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已出版《图解中国传统服饰》
最近我和朋友都有刷到一些关于“旗袍搭汉服”的小红书笔记，点赞都很高，类似下面这样：
（点赞高达5.8w的搭配笔记，图/小红书）
从笔记结构来说比较简单，除了标题用口语化句子点出“旗袍搭汉服”以外，正文基本没有内容，图片也都是博主不出镜的照片。这也就意味着，这些点赞量都是由这个搭配组合以及图片产生的，也就是网友们想拥护某种爱好又说不出恳切理由时常常会乱引用的那句话“人民喜闻乐见，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因为小红书是基于兴趣算法进行推送的，所以相关的人群应该都有刷到这类笔记。也看到了一些争议的、甚至是反对的声音，但在庞大的爱好群体前也显得比较委婉：
……担心直接接触旗袍混搭的人逐步认为旗袍混搭才是传统穿法。本篇笔记作者此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此前已有大量笔记因马面裙混搭爆火而将马面裙计入新中式衣服，从而导致部分新中式爱好者将马面裙当做新中式单品而非汉服单品，甚至认为衬衣和马面裙是固定搭配。有前例在此，不由得有些担心。
我不评价这种搭配的对错，因为在我看来，如今的旗袍、如今的汉服都只算是某种计量方式下的“新中式”服装设计，爱好群体和商业资本又是高度重叠的，出现“混搭”是顺理成章的。我想说的是服饰对于身体修饰的审美，并不像现代汉服语境下的“形制”那样泾渭分明，反而在暗中紧密相连。
（显瘦、显身材是搭配核心诉求，图/小红书）
旗袍搭配汉服、搭配马面裙可能让人觉得陌生，但是紧束的臀部与绽放的下摆却是十分令人熟悉的。之前在《》里提到过，汉服圈曾经十分流行过一种名为“短曲”的服饰，就是走的这个路线。
（汉服“短曲”）
撇开什么汉服什么旗袍的标签，他们通过服装算追求的审美是高度一致的。
（图/小红书）
而服饰标签，本来就是我们人为加上去的。“旗袍搭汉服”这个标签虽然乍一看十分冲突，是因为在现代汉服的诉求里它们分别被塑造成了带有“世仇”色彩的敌对双方，但实际上都只是经过现代审美修改的当代服饰，只是针对不同对象的仿制。
汉服“短曲裾”也不是在汉服运动之初就出现的，最早的汉服“曲裾”长度被要求应当盖住鞋面，甚至更长。于是商家利用“曲裾”本身的缠绕形态将其刻意打造成为腰臀不偏紧、下摆散开的形态，这种上紧下松的鱼尾式审美偏好就已经初露端倪。这类曲裾一度还被单独命名为“鱼尾曲裾”，但这个名称所指的具体款式在汉服圈一直比较游移。
（鱼尾曲裾）
后来的“短曲裾”其实是在这个基础上，将本来需要一件衣服完成的效果分拆成了两件来完成，即“短曲裾”的部分负责“紧”，下面的裙子部分负责“松”。裁剪难度上大大降低了，穿着效果后的“鱼尾”也更加明显。
（短曲的裁剪示意，图/百度贴吧）
（短曲裾热卖款式）
“短曲”当年的流行，本质上就是一场包裹在汉服外皮下的对于鱼尾曲线礼服的热爱。
因为曲裾短一截、露出里面的裙子或裤子的款式搭配其实出现得很早很早，尤其在二三十年前的古装剧里，因为曲裾绕襟式古装戏服如果要求长度恰好盖住鞋面的话，是很难恰好匹配演员的身高，所以搭配裙子或裤子来做长度调解的做法就很常见。
（《孙子兵法与三十六计》剧照）
（《大汉天子》剧照）
乃至于2003年公认的穿汉服上街第一人王乐天也是穿了这样一身搭配，只不过他没有理解古装戏服的用意，即便搭配了裙子还是露出了下面的现代西裤和皮鞋。
（王乐天）
然而从这些图片里，我们是看不到任何鱼尾曲线的，甚至没有现代服饰所追求的任何曲线。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十年，汉服“短曲”流行，屏幕里的古装即便还是在这样搭配却也开始刻意追逐曲线。
（《美人心计》剧照）
（《王的女人》剧照）
（《云中歌》剧照）
款式和审美是可以分开的，这本来是个很浅显的服饰道理，但似乎放在和任何“传统”“古代”沾边的内容上大家就会遗忘。可能有人会说，这上面的举例，如果将服饰平铺来看也是不一样的。这里要说两点，第一，穿着方式对于服饰本身有二次创造，极端案例就是一块布在身上能穿成各种样子，第二，穿着者的姿势形态也会极大地影响服饰呈现的效果，极端案例就是买家秀、卖家秀。
主要说说后者，汉服“短曲”或“鱼尾曲裾”的形象曲线有很大一部分是靠“摆拍”出来的，毕竟大多数时候还是做不到那么贴合的剪裁。穿着者会刻意通过交叉腿、提膝盖、扭胯等方式，让这种曲线更为明显。这也说明了，这些汉服爱好者内心是非常明确自己所向往的审美是哪种、该如何更好更明确地突出呈现这种审美。
（不同服饰的相似姿态）
（小红书搭配笔记里的拍照姿态）
