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26岁的曹禺,在一篇序言里坦言了对《雷雨》的偏爱,他写了一个发生在1925年的故事。
2025年,即将满57岁的胡军与导演李六乙合作,在成都城市音乐厅,在最新的舞台,还原了最本真的《雷雨》。
演出之前,红星新闻记者见到胡军——《雷雨》中周朴园的扮演者时,他说:“《雷雨》的故事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但我们这次是带来了一个新版,跟以往的、课本的很多东西完全不一样。”
胡军字正腔圆,中气十足,仿佛咽喉处内置了扩音器,整个休息室都回荡着他对《雷雨》和周朴园的解读;顺便他还谈及了由自己特别出演的春节档影片《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中的洪七公形象和对经典武侠的看法。
胡军说,他不愿意教育观众,只是希望制造一个氛围,邀请观众一起进入这个全新的、也许最接近曹禺本意的《雷雨》世界。
壹
“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戴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
这是曹禺笔下的周朴园,也是最新一任周朴园。胡军的行走起卧,举手投足之间,俨然《雷雨》的文字跃然于舞台之上。
随着他以老人之姿出现在序幕中,又仿佛遭遇了时光倒转,回到悲剧发生的十年前的暴风雨之夜,观众依稀唤醒了自己对《雷雨》的种种记忆。
“这个故事太老了。”
在胡军眼里,《雷雨》是一个大众耳熟能详的故事。它以1925年前后的中国社会为背景,讲述了两个阶级分明的家庭、八个被命运捉弄的悲剧人物、前后延宕三十年之久的恩怨。
该剧于中国话剧而言,正如鲁迅《狂人日记》之于中国小说,是里程碑、是基石、是绕不开的永恒杰作。
如此杰作,话剧舞台、电影版本及其他剧种的各类改编版本之多,堪为中国话剧之翘楚。在胡军和导演李六乙看来,其中登峰造极的版本,还是要数北京人艺1954年的《雷雨》。
当时,时任北京人艺院长的曹禺,亲自删定剧本,由一批艺术家将其搬上舞台,“后面的各个剧团基本上全是在Copy(复制)北京人艺。”胡军称,老版本令人仰止,作为“一个特别挑剔的人”,听说在排新《雷雨》,他本能地觉得“没意思”,“不可逾越”。
直到看到新剧本——一个更完整、更接近曹禺原作、基于1936年版本而非1954年版本的《雷雨》后,“我觉得这是有意义的。”
他坦言,在苦练、打磨之前,最重要的就是研读剧本,然后你会发现,“周朴园不再是一个很概念化的人。”
往常周朴园在大众眼里,是封建资本家、伪善大家长、一切悲剧的发源者,他世俗、狡猾、冷酷、专制,俨然是周公馆的暴君。但新剧本和胡军的解读,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他其实是一个很挣扎、很孤独、很贫穷的一个主人。”
挣扎于命运所开的玩笑,孤独于岁月将罪和反省留给他一人,贫穷于自己可怜可笑的世俗渴望和精神世界。周朴园有罪,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诚如曹禺所言,“《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曹禺“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胡军对周朴园的理解和演绎,恰是对“悲悯的眼”的最佳注解。
而实现这一戏剧效果的主要原因,在于主创找回了《雷雨》完整剧本中的序幕和尾声这两个篇章——此前的话剧总是将此删去的。它们讲的是雷雨夜后的十年,周公馆成了教堂医院,周朴园已是老人,他来此问楼上的疯女人——鲁侍萍是否安好,一对教堂姐弟谈及往事,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个人”。
