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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音乐戛然而止时和身边的队友用身体组成一架飞机?
如何用没有字句的“火星语”向不在场的同伴描述一场谋杀案的过程?
当现有的角色在观众的投票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最后的幸存者如何凭一己之力重现故事?
又或者,仅凭一个词语,你和同伴就要各自开启一个故事,在各自脑海中的无人区艰难跋涉,辨认方位并找到对方?
在即兴喜剧的舞台上,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着。
即兴喜剧,是一种没有既定剧本和道具的表演形式。由现场观众在互动中随机给出一些启发词,演员据此进行表演。
通过线下演出,即兴喜剧正在越来越多的城市生根发芽,不断收获着新的观众。有人把它视作平凡日常中的一场冒险;有人在欢笑之余收获了看待生活的另一种思路;也有人参与即兴喜剧workshop或是走上舞台,向更多的人讲述自己心中的故事。
观众和演员从形形色色的即兴游戏中得到了哪些乐趣?拥抱 “不确定性” 在舞台和生活中究竟意味着什么?从市场角度看,即兴喜剧是一个好的产品吗?
也许你可以发明新的游戏
刘词穷:很多人在第一次观看即兴喜剧时会感到惊奇:演员在舞台上一人分饰多角,剧情会在出人意料的地方改变走向,不同故事中的人物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遇。在没有剧本和排练的前提下,如何仅靠 “即兴” 实现这一切?舞台上那些源源不绝的灵感因何而来?
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种同样强调自发性的艺术——爵士乐中得到一些启发。特德·焦亚( Ted Gioia )在《如何听爵士》中将人类的体验分为两类:一类可以通过重复过程来复现结果,如科学、数学和演绎推理等;另一类则是像少年的初吻、孩子的诞生这样,无法被复刻。像即兴演出中这些难以被捕捉的、灵光闪现的瞬间,都来源于自发性。
《如何听爵士》中文版
自发性与其说是技法,不如说是一种足够诚恳的、“拒绝系统化、典范化” 的态度,与演奏者的人格和生活体验高度相关。
皮盆:我们在即兴喜剧表演中的灵感,很多来自生活体验:每天接触的人、读到的书、看过的电影,咖啡馆中耳边传来的一段对话,都会成为潜意识的源泉。生活不断前行,就不必担心灵感会有枯竭的一天。
能触发这些灵感的,不仅仅是演员在剧情中制造出的 “危机”,一个安全的场域也同样重要。舞台上有你信任的伙伴,就像绑着安全绳跳伞,自发性就会随之而来。
在固定场景里运用自发性,有时会导致剧情走向荒诞,这也是即兴演出中有意思的地方。但如果演员之间没有协调好各自的自发性,台上就会出现奇怪的场景:比如我上来说,特别冷,太冷了;另外一个人又说太热了。观众就会有问号,到底是冷还是热?如果这时有第三个人说:“我都一年没吃饭了,我好饿”;第四个人说自己是一只狗,现在能说话了,整个场面就会陷入混乱。
舞台上出现了奇怪的事情,一定要把它点出来。大家发现这个东西真的奇怪,就会想办法去圆它。如果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观众的问号多了,就会失焦,变成一场闹剧。
我们也会看到一些强调逻辑和意识的即兴团队,表演中不忘思考和评判,这可能让他们无形中失去很多选择,塑造出的角色趋近刻板印象——比如浓眉大眼的警察和 “偷感很重” 的小偷。
刘词穷:在演出中,台上的每一位演员都需要靠自己的想象创造出台词、人物和剧情,因此有些即兴喜剧会有特定的规则,可以有效地梳理这些行驶在不同轨道的想象力,避免台上陷入混乱。
皮盆(左一)和他的队友们
皮盆:即兴的本质是人与人的连接,能产生连接的场景,都可以用于即兴的练习。来自不同行业的人在了解到即兴之后,也会结合自己的知识背景,发明新的游戏。我会把平时在舞台上发现的好场景,改编成新的小游戏,比如让大家共同用身体摆出一个飞机的造型,这时飞机遭遇敌军袭击即将失控,紧急和混乱的场景可以促使台上的所有人自发地、最大限度地行动起来、开始表演。
玩即兴游戏的感觉让我想起登山的经历:我爬过火山、雪山,路上最经常出现的感受是后悔,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来爬这座山;登顶之前的路程,真是九死一生。这种极端场景下的、“过山车”般的体验,会促使我们反思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物,进行价值观的重新排序。
还有一个经典游戏是“观众采访”,邀请一位观众上台讲讲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随后演员将这个故事演出来或者编成一首歌。自己的经历被呈现在台上,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每次大家都很开心。
对于那些被采访的观众来说,虽然无法预料歌是什么样,至少在举手的那一刻,他想要表达自己。成为自己人生的观众是一个全新的视角,新的感受也会随之浮现。有些人看到了自己受伤的一刻,发现创伤没有那么可怕,自然产生了疗愈的效果。就像我们为什么把相片洗出来呢?为什么要拍视频来记录呢?都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这个形式更有趣。
悬置能量?不如活在当下!