在汉服、西式礼服，以及一些中式元素设计服饰中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拍照形态，而这些服装虽然在表述上看似有着巨大的时间和空间鸿沟，而实际追求的审美是趋同的。不过是用了不同的“皮肤”，盖在了相似的内核上。
我刚接触汉服圈的时候，就被类似一款服饰流行几千年的经典论点所疑惑，因为我所能观察到的如古装剧服饰，其实就是跟着流行在改变的，等我接触的汉服时间长了，发现汉服的流行款也是如此。这个流行的参考坐标就是时装，是当代的服饰，是用一层仿古的皮盖住的当代审美。只不过，曾经的汉服比较追求礼服的应用场景，所以比较多参考礼服审美，而如今的汉服比较偏爱日常化的穿着场合，所以看起来会更像一些通勤、约会、聚餐等场合下的流行服饰。
（不同服饰的相似审美）
我知道会有人来杠，所以我先来预判一波……
这种曲线的“短曲裾”审美是刻意追求的，因为汉服早起的曲裾其实更追求的是筒状或圆锥状的廓形，而非包臀蓬摆。
（汉服运动之初的早起曲裾）
是后来有人发现，曲裾的绕襟下摆可以修饰身形，让身形更为修长，便开始改动曲裾的绕襟方式，主要有三种：
①改变整体廓形，从比较松散的绕襟改成比较贴合紧缚的绕襟；
②改变绕襟分布，或增加数量，或者改变排布；
③改变腰位状态，提升腰带的高度、宽度等。
汉服圈内对于汉服商家常有关于“版型”的讨论，而汉服“曲裾”作为不依托文物的产物它的“版型”衡量依据是什么呢？其实就是哪个商家能将曲裾裁剪得更符合买家所追求的审美，并且不打破现代汉服的教义框架。
（经过“版型”调整的曲裾）
也是正因为这个原因，“曲裾”成为了追求当代审美的那层皮，并且追求的是女款礼服，也就从早期的男女都可以穿的款式逐渐变成了女款专属款式。到“短曲裾”流行的那几年，男款曲裾几乎绝迹。
（早起的男款曲裾）
很多人喜欢拿文物说事，比如说俑也有喇叭开口、也有臀部比较紧的样貌，也有绕襟多圈的例子等等。但这些几乎都分属于不同的文物，就好比我们说麋鹿是“四不像”，脸像马、角像鹿、蹄像牛、尾像驴，那么马鹿牛驴就都不能用来证明那是一头麋鹿。更何况，文物与商品的“相似性”本身取决于着观察力差异，在我看来，那些所谓的“像”都“不像”。
（经常被拿来举例的文物图）
另一个佐证则是，“短曲裾”是汉服运动兴起数年后才开始风靡的。在此之前，汉服曲裾中是有这类短一截并露出裙子的款式和搭配的，但在审美上要么趋同于早期的长曲裾，要么趋同于当时的襦裙，都没有出现需要包出曲线的趋向。可见这种审美在早期汉服运动里并不显露，而文物也不可能是有了“短曲裾”潮流后才被挖出来的。
（早期搭配裙子的各种汉服曲裾）
事实上，短曲裾的文物依据比任何一种汉服曲裾分支都要薄弱，可以说汉服“短曲”的出现、演变、推崇，乃至风靡一时，完全依赖的是“皮”下审美、“嘴”上主义。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那些关于“旗袍搭汉服”的小红书笔记，“汉服”也好、“旗袍”也罢也都只是表面上的实现途径。
（小红书搭配笔记）
（有时候会连发多条以匹配小红书的推流方式）
另外有一点可以谈谈，就是马面裙的单品流行，使之成为了中式混搭里的新宠。这位博主其实是将马面裙当作衬裙、半身裙来使用的，尽管标题是“旗袍搭汉服”，实际上搭的主要是“马面裙”。
（旗袍与马面裙或衬裙搭配）
（旗袍或汉服与马面裙搭配）
其实很多汉服爱好者是厌恶并反对这点，他们认为这样就会马面裙脱离“汉服”体系，没有宣之于口的担忧可能还有，随之会带走马面裙目前身上的光环和流量。
尽管前面引用的内容里有一点担忧是关于马面裙的搭配被混淆，但是率先将马面裙当作单品搭配衬衫并大力推广的就是汉服爱好者。总不能汉服爱好者带头做的事儿，到了“新中式爱好者”就不行了吧。
（马面裙与衬衫的搭配也参照近现代服饰流行）
汉服爱好者往往抗拒将马面裙搭配旗袍的原因还是在于汉服推广过程中将旗袍视作“假想敌”后，类似“世仇”的心理，类似“不可通婚”的做法。
我们同样可以将马面裙身上的标签拿去，看看支撑它成为新中式宠儿的审美原因是什么？从这位博主来看，主要有四点：
①蓬度，可以只穿一条马面裙就实现很好的外扩线条；
②垂度，马面裙一般用料都比较沉，加上打褶方式也比较费料，使马面裙的压身感非常突出；
③层次感，侧面看马面裙的裙褶深且密，侧面角度展示也是最为突出突出的；
④用料闪亮，且价格实惠，是比较有性价比的上镜服饰。
（新闻中的马面裙）
当然，以上说的都是如今在售的马面裙，在《》《》里已经提过了，目前的马面裙和文物也是不一样的，也是经过当代审美“改造”过。如果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一切仿古服饰也都是当代流行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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