《雷雨》剧照
1936年的曹禺就百般思量,考虑是否删去这与主线无关的序幕和尾声。但他相信“透过时间的洗涤,那好的会留存,粗恶的自然要滤走”,为此希望将来有机会,有聪明的导演来实验一番。
直到剧作诞生的90余年后,才有导演与胡军决定要替曹禺“了却心愿”。因为保留十年后的一幕,才能将悲剧延展到命运的纵轴之上,以一种无限的俯视感和平行时空般的陌生感,将观众的情绪导入“更宽阔的沉思的海”。
如此才能回归曹禺先生的初心,让观众不只是单一地沉浸在熟悉的故事情节中,而是如胡军和曹禺所盼望的那样,“低着头,沉思地,念着这些在情热、在梦想、在计算里煎熬着的人们。”
落幕时的一场大雪,恍若搬演了《红楼梦》中那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以胡军为首的各位演员和幕后工作者们,终于完美地兑现了曹禺希望的,“把它认真地搬到舞台上。”
《雷雨》剧照
贰
《雷雨》并非胡军与导演李六乙第一次合作排演曹禺戏剧。早在2000年,两人就合作过曹禺另一部更为先锋的《原野》。所以他对导演有一种信任感,也比其他年轻演员更快地适应导演的戏剧风格。
《原野》剧照
其实,胡军一直以来可能都是被大众误读的演员——比起观众熟知的电影和电视,话剧更像他的老本行。
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他考入北京人艺,成为一名职业话剧演员。带着理想主义光芒,憧憬着传统的“戏剧精神”,他从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一直演到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
他热爱舞台,却也敌不过大势,作为演员,一条腿行路,终究走得不稳。所以像他的师哥姜文、倪大红、王志飞,以及他的师弟陈建斌、段奕宏等演员,都是入行话剧,同时跨步影视行业。
1990年,22岁的胡军首次参演电影《恶狼与天使》,饰演反派黑社会老大;而后参演《烈火恩怨》《黑雪》等多部影片,到1993年已经担纲主演,于《黑火》中饰演绿林好汉张武。
兜兜转转,胡军凭借《蓝宇》等作品获得各种奖项,成为众口称赞的演员。
《蓝宇》剧照
胡军骨架大,身板硬,面部俊朗,大气英武,适合演一些有力量的男性角色,譬如老大、好汉、老板之类,加上他出身艺术世家,身上有一股文质彬彬的劲儿,故而他的好汉角色总是也带有柔情。
乔峰,或萧峰,像是为他的形象气质量身定做的。张纪中版《天龙八部》,是为数不多可与TVB经典选角相媲美的内地武侠剧。乔峰是背负家国恩怨的大侠,也是兼有儿女情长的英雄。胡军的完美演绎,将他送入“硬汉”赛道,并一骑绝尘。
之后,各类硬汉角色纷纷找上门,《楚汉风云》中的项羽,《卧薪尝胆》中的夫差,《赤壁》中的赵云,《朱元璋》里的朱元璋,《金婚风雨情》里的志愿军英雄耿直,《花木兰》里的柔然部落头领冒顿……“硬汉”几乎成了胡军摘不去的标签。
但这些硬汉并不是流水线量化产物,而是各有参差和华彩,比如《让子弹飞》中的假张麻子,带点神经质、又怂又莽的喜剧感;《十月围城》里的辫子头清廷将军,他受西方教育却又偏激地将西方和革命派视为最大的祸水,既狠毒又忠诚;《长津湖》里的雷公,英勇献身,令人泪下,临死说的不是豪言壮语,而是“太疼了,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
胡军是正剧、话剧演员,但因为硬汉形象深入人心,所以演了很多武打戏。他曾在采访中“抱怨”,“我不是武打演员啊”。这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好演员,有着作为演员的自觉和责任,会认真对待和诠释每一个角色,即使有重复之嫌,也会为之赋予新的内涵,使每个角色都活过来。