刘词穷:在一场即兴喜剧表演中,演员会不时向现场观众征集各种形式的建议,比如最近读的书、手机里常用的表情包、偶遇前任时会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等,由此生发出一段表演。如果只是为了得到一些随机的启发,为什么还要强调建议来自观众?在这种互动中,观众获得了什么?
这让我想起了科塔萨尔的 “同谋读者” 理论,他在《跳房子》一书中赋予了读者极大的灵活性:在传统的线性阅读方式之外,读者可以参照阅读说明上的顺序,或是按照书里的指示不断地跳读,“有时从一个章节跳到一则报纸新闻,从报纸新闻又跳回另一个章节,然后从这个章节又跳到某行诗句或某个诗歌片段”,就像在摆弄一副被打乱的纸牌。这种创新性的阅读方式意在尽可能地改变读者在阅读中被动地位,使其持续不断地参与到每一页、每一个章节当中。
胡里奥·科塔萨尔
此外,“同谋读者” 也意味着故事应该有留白,等待读者去思考和填补。即兴喜剧的无实物表演方式就像把演出转化为一场演员和观众共同参与其中的智力游戏,每一个场景中都蕴含着观众的再创造。
皮盆:其实演出中向观众要建议首先是为了让大家相信我们的表演真是即兴的(笑) 。
从观众的角度来看,我觉得来看即兴首先能体验从零开始,一块儿创造的过程,相当于帮助大家延伸了自己的想象力。提示词是观众们给的,可能我们最终只能在很多建议中选择一个,但提出建议的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已经参与了,“我” 对于整场演出很重要。话剧、音乐剧、相声、单口喜剧演出中的观众们只能被动接受,而在这里你是有可能去改变整场演出的。
第二也是看演员们之间的互相配合、信任、支持和聆听,再把这种良性互动移情到自己的生活里。我们也会做一些即兴课程,有观众告诉我,她把即兴喜剧看作一个具有疗愈效果的乌托邦,在这里能找到一起玩儿的伙伴,有人能真正倾听并回应自己。很多人可能在原生家庭里被忽视,在职场中又不得不做一个小透明,即兴喜剧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安全的、不被评判的场域来表达自己的需求和情绪。
即兴喜剧的观众们
演出前,我们也会通过一些热身小游戏,比如抓手指,帮助观众找到放松专注的状态。人在一个紧张的环境下,是很难笑出来的。大家忙了一天了,坐在台下可能还在想着加班,想着感情、人际上的烦恼。这些小游戏可以让大家和身边的人熟悉一下,有一个小的肢体接触;同时把注意力拿回来,这里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不是讲座,不是上课,有个玩儿的心态,先笑出来。
刘词穷:这种想象 和配合有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也就意味着一场好的即兴喜剧演出无法复现、很难量产。观看即兴演出,尤其是陌生演员的演出会变成一种风险行为,毕竟演出的效果没有办法得到保证。那么观众走进剧场前还能怀有期待吗?或者说,是什么驱使着大家去接受这些不确定的因素?
