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涛,又名胡三寿,1992年出生于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2013年,他在西安美术学院上学期间,参与了吴文光发起的民间记忆计划,返回老家村子采访老人记忆并拍摄纪录片,完成纪录片长片处女作《山旮旯》。

此后12年,他的摄影机再也没有离开老家,先后完成了纪录片《古精》、《偷羞子》、《地洞》、《复活》。

胡涛新片《复活》讲述家乡因修建高速公路,迁移坟墓的故事。胡涛说,高速公路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进入到我的家乡。我无法改变或者阻挡,拍摄既成为一种反抗,也成为了一种见证。当我拍摄的时间越长,高速公路的修建所引发的思考越难以被言说。

吴文光曾也曾评价《复活》:“现代化”碾压故土,故去之人遭遇“二次埋葬”。作者不仅影像记录“作见证”,并为那些命若草芥故人“影像立传”。

凹凸镜DOC获得胡涛授权,将转载4篇他的回村笔记。


拍摄中的胡涛导演‍

回村笔记2

天一亮,雪不停地消失在地上。河边,一处柏树丛中,一群人刨土,许久,露出了棺材

因为修高速,村里的土地要被征收,母亲在征地现场和我视频通话,她举着手机四处游走,我看到了村里人在贩卖土地,争吵、打架、讨价还价……我们与土地的关系越来越远了。许多老坟在征地范围之内,几十座坟要为一条高速公路腾出地方。

一位村民从地里拔出一块棺材板,接着又拔出几块,棺材板发黑朽烂,地里露出了一个洞。七八个人把新的棺材放在洞口不远处。雪下的大了起来,众人支起一个塑料棚。大家望向洞口,如同期待着一个婴儿出生。

外公戴着口罩,套着一双普通的胶皮手套,钻了进去。他做过赤脚医生,懂一些人体构造,在村里干起了“整骨”。


这座坟埋的是老三的爷爷,他四十多岁死了。老三早年在秦岭山的金矿上工作,被雷管炸掉了右手,从我记事起,他的右手就一直插在裤兜。老三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和我一起读书到初中;大儿子比我大几岁,以前在小学,大家怕他,他和另一个同村人詹小飞走的近,我记得有一次放学,一群女孩子追着詹小飞打,追到河边,又黑又胖的詹小飞突然脱下裤子露出了鸡巴,转身朝着女孩们晃,女孩子就“呀——呀”地跑掉了,老三的大儿子在一旁起哄又吼又叫的。大家都长大成人了,詹小飞在家里睡了一觉死了,老三的大儿子在外面蹲了监狱出来了,老三的小儿子现在是一名婚纱摄影师。

洞里潮湿,衣服和肉烂成黑色的泥土,骸骨陷在里面。外公抠出一节脚骨,接着又抠出一节腿骨。骨头重新放在棺材里,试图拼出一个人形。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死是哪一年的?”

“86年,那一年发大水时候死的。”

“个子很高的。”

这副骨头的主人,借着村子老辈人的只言片语让我相信他曾在这片土地上存在。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人,面对这副骨头,全无记忆可言,如同面对着一块奇特的石头,一件热闹的事情。我听人说,土地属于人的;我又听人说,人是属于土地的;在这一刻,我觉得人和土地互不所属。

骸骨被一点点掏出,旁边的人眼尖,在洞里捡出一把碎骨头,这些碎骨头找不到位置,就洒在棺材里。外公整个人钻进洞里,掏出了头骨。一副骨架搬了新家,最后撒上了一层石灰,像雪覆盖在土地上。旁边人给这副骨架盖了两层被子,众人封棺抬起。

我听见人群中有哭声,紧接着鞭炮炸开,几十人拉着、抬着棺材在烟雾缭绕的地里穿行。

新的坟墓在村子的后山上,从河边穿过村子,这个几百斤的棺材沉甸甸地压在村人的肩头,这是村庄过去的记忆,尽管我们无法熟知、无法走进,但我们从过去而来。

棺材被塞进了新的坟墓里。

坟墓上有一副对联:‍

上联:鸟语花香安乐宫‍

下联:山清水秀吉祥地

横批:逍遥仙宫‍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人骨,第一次看见人骨是在村子的公路边,下雨,泥土坍塌,棺材被拦腰断开。我从小学到大学,骑自行车路过,坐公交车路过,或者走过,这个坟墓敞开,像记忆的边界,吸引着我。

邻居盖了新房,我记得他曾在老屋檐子下给我画出新房的设计图,神采飞扬,满眼憧憬。新房落成,我路过邻居家时,他在电闸前忙来忙去,正急着让房子通电。我想邻居的激情在于建在房子的过程,房子一旦落成,生活的日常又将袭来。

在我的记忆里,村子最早的房子是青瓦土房,在十多年的时间,相继替换成了水泥楼房,一辈人逐渐被新一代人汰换。这片土地上流转的事物,当体验缺省,形式变得重要,那么存在也就变得虚无。

新房的屋顶落了雪。山上的这座坟墓前,人群散去,雪越下越大,笼罩着整个村庄。


回村笔记05

又一座坟被砸开了。坟的对面是河,河边的打桩机正向地下掘进,机器的轰隆声和铁锤砸向坟墓的声音一唱一和。

这座坟埋的是一位妻子,轮铁锤的人是她的丈夫叫新生,拿钢钎子的人是她的公公,墓口被他们一点点砸开,我站在坟前,作为同村人,却对坟墓里的人没有半点记忆,甚至连她的名字、死亡时间也一无所知。

