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雨言秋
第三节
一九四七年初春,柳树长出嫩芽,坑边上一簇簇垂柳,晓风吹拂下,摇晃着阿娜多姿的枝条,小蜜蜂铺展着美丽的翅膀,鸣唱着美妙的歌声,在枝条间穿梭飞舞着,燕子不过三月三,这一天,燕子准时飞来了,偏偏飞翔在东坑碧绿的水面上,街道上,树丛里。
这天早晨,太阳爬出地坪线,天空一派瓦蓝,看不见一星点儿云彩,王来顺懒洋洋爬起床,慢悠悠穿衣服,突然听见街上乱糟糟的,锣鼓声,说笑声飞到他耳朵里,王来顺感觉奇怪,一向沉寂的村里,怎么热闹起来?他拖拉着鞋往外跑,跑到街上一看,就望见村里变了样:东坑沿上,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敲打锣鼓,有人举着小红旗喊着:“欢迎,热烈欢迎。”
中间走一溜人马,这些人身穿草绿军长,最显眼的是帽檐上那颗闪闪红五星,同他在二道河子看见的一模一样。源源不断的队伍,潮水般走过村子,朝徒骇河渡口奔去。
王来顺看呆啦,他们是谁的队伍,他们去哪里?村干部李大爷也在街上,领着村里一些年轻人吆吆喝喝,唱唱跳跳,里面有二小子,猫子,二斤半。
李大爷走一会儿,来他身边停下脚步。
王来顺见李大爷过来了,疑惑的问:“大爷,你们在干什么?”
李大爷听见问,回头看着王来顺,刚要张口,村西头突然锣鼓喧天,阵阵欢呼,王来顺搭眼看去,村西头的亮子,刚子,骑在高头大马上,胸口带着大红花,被人们簇拥着往这边走来。
王来顺不禁失声喊:“他们干什么?”
李大爷拍拍王来顺的肩背,亲切地说:“孩子,他们参军啦!”
“参军?”
“是呀,参军!”
“参什么军?”
“哈哈,”李大爷笑啦,“刘邓大军挺近大别山,打响解放战争的第一枪,青年人都争着抢着参加解放军呢!”
“参加解放军?”
“是呀,你看,亮子,刚子他们参加啦!”
“参加解放军发枪吗?”
李大爷笑:“发呀,当兵没有枪怎么打仗!”
犹如晴天响一声霹雳,把王来顺炸醒啦,有了枪多好玩,刚子他们就去玩这个,我为什么不能跟着去玩?王来顺浑身的血液沸腾了,大步走到李大爷跟前,可怜巴巴哀求道:“大爷,我要骑高头大马,我要戴红花,我要参军!”
王来顺参加了解放军,当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胸戴红花那一刻,村里男女老少,几百双眼睛看他,默默送他渡过了徒骇河,看着他随浩浩荡荡的队伍走。
直到看不见了,徒骇河堤让夜幕笼罩住了,人们才三三两两说着笑着往回走。
渡过黄河的第二天,王来顺所在连队奉命攻打羊山。
那天夜里,他随队伍潜伏在一条沟里,前面炮声隆隆,雷电般火光一闪一闪,天上一阵阵煞白,一批批伤病员从上边被抬下来,血淋淋的,一个又一个,王来顺闻着漫天血腥味害怕啦,他感觉自己死人一般,血液凝固啦,心脏停止了跳动,虽然在七月里,天气热的喘不上气来,他感觉心发凉,阵阵打颤。他抬头望去,绵延的羊山炮声连连,震耳欲聋,火光照得天地如同白昼。
连队的人扑上去啦,喊杀声震天动地,他依然趴在水沟底下,把自己埋在一个坑里。
羊山上战斗依然激烈,子弹流星般乱飞,他身边却寂静的要死,风吹动草叶,树枝,悠然的摇晃着。
他突然心里一喜,胆子大起来啦,把枪朝草丛里一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跑呀,跑呀,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跑了多少路程,直到听不见枪声,他才停下来,回头看看羊山那个方向,羊山顶上依然火光闪闪,他知道,羊山顶上战斗还在进行。
他停下脚步,歇一会儿,见东边露出晨曦,天要亮啦,不行,我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天明了,会有人抓逃兵,藏哪里呀?
猛然抬头,前面黑乎乎一溜看不见头的土堤,哦,那是黄河大堤,来到黄河边上啦!