当然,电影、电视的成功,并没有让胡军丢下老本行话剧。2020年他与李六乙导演合作莎翁剧《哈姆雷特》,他演哈姆雷特,人艺前辈濮存昕饰演国王;而时光回溯至1990年,林兆华导演的《哈姆雷特》中,濮存昕是哈姆雷特,22岁的胡军则客串了一位掘墓人。
《哈姆雷特》剧照 图据胡军微博
从掘墓人到哈姆雷特,这仿佛是一个历经30年的轮回。在这场轮回中,变的是各种角色,不变的是胡军作为演员的身份和职业,初心和认真,以及那份永恒的热忱。
叁
胡军生于艺术世家。父亲胡宝善、伯父胡松华,都是著名歌唱家。母亲王亦满是话剧演员。父亲训子严格,而胡军幼时淘气,经常挨罚。
高考前夕,胡军带有反抗性地、胡闹般地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直到录取,父亲才知道消息。不愿倚仗父辈、甚至谈不上热爱表演的胡军,自上学后,才被这门艺术所吸引。
毕业后,他进入北京人艺,与同为话剧演员的卢芳相识相恋。胡军第一次做主演的话剧《军用列车》,便是与卢芳搭档完成。他的成名作之一《蓝宇》,卢芳亦有参演。当胡军饰演哈姆雷特时,奥菲利亚的饰演者还是卢芳;当新版《雷雨》与观众见面,周朴园的妻子繁漪——一个在表演和台词上完全不输胡军的角色的饰演者,还是卢芳。
胡军与卢芳
这对夫妻是人生和艺术的同路人。他们的女儿九儿受父母熏陶,从小热爱戏剧,此次作为李六乙的助理,全程参与了《雷雨》的幕后创排。至于因《爸爸去哪儿》而备受关注的儿子康康,胡军表示不会要求儿子进入演艺圈,“他对这些(戏剧)只是感兴趣,但他有另外自己的理想。”
这场凝聚全家心血、集聚多年艺术经验和表达的《雷雨》,是胡军在跨入花甲之前,给自己的礼物。
此外,近期他还有一个大动作,就是客串徐克导演、肖战主演的《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中的洪七公。从2003年的乔峰,到2025年的洪七公,胡军始终是丐帮帮主,他曾发博调侃:“论丐帮编制的稳定性——乔峰、洪七公、降龙十八掌、丐帮帮主——丐永一。”
“其实我没什么戏份。”胡军对记者介绍了他22年后回归丐帮的始末,“徐克导演喊我去帮个忙。当时我在拍别的戏。他说,给他一个下午就够了。我就闪现过去,拍了一个下午。”他笑道,这个角色造型很怪,像是唱戏的,但徐克导演有“徐老怪”之称,怪才好玩,才对味儿,“我特别期待这部电影,希望他(徐克)通过这部电影,引领观众重回武侠世界。”
演绎了太多硬汉、英雄、军人、将军、帝王、高手的胡军,对旧日的已经没落的武侠世界,始终怀有眷恋。他说,现在的电脑、AI、花里胡哨的特效,看似是在丰富武侠世界,实则是把“人们心目当中非常纯净和充满想象的武侠世界给夺走了”。
但他也理解,这是时代使然,正如金庸作品的读者越来越少,“现在大家好像真的没有时间,坐下来看一本金庸。”
身处这样的时代,胡军亦无可奈何。他能做的,只是支持仍保留旧日武侠想象与可能的徐克导演,支持愿意回归戏剧大家曹禺先生本意和初心的1936年版《雷雨》。
周朴园、洪七公,从某种程度上讲,都是经典作品的经典角色。胡军本质上就是在回归经典、守护经典,并借由经典本身去作出自己的表达。“经典最多讲的是什么,是人。通过人,去往更广阔的地方,也许是宇宙层面,也许是精神层面、灵魂层面,而这些东西都还没完全解决。”
比如哈姆雷特提出的生存或毁灭,比如周朴园面对的罪孽与命运,大家都有各自的理解,都还在讨论,“这就是经典的价值,是它存在的必要性。”
回归曹禺的经典,回归经典武侠的世界,这是胡军作为演员,给自己从艺35年的一个理想的交代。
红星新闻记者 张世豪 李瑞峰 编辑 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