这一切也许是社会心态变化的结果:当大环境整体趋向乐观时,人们相信努力会赢得回报,更倾向于奉行长期主义,用自己的知识、理智和判断去经营生活,强调“自律给我自由”和“情绪稳定”;而当这种掌控感逐渐消失、依靠内卷无法获得正反馈时,很多人不得不佛系躺平,悬置能量来换取内心的平静。
也许即兴喜剧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选择,活在当下。在我看来,“即兴”的最理想的状态是“尽兴”,即毫无保留地抒发自己、敞开身心感受外界,非常简洁,但有足够的冲击力。
皮盆:我觉得对于即兴演出观众肯定是有预期的,毕竟有交通和时间的成本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去拉高下限,来获得更多的长期观众。
世界的不确定性带来了很多焦虑,这些都是我们没有办法左右的,能做的只有想办法,告诉大家算了。我之前就是一个说话没有逻辑的人,这种特质在企业里很难成为好的员工,即兴喜剧让我自洽了很多。
在企业培训中,我们也会通过一些游戏和练习,试着帮助大家拥抱变化,接纳自己不完美的地方。毕竟在台上你只能想到 3 秒钟之内的事情,至于 3 秒钟之后的剧情,任何人都不知道。
不同于“老登幽默”的新形式
皮盆:从市场看,演出中的不确定因素导致即兴喜剧很难做大,注定是一个小众的形式,目前还不足以称之为一个行业。按照国外的经验,比如在美国的 The Second City (“第二城市”剧场,即兴喜剧演员培训机构),你可以从零开始学习,之后上台表演,如果被导演挖掘,就有机会上 SNL (Saturday Night Live,即周六夜现场,美国最成功的喜剧节目之一), 参演电影和综艺,相当于为大家提供了一个零基础走向表演的渠道。但如果只谈即兴喜剧的话,能有商演专场,和相对稳定的观众群体,差不多就到头了。
国内之前有过一些含有即兴元素的线上综艺,比如央视的《谢天谢地,你来啦》,还有《今夜百乐门》、《周六夜现场》等等,不过目前还没有专门的即兴喜剧综艺出现。一些平台方也和我们有过接触,大家都想做这方面的尝试,目前卡在什么地方呢?一方面是综艺录制成本比较高,对不确定性的容忍度更低;另一方面是即兴喜剧在本土发展时间比较短,没有足够的高水平团队支撑起一台综艺。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市场还是越来越需要即兴喜剧的。企业也好,各种社群、剧场也好,对于引入这种比较新的形式都很感兴趣,愿意去尝试。我觉得还是因为大家越来越需要激情,需要看一群人一起笑、一起哭,一块儿做点什么事儿,来获得一些力量。
回头来看即兴喜剧的用户画像,年轻人居多,从大学生一直到 40 岁;女性大概占 65% ,可能女生在情绪上的需求,包括她们的感知会多一些。
刘词穷:从本质上看,幽默是一种去神圣化和反权威,即把那些被人们视为理所应当的价值观念拉下神坛。但是在传统社会,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这种调侃的权利。很多表演形式,比如相声中的幽默,天然带有男性视角,并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门派、师承、院团等诸多壁垒。在“老登文学”、 “老登电影” 之外,还存在着 “老登幽默” 。
“老登幽默” 针对的对象不仅限于权威,也涵盖了老弱妇孺等社会中的弱势群体。为了在父权制社会中占据等级更高的序列,大部分男性在成长过程中不断被要求彰显男子气概、追逐权力,拒绝流露脆弱。受到这种经历的影响,“老登幽默”的内容多为嘲弄社会边缘人士、调侃男女关系、以及诸如“我是你爸爸”的伦理哏,时刻不忘带有看似低姿态实则高高在上的男性视角。
在攻击性掩盖之下,“老登幽默”折射出的是一种人际关系上的无能:因为担心场面失控而握紧成见、时时评判;因为难以与人建立连接而躁动不安,很少享受无聊;因为无法容忍话语权的片刻偏离,而滔滔不绝地进行说教。在这样的“幽默”中,或许真的有“老登”被解构了,但更多新的“老登”在冉冉升起。
近几年,我们也看到了脱口秀、sketch、包括即兴喜剧种种新的形式,能不再拘泥于旧的传统和程式,主动敞开大门、降低门槛让更多人参与,从女性、年轻人等更多元化的视角来看待我们周遭的环境。
皮盆:最早我们演女生其实也免不了模仿刻板印象,当下观众会给反应,让你误认为那是幽默。但现实生活中没有女生是这样的,现在我们会有意识地避免使用脸谱化的表现手法,以免引起观众的负面情绪,有负面情绪在先,就笑不出来了。
进一步来说,和单口喜剧相比,即兴不会有具体的表达和讨论,更多用肢体、情绪去表现场景。一件事物的意义在哪,我们有什么负面情绪,或者我的观点是什么,这些在即兴喜剧里面都没有,相当于把讨论的空间让渡给观众。
一场即兴喜剧演出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愿意去思考,或许会在某个瞬间中找到共鸣。
//作者:刘词穷、皮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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