他知道,这个季节是黄河水泛滥的时候,要想渡过黄河回家,就要找到渡口,乘摆渡人的筏子渡过去。
他急了,乱七八糟的想,想一会儿,心里说:怎么办?怎么办呀?
他扭脸看看渐渐发亮的天,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深深吸口气,又吐出来,无助与恐慌折磨着他,他想起二道河子那阵子,遭遇过的一次次磨难,没有比这次更大更难,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我不能这样,不能死这里!”
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别人说,反正就这样了,反正就他自己一个人,谁都帮不上忙,靠自己,只有依靠自己啦!
“砰,砰”,突然,南边响起枪声,黎明前清脆的枪声,划破寂静的原野,惊醒正在酣睡的生灵,鸟儿条件反射般飞向天空,惊恐地鸣叫。野兔支猛起耳朵前腿腾在空中,努力辨别危险来自的方向。
王来顺顺枪声想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来了许多荷枪实弹的人,一边走,一遍吆喝:“出来!不出来打死你!”
王来顺仔细看,是国民党兵清剿来啦,怎么,怎么办?他还穿着解放军的服装,一但让这伙兵看见了,一定抓他俘虏,他有些不知所措。恐慌折磨着他,折磨的他心惊肉跳,恨不能一张口苦胆从嘴里吐出来。
王来顺眼一闭,心想,大不了一死,羊山上死这么多人,别人不怕死,我也不怕!二道河子时不知道死过多少次啦!
他转念又想,二道河子没死,是自己不想死,是自己硬生生扛过来的,唉,那时能扛过来,这次不能?我不怕,这次,我非扛过来不可,我命大!
王来顺这样想着,眼角四下里一望,不远处有一片豆地,豆秧如蚕丝,满地密密麻麻,他灵机一动,何不藏起来!
国民党军来啦,越走越近了,再不藏起来就坏事啦,不容他多想,王来顺打几个机灵,一下窜到豆地里,他爬到豆地中间,藏在豆颗下边,大气不敢出。
可能他命大,可能搜查队人走累了,不愿意走绊腿的豆地里,吵吵嚷嚷绕豆地边上走啦。
王来顺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摸摸心窝,心窝还在剧烈的跳,唉!该走了!他咕噜着,正要从豆地里钻出来,耳旁轰隆隆响,是打炮?不是,他听听,没听见炮弹落地的声音,没看见腾起爆炸后的硝烟,那是什么响?他正问自己,仰脸看见天上飞来一架银亮色飞机,飞机飞得很低,飞到的地方,地面刮起一阵狂风,不时听见一阵“哒哒”机枪扫射地面的声音。
飞机看见地面上的目标,就开枪扫射,王来顺吓坏啦,这次非死不可啦,没活路啦,他想着,叹口气,唉!死就死吧!要死死个干净,他干脆脱下衣裤赤条条躺豆颗里,一睁眼,又看见飞机,他浑身筛糠般,干脆摘两片豆叶,吐口吐沫沾到眼上,然后什么都不想啦,静静等死。
眼睛闭上啦,眼睛外的一切是那样黑暗,轰隆隆,哒哒哒响过之后,声音渐渐远了,以至于听不见啦,豆地又恢复了寂静,豆地里发出阵阵簌簌声,那是风吹动豆颗发出来的声音,声音柔和而暖心,一切一切都归于平静。
这一天,就这样在惊恐与平静中过去啦。一天时间,王来顺感觉像过了十几年。脸色变灰暗,眼窝深陷啦,衣服被树枝划破,丝丝头发,结成一溜溜缰绳,一个个疙瘩,上面沾满泥土,毛茸茸的胡须,嘴唇边上像沾了细溜溜的草,整体看上去,他像五十多岁的老头。
他躺在豆颗地里,依然紧紧闭着眼,他想:大不了一死,前天夜里,羊山上死这么多人,我还有什么理由怕死?还不是一条命。他想到这里,有些诅丧,不禁哽咽起来。他眼睛里晃动着家乡的东坑,这个时候,东坑的水应该涨满啦,东南角的那个溢水口,该闸上一张铁丝网,成群的鱼儿游到这里,顺水要游进徒骇河,却被铁丝网拦无情的挡这里。坑北沿那颗歪脖老柳树,又长粗啦,树枝伸到了街上,搭到街北的墙头上啦。。。。。。。。
一想起这些,王来顺掉泪啦,呵呵,他笑啦,他改变了主意:不死,不死啦!我要活下去,回到自己的家乡!
