个概念很有感情，一直到现在他们还认为笔外意象更好，也有人说，“梅式漫字”这个标签因为姓梅，在推广传播效应上更明确，更多的朋友认为，这些名字都很好，叫什么都可以，主要还是内容为王，把作品搞好才是硬道理。

刚开始那几年，在我的微博下面跟帖骂的人还是不少的。个别人骂，倒不必理睬，有时候骂的人会自讨没趣，因为我的粉丝多，把他一围攻就落荒而逃了。但也有组团过来骂的，然后双方跟打仗似的，互不相让，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记得有一次竟然惊动了腾讯一位姓姚的编辑出面警告。后来微信兴起后，海南有人加我的微信，我以为人家是交朋友来的，没想到却是过来骂我的，后来居然还有打电话约架的。为了撇清字相与书法的关系，我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声明，我的这些东西不是书法，请大家不要莫名其妙地生气，更不该因为生气伤了和气，伤了自己身体。

梅国云字相作品《空》

后来风平浪静，主要还是互相接受了。一方面，是我自己在改变。说实话，最初写了发在微博上，并不太在意作品的形式感，有的作品还是很粗糙的，在题材上也没有分类，杂乱无章。好在后来腾讯微博关了，要不，如果现在还能翻出来看，是很惭愧的。后来因为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更重要的是，不少朋友真的是良师益友，他们提了很多意见，甚至是尖锐的批评。这前后的巨大变化，就是从2017年底开始的，在创作上更加讲究了。需要审美的作品，就把字往好里写，需要审丑的，就往丑里写。另一方面，好几位学者写文章阐述字相的艺术特点和价值，我们还开过几次座谈会，搞过三次影响比较大的展览，后来也就听不到骂的声音了。

文艺创作要“占领制高点”

南都：您是一位军旅出身的作家，出版过许多优秀的长篇小说作品。有评论家说，“字相艺术”是您的文学创作的延续，您怎么看待这种评价？军旅生活、小说创作和字相艺术之间有什么关系？

梅国云：是的，字相创作是我文学创作的另一个出口。要从两个方面看，一个是兴趣点的转换，现在是读图读影像的时代，我自己就深陷其中，为什么我还要长篇大论地写文章给别人看？况且，字相是多维的，它的多义性，就是使多点聚合为一点，然后在观赏和解读时变得耐人寻味。一个是因为工作实在太忙，没时间写大文章，更没时间写长篇，这种断片式、火花式的即时落笔，真的也是快节奏时代奔跑在工作一线的文学产物。

也有人批评我，说小说家不写小说了，作协主席走在了“歪门邪道”上。这些议论并没有影响我对字相的探索。信息时代，融合、跨界是最为鲜明的特色，跟工业时代比，新生事物更是层出不穷。一个国家也好，整个人类也好，之所以越来越文明，越来越高级，就是在创新中、在大融合中发展进步的。我是一个喜欢往前看，并且对未来永远都持乐观态度的写作者。数字技术，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包括阅读习惯和创作习惯。过去我们写文章是笔与纸的关系，现在是键盘与屏幕的关系。在没有纸以前，是笔与竹简的关系，刀与石头、龟甲的关系，甚至在文字没有出现之前，就是单纯的嘴巴与耳朵的关系（比如神话故事的传播）。工业革命后，镜头的出现，文学作品的创作其实已经从纸张往屏幕让渡，而信息技术的发展，纸张文本早已急剧萎缩，屏幕上阅读成为人类社会常态。数字技术，一方面，推动了颠覆传统文学的网络文学的发展，另一方面，在很短时间又进入了读图读影像时代。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网络文学寿命好像并不可以绵延不绝。数字技术的突飞猛进，AI技术的发展，大有影像可以直接取代网络文学的可能。一些网络作家改行当编剧，似乎已经印证了这一点。我们应该主动适应这样一种趋势，字相，正是读图时代的产物。它生动，更加吸引人，另外，一张图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假如未来AI也可以创作字相，那是不是就可以使字相创作成为一种全民游戏呢？

军旅生涯对我认识问题的方法影响很大，直接产生作用的地方就是创作。部队制定作战方案、演习、实战，为什么要求官兵占领有利地形时，必须先占领制高点？因为占了制高点，就掌握了战场主动权。因为在制高点，能够看得更远，更能把战场尽收眼底。另外，占了制高点，更容易发挥火力。大家看战争片，都在占领山头、占领高地，或争夺山头、争夺高地。为什么发展空军，不还是占领制高点？当代军事强国最为厉害的一个特征就是看太空武器的高度。你的卫星飞得越高，你就越厉害。对于我来说，创作字相也可以理解为占领制高点。包括我这两年进行的回车句创作，无论是《窥一眼虚空的未知》，还是刚刚出版的《我知道灵魂的来去》，全部都是探索未知的“一闪念”大集合，都是在人类认识的终极处。