天又亮了,太阳升到一杆子高的时候,他来到黄河岸边一个渡口,站在渡口边上,黄河水卷起满是黄沙的浪头,凶猛的朝东奔去,惊天动地的咆哮声,恐怖的吓死人,渡口上排着许多伤病员准备渡河,两个带红袖章的人查看证明后,才让上船。
王来顺站在旁边看一会儿,要往前走,一个带红袖章的人问他:“你去哪?”
王来顺心一震,有些害怕,但他还是说:“我渡黄河。”
“渡河,去哪?”
“东昌府。”
“你是伤兵吗?看样子不是!你去公干?”
王来顺使劲点头:“去公干!”
“拿出渡河证明,我看看!”
王来顺霎时冒一身冷汗,他不敢久留,他怕让红袖章看出他是逃兵,扭头说:“嗯,我想起来一件事,今天不渡河啦!”
王来顺退回豆地里,太阳升到头顶上啦。他望着阳光,望着蜿蜒的黄河大堤,他有些失望:死吧,死吧!看来非死不可啦,他咕噜着,猛一抬头,眼睛里晃动伤病员手里的渡河证明,还有那模糊不清的大红印章,想一会儿,王来顺笑啦,笑罢,他急不可耐的到东边地里拔了一颗青罗卜,熟练地切开茬口。很快刻好一枚“渡河许可”印章。刻好印章,他又犯难啦,哪里去找纸,他愁闷的时候,他看见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身边还有一个包。刚才这里发生了战斗,死了不少人,他爬过去,从包里掏出一张白纸,一支笔,印章蘸着血,盖到写字的纸上。
“渡河许可证”写好啦,他从死人身上抓几把人血,往自己脸上抹抹,摇身一变,他成了伤病员,自己偷笑,他感觉自己装扮的很像伤病,他朝黄河渡口走去。
第四节
王来顺终于渡过黄河回到家啦,他走到徒骇河堤的时候,太阳正挂在西边的树梢上,下边山峦一样沉甸甸的黑云,阳光映射,显得更加凝重,黑云边上,太阳映出的光线更加明亮,一绺阳光穿透云彩,映射着徒骇河堤上碧绿的树木,波光潋滟的河水。
王来顺站在河堤的树丛中间。脸色苍白,双腿酸软,张着嘴,可舌头硬啦,喉咙里象塞了一团棉花,好半天他才咕噜出一句话来:村里有抓逃兵的吗?“他犹豫一会儿,终于拿定主意,“天黑再回家。”
他这样想着,一会儿功夫,天黑透啦,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趴地上啦,几天几夜的奔波,他累了,趴地上一霎间,他闭上了眼睛。满天星星,眨着眼睛映着黑乎乎的徒骇河堤,原野,虫儿伴着簌簌风声,弹琴歌唱,村里不时闪着鬼火般的光亮,磷火流星般朝远处飞去,一霎消失的无影无踪,还能听见人的吆喝声。
王来顺朦胧中,感觉有一只手搭到他肩背上,轻声细语唤他:“顺儿,醒醒,你醒醒!”
起先唤不醒,唤久啦,王来顺哼哼几声,抖抖身子,似醒非醒,但他能感觉出一只手柔柔拍打肩背,王来顺突然意识到:这儿不是家里,是徒骇河堤上,他条件反射般跳起来,他害怕抓逃兵的来啦,他害怕极了啦。他爬起来要跑,前面就是徒骇河大堤外坡,使使劲,弯腰就能滚下斜坡,钻进荆棘颗子里。
王来顺一边想,一边使出逃跑的架势,他刚要迈步,一声低低的声音又索饶他的耳边:“是我。”
王来顺心里有个东西在颤动,颤动一会儿就像突然打开瓶塞,哦,多熟悉的声音,多亲切的话语,王来顺就是在这样的声音里长大的,他心停止了跳啦,甚至兴奋起来,离开家这些天来千难万难都遇到啦,危难之时,听见如此亲切的声音,倍感激动:
“孩子,你饿吧?我给你拿饭来啦!”
这是爹的声音,见了爹,王来顺惊叫起来,他的确几天几夜没吃饭啦,饿了扒个地瓜吃,渴了,水沟里喝口水,他不多问啦,肚皮让他忘记一切,他从爹手里夺过饭菜,大口吃起来,只吃到嗓子眼塞不下去,他才伸伸脖子咽口吐沫:
“爹,你怎么来啦?”
爹那双肥嘟嘟的手,轻轻指村里,又朝王来顺伸伸脖子,唯恐王来顺听不见:“孩子,抓你来啦!”
“抓我?”
“是呀,今天一早,队伍上来两个人,说是抓逃兵的。”
“抓谁呀?”
“说抓你。。”
王来顺心一惊,这么快,我还没走到家,他们先来到啦:爹,你说怎么办呀?
“唉,”爹叹气。
“爹,你叹什么气呀?”
王来顺仰起脖子:“咱家有钱。给他们钱不就得啦!”
“唉!”爹又叹气,爹望着黑咕隆咚的夜空,朦朦胧胧的村子,村里一派漆黑,看不见灯光,听不见狗吠,连知了都没有一丝声息,怪啦,太怪啦,大热天里知了应该舌燥的烦人,今夜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声音,抓逃兵的来啦,难道把知了都吓坏啦?
“钱!”爹说话啦,“用钱你看对谁!”
王来顺听见爹长吁短叹,有些不服气:“谁嫌钱扎手?”
“孩子呀,我说你呀,白在外头闯荡这么多年,什么也没学来,唉,世道变啦。过去是土匪,地痞流氓,国民革命军要钱,眼下挺进大别山的这支队伍,叫解放军,不跟老百姓要钱的,他们行军打仗天天唱: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
“真的?”
“没假。”
爷儿俩说着,天渐渐亮啦,不知道哪个村的公鸡,咕咕打鸣,鸣声划破沉寂的田野,久久回荡在徒骇河堤一带。这一带村民,再也不用担心土匪绑票架户啦,再也不用躲藏国民党军拉壮丁啦,村里的青壮年都自觉自愿去参加解放军啦。
这天夜里,村民们焦急地听南边轰隆隆炮声。
“为什么炮声一阵紧一阵?”
“为什么又听不见声音啦?”
人人伸着脖子听,都为解放军羊山一战捏一把汗,都把希望寄托在羊山上枪炮声里,喊杀声里,盼呀,盼呀,一个清晨,终于看见一个个端着打枪,威武雄壮的解放军战士,押解着一批又一批俘虏从羊山上下来,他们身上沾着羊山上的泥土,,浑身散发着战友的血腥味道。
村民悬着的心放下啦,喜欢啦,他们自觉自愿组织起民团帮着解放军看俘虏。
黎明前夜,天更黑,更沉寂,仿佛把村庄永远埋在黑夜里。
“儿啊,你还是躲这里吧!我进村看看,抓逃兵的走了,你再回家不晚。”
王来顺突然有了另一种想法,回家?回到家里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解放军呢!他们来抓我,抓住我,我就跟他们走!他仰着脸看爹,夜幕沉沉,东边和大地连接的天空露出了太阳的轮廓,爹脸上先是绷紧,继而松开,挂着满脸愤怒与忧郁,孙猴子搬,一霎七十二变。
“你找死啊!”爹怒啦,朝王来顺吼道,“当兵要打仗,打仗要死人,我养你这么大,你再去参加解放军,去了大别山,死那里,我连你的尸骨都不见一眼,白养活你这些年!”
王来顺见爹怒啦,不敢吱声。的确,参加解放军,不是闹着玩,死在大别山,有谁知道?不能参加解放军,不能。万万不能!不参加,让抓逃兵的抓去怎么办?就这样,王来顺翻来覆去想,他皱着眉头,望着爹,好久好久才吞吐出一句话:“给抓逃兵的送钱!”
没等他说完,爹头摇的像拨浪鼓:“不行,万万不行!”
“谁看见钱不亲?”王来顺坚持说,“我看行!”
“你看屁!”爹怒啦,“他们是解放军,共产党的队伍,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我不信,还有不吃腥的猫?”
“别胡思乱想啦,这个队伍军纪严明,不是你想的那样,收回你那一套歪歪心眼吧!”
王来顺想了想,爹说的不无道理,前几天,骑高头大马带红花的那一刻,队伍上也是这样说,他不吱声啦,想一会儿,叹口气说:
“那怎么办呀?”
爹瞪大眼睛。怒吼道:“躲躲吧!”
“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老鼠早晚让猫抓住尾巴!”
“我怎们生出你这样的废头!”爹指着王来顺鼻子怒骂,“你真是肝化的邻居——(肺)废头,野外这样大,哪里不能躲几天!”