梅国云字相作品《人的能量图》

融汇传统哲学，反映社会生活

南都：字相艺术在哪些方面受到了中国传统哲学的影响？请举例说明。

梅国云：比如《道德经》说的“道生一，一生二”，《易经·系辞》说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分析，一个反映的是事物发展规律，一个反映的是事物变化规律。道换个名字就是太极，如果我们再从佛家里面找一些科学的东西，这个名字还可以换成空。我的字相作品里面有两个不同的“空”字，有“0”字、“一”字、“参”字、“长”字等等，就是受到传统哲学的影响。特别是“一”字，释文是：一。脱于道，生于零，而分阴阳，方生万物。从无中来，当乾坤母，天地独尊。从东方来，往西方去，使命如渡舟。往太极，归虚空。

还有“长”字，释文是：按照相对论理论，当物体运动达到一定速度时，长度会变短。右侧是汉字“长”在宇宙中飞行时的状态。中间的“0”，是“长”没有长度时的状态。而最左侧的图像表达的则是“长”字的负长度，或叫反向的“长”。这三个图像又演绎了《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核心要义。当进入中间“0”的状态时，就是空的状态，也是佛的状态，从物理学上来说，亦是时间静止的状态。最左侧的负长度即为宇宙黑洞。这个时候，就不能执著于左右两面，无论成功失败，无论喜悦和痛苦，都是无感的。此时的佛心，是参透了宇宙间一切的大智慧。

还有“参”字，释文是：参禅的参，人参的参。参到空，没有了我，与佛道一体，是参的目的。假如将人参（名贵药材）的参视为佛道，那此参意义大矣！意义在于因参禅而忘我，在于无意识中成佛成道（成为人参）。上面参禅状，下面人参状。

南都：字相艺术的很大一部分是以字来展现世相，用书写介入社会议题。在《字·相》这本书收录的作品中，有哪些是你认为具有比较强的社会性和批判性的？另外有哪些体现了您当时的巧思和对人生的顿悟？请举例谈谈。

梅国云：字相作品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展现的就是人间世相。批判性作品占了有三分之一之多。比如《霾》《犁、田》《会》《霸座》《师古》等等。每个作品都有巧思。比如《望月》，“月”字高悬，“望”字如“举杯邀明白”。比如《中秋》，“中”如仰望满“月”的人，“秋”如满月。比如《七月七》，“月”字如银河，两个“七”如牛郎织女牵手相会鹊桥（月内两横）。说到顿悟，其实我创作字相，就是自己跟字相互相成就。比如《真相》，如果真相被掩盖，必须谣言四起，这是一个重要的认识论，在创作过程中，对自己触动很大。比如《霾》，昏天黑地的狰狞面目，还是很吓人的，得从我做起，爱护环境。比如《人》，一个人是否能立于天地之间，不取决于他的肉身的高度，而是精气神，是思想，是境界。

梅国云字相作品《望月》

南都：您的字相作品不仅仅是形象化的汉字，其中也有谋篇布局，有书法和绘画的成分。您对传统书画有研究么？您认为字相艺术和传统的书画艺术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梅国云：关于我的字相作品的谋篇布局，确实是参照了书法作品的章法。整体上考虑到了疏密、平衡、轻重，有落款，有印章。我的日常创作，使用的材料就是毛笔和墨汁。我虽然没有学过绘画，但确有绘画的成分在里面。创作中国传统书画有个说法：字是画出来的，画是写出来的。我非常认同。在里面浸淫的时间越长，体会越深刻。字相和传统书法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如果你想讲究形式感，那就按照传统书画的技法来创作。如果你只是单纯的表达观念，尽可以随意，可以是任何书写工具，比如钢笔、粉笔，甚至也可以用棍子在沙滩上画。

希望读者获得开拓创新的勇气

南都：这些年来，您从字相艺术的创作中获得了什么乐趣？

梅国云：字相创作已经成为我的日常。因为每次获得灵感，都是一次新发现，所以快乐无比。创作过程又是把灵感落到纸上，所以，同样非常愉悦。每次作品完成后总有些小得意，并会常常回味。这个过程是自己成长的过程，有一种“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快意。我希望读者能从我的字相作品中，获得开拓创新的勇气和自信，希望孩子们能从字相作品中获得发挥想象力的乐趣。

南都：对于字相艺术的发展、传播和推广，您有什么考虑？

梅国云：我喜欢思考未知、思考终极时的灵光一闪，然后把它记下来。如果通过图片表达，就变成字相；如果通过文字表达，就变成诗行。关于推广，对于我个人来说，必须把创作坚持下去。我将与出版社积极合作，做好传播。出版社正在开发文创产品，这也是一个重要的传播渠道。我更期待将字相动漫化、影像化。字相的前身是笔外意象，它成就于腾讯微博，沉寂这么多年后，我希望能在更多的平台，得到更好的传播，让汉字的魅力被世界上更多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