“你说的简单,野外躲,吃呢?喝呢?”
“你没爹啦!”爹真怒啦,“有我在,还能饿死你!再说,抓逃兵的顶多待两三天,走后你不就回家啦!”
王来顺听爹说的有理,想想在二道河子时,冰天雪地,挨饿受冻都走过来啦,夏天野外多待几天,不就让蚊虫多吃几口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想到这里,王来顺说:
“爹,我看行,就这样吧。”
“愿意啦?”爹笑啦,“就这样吧,我这就走!”
“爹,送饭的时候,给我送一只烧鸡。”
“知道啦,忘不了吃!”爹白楞王来顺一眼,虽然嘴里骂他,说服了儿子,心里美滋滋的,扭扭肥胖的身子,一头钻进荆棘地里,绕弯回家啦。
三天后,爹来啦,见王来顺的面,笑的满脸开花:“抓逃兵的走啦,孩子,回家吧!”
爹笑着说。
王来顺像往常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这次,心里老是发抖,抖了一顿饭的功夫,今天也不例外,可是,他抖得有些异常,他对爹的话有些疑虑,不是说爹歪歪心眼,爹是亲爹,不会害自己,那是什么?好像心头里有一种不妥帖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呀,他又想不起来。
王来顺虽然心里抖抖的,还是跟在爹身后往村里走,他疑惑的走进村里一瞬间,望见村里变了样,村头小石桥不知道什么时间被水冲塌啦,石头栏杆歪斜在水沟底下,下半截淤在烂泥里,两边田野里堆着粪土,一堆堆,坟头一样。他知道,快到秋种季节啦。村民正给田地施肥,他走来,施肥的几个人放下铁锨看他,异样的眼光,带有几分神秘。王来顺不愿意看他们,更不愿意和他们说话,低头紧步走,恨不能一步走到家里,推开屋门躲起来。
离家门口不远的时候,身后一个白胡子老头扯他衣襟,白胡老头是他二大爷,但他不愿意多费口舌,看二大爷一眼,匆匆往前走。
““孩子,抓逃兵的人在你家里等你,挨着地方寻找呢,你没听见掀床板的声音?”
“抓逃兵?”王来顺一愣,半袋烟的功夫,他反倒心定下来,回头扯着爹的衣襟说:“算啦!抓就抓吧,跟他们走,反正早晚是死!”
“混账小子!你死了,你爹娘怎么办,你这大家大业给谁?”
王来顺听了,安静下来,是呀,爹娘拉扯自己不容易,还没尽孝呢?死了,爹娘多伤心呀,再说,还有祖辈积下的家业,自己不去继承,还不便宜村里这帮穷小子。
王来顺如坐针毡,没过一分钟就捏一把汗,口袋里那件东西,象块面团,越捏越软,越捏越重,他下意思使劲一捏,捏碎啦,湿漉漉的,他这才想起来,那是半截白萝卜,上面有他刻的印章,印章上沾着死人的血迹。
白萝卜虽然帮他渡过黄河,此时,他厌恶它,什么原因,他说不清楚,王来顺顺手把他扔到路边的草丛里。这一刹间,他想到他为什么厌恶这一块白萝卜啦,他爱面子,他担心村里人看见白萝卜刻成印章,他利用这枚假印章,偷渡黄河逃来的。他只好躲在村头坟地里,猫一样的眼睛瞪着看村子街上,只要有动静,哪怕一只野猫窜过街道,他都吓的浑身颤抖,他更害怕抓逃兵的人看见他的影子。直到天黑透啦,王来顺才神情慌张,缩着身子,斗败的狗一样,夹着尾巴急匆匆进村啦,推开自家的大门,一眼看见爹站在门后头等他,他一见爹,这几天的恐慌,担惊受怕,一霎间化为忧伤。
王来顺赶紧转身插上门插板,又从门缝往外看,确定没人跟踪他后,这才走进屋里。
“爹,”王来顺望着惶惶不安的爹,想把这几天的话说给他听,“抓逃兵的人。。。。。。。”
“孩子,”爹摆手,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
“爹,”王来顺不解爹的意思,“来家啦,还害怕?”
“怕,害怕!”爹急忙捂住他的嘴,“小祖宗,先别说啦!”爹又去里间屋拿了一床被子,捂住窗子透进来的光亮,这才压低声音,颤抖着嗓子说:“他们没走,还在村公所等你呢!”
王来顺一惊,心又颤抖起来,两条腿突然打起颤来,酸软酸软的,差点儿跌地上,他害怕抓逃兵的人突然闯进来,把自己再抓走。
“爹,事到如今,你说怎么办呀?”
爹看王来顺吓成这样子,安慰说:“不要害怕,我有办法。”
“爹,什么办法?”
“你看!”爹指着墙根的立厨,“立厨后边墙上我挖个洞,钻出洞是咱家后院,抓逃兵的人来了,你从洞里逃到后院。房头有个夹道通前院,一但抓逃兵的人看见洞,走进后院里,捉拿你的时候,你跑到前院里躲藏,他们来到前院,你从洞里钻回后院,钻来钻去,和他们捉迷藏,抓不到你,他们就不抓你啦。”
“爹,你真行!难怪年轻的时候当过土匪,学不少事。”
“别胡说啦,快上床睡觉吧!”
话音未落,就听外边狗叫,远远近近的狗一起狂叫起来,接着,大街上吆喝声乱成一团,刚才的宁静,从村里,从人心里,被赶的远远地了。
王来顺愣怔一霎,就一口吹灭灯,转身钻到洞里窜到后院子里,又悄悄走到房头家道里,偷偷朝前院看一眼,只见进来二个人,走到屋门口迅速散开,朝北屋包抄过来。
北屋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来人使劲敲打屋门,院子里一片噪杂声,看情况,爹在屋里装睡啦。
王来顺这时候,心都跳到喉咙里啦,前后看,后院没人堵他,墙洞还没让他们发现,没发现也不能藏后院里,万一他们钻进来,让他们一眼就看见啦,还是躲在夹道里吧,这里进退自如,不容易被发现。
敲门声连续“咚咚”一阵紧式一阵,看样子没完没了啦,正在这时候,屋里有了声音:
“谁呀?”这是爹的声音,沙哑且沉闷。
“我,你儿子回来了吗?”声音不大,也不凶狠,王来顺却吓出一身冷汗。
“没来呀!不是跟你们队伍去大别山啦!”
“半道他逃回来啦!”
“逃回来,怎么没回家?”
“没回家,去哪啦?”
“你们问我,我问谁呀?”
“老大爷,别啰嗦啦!把你儿子交出来吧!”
“怎么,让我交出我儿子?哎吆吆,我还要找你们要人呢,当初我儿子跟你们去了大别山,我是把儿子交到你们手里。。。。。。。。”
抓逃兵的人一时语塞,塞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是呀,当初骑高头大马带红花,跟着队伍挺进大别山,如今找不到人啦,找不到不一定当了逃兵,也许队伍被打散后跟其他队伍走啦,也许受伤后,分散到野战医院啦,一时还没查出来?也许炮弹爆炸后埋到土里啦?
抓逃兵的人犹豫啦,两人对视一会儿,大个子问小个子:“你说怎么办?”
小个子皱眉头想一会儿:“即使不是逃兵,总有个下落吧,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回去咱俩怎么交代!”
“是呀,说的在理。”大个子伸伸脖子,张大嘴,盯着王来顺他爹,“老大爷,你真没见你儿子回家里?”
王来顺他爹扭扭嘴,挤挤眼,鄙夷不屑好的说:“唉,我都活这把年纪啦,还说瞎话!”
王来顺他爹想,我这样死死保护儿子,可王来顺不知山高水低,还要返回队伍上,跟着队伍进大别山,不知道死活的东西,我是为谁好?王来顺他爹对两个抓逃兵的人瞅瞅,心里暗暗笑:我一把子年纪啦,上过刀山,下过火海,走的桥比你们走的路都多,两个嘴巴没长毛的屁孩子,三言两语就哄住你们啦。想着,从腰里掏出一沓钱,一分为二,递到两人面前:
“给,路上辛苦,卖碗水喝。”
话音未落地,大个子怒啦,指着王来顺他爹吼道:“你少来这一套,我们是解放军,人民的队伍,不要群众一针一线,你为了儿子当逃兵,竟然腐蚀我俩,你当心受到处罚!”
小个子也吼道:“看来,你儿子逃回家啦!不然,你不会做恶心人的事!”
王来顺他爹听了,木鸡一般,不说话啦,嘴唇像焊过一样,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大个子问:“说!你儿子逃回来啦?”
小个子也问:“说实话,不说实话,把你一起抓起来!”
王来顺他爹呆半天,突然爆出一句话:“谁说瞎话,不是人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