我问我妈:“新生去世的妻子叫啥?”我妈想了一会,才说出一个字“慧”,其它的再也没有印象了。

我在河边遇到了老三,我问他:“新生去世的妻子叫啥?”老三说了一个“王”字后,话就卡住了。

新生亡妻去世时,我正在上大学。在我的记忆中,新生亡妻生前因为一次意外,导致全身瘫痪,在家躺了大半年,身上腐烂长蛆,蛆在床上乱蹦,最后才死了。亡妻生前生了一对双胞胎,每年我都会在村里遇到她们。

新生比我年长几岁,按辈分我管他叫爷爷,他的父母我叫太奶太爷,他家离我家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但是我们并不熟悉,每次路过他家也仅仅是打个招呼。2019年初,村子里热闹的声音从窗户飘到了我的房间里,那时,我因脚部骨折在家休养,我拄着竹竿一蹦一跳地来到后院的墙根儿,透过墙缝我看到了新生的婚礼。这是新生的第二段婚姻,新娘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嫁了过来。

“现在请两位新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走向你们的成功,走向你们的辉煌,走向你们的幸福洞房,享受你们的人生。”司仪话音一落,我从墙缝里看到了这对新婚夫妇走进了房子,这年年底,同时拥有新生和第二任妻子基因的孩子出生。

我犹豫了几天,到底要不要向新生询问一下关于亡妻的过往?

新生将头伸进了亡妻的坟墓里,打着手机灯检查棺材烂没烂,棺材上盖得棺罩消失了,棺材旁边的金童玉女还完好无损。洞口敞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十一点,二三十位村民把棺材从墓洞里掏出来,棺材后半截腐烂的快散了架,村民用几块木板把棺材箍住,又盖上了红红的棺罩。鞭炮声响起,村民在烟雾缭绕中架着棺材穿行,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从这片土地上被打捞起,尽管短暂,但在我心里她像一次复活。

另一户邻居的老房子被推到了,村民在给新房打地基,我早上吃了饭,带着摄像机去了新生家,他家院子里晾满了衣服,在后院,我看到新生的父母抬着一个破旧的木窗户扔在了柴火房里。新生前一天去了西安打工。

“太爷,你知道新生的前妻叫啥?”

“张huiying,‘hui’是‘智慧’的‘慧’,‘ying’是‘英雄’的‘英’——张慧英。”

太爷拉了一个背笼坐下,点上了烟,从他那里得知,张慧英2009年嫁给了新生,那一年,生了双胞胎女儿。2013年,新生的妹妹相亲,一家人去男方家看看,张慧英一个人在家。

“就在这个门边,这儿靠了一扇大窗户,她拾柴火的时候,窗户倒了,把她砸到地上。”

太奶在事发现场一边给我说一边比划:“这边放的电锯,要不是地上有木头筒子,她早都被插死了。”说到“插死”,她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

“在西安看,就是把颈椎的神经摔断了,拉回来,磨了半年,我整整喂了半年饭。”

太爷从家里拎出来一个红色塑料袋,从乱七八糟的杂物里翻出了张慧英的身份证:“张慧英,1988年1月3号出生。把岁数瞒了,应该是1986年出生,死的时候27岁半。”我看到张慧英照片的这一刻,借由他人述说的张慧英,借由一座坟墓指认的张慧英,突然变得清晰可见,这种清晰可见指的是——张慧英成为了我记忆中的人。

这个时候,张慧英的一个女儿跑了过来,女儿遗传了张慧英的脸型和眼睛。太爷手中拿着张慧英的身份证,母女的眼神相遇,只瞄了一眼。塑料袋里还有张慧英的死亡证明、结婚照,也有几张双胞胎的合影,女儿看到了照片一下子就笑了起来,这些合影是张慧英生前给女儿拍的。

女儿走后,太奶就给我嘀咕:“那时候她才三岁多,她妈妈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给她妈妈喂过饭,她妈妈死了,她就看着她妈妈的照片哭。时间长了,她和她妈隔住了!”

时间会把母女“隔住”吗?曾经生活在这个村庄的张慧英在我的寻找中,她的的确确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逐渐“消失”。

2022年正月的一天傍晚,我骑着电动车行驶在山谷,河谷里冒出了十几根巨大的柱子插向夜空,挖掘机、推土机、渣土车像河水一样摊开,当我走进高速公路的施工现场,在微弱灯光中,我看见巨大的打桩机向地下探进,它仿佛连接着人的心跳——“嘭——嘭——嘭”,整个山谷脉动着、回响着。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村民在这条河里扔进了一个雷管,一声巨响伴随着冲天的水花,紧接着,哗啦啦地从天上掉下了大大小小的鱼,村里的男女老少就拿着网兜、提着笼子涌向了水里。

正在发生的也就是正在消失的。高速公路穿过村庄时,过去的村庄也就消失了。

大多数时候,我支起摄像机拍摄时都会笑着给村人说:“我记录一下你。”我知道这种记录对于整个村庄而言,是那么的局部、那么的微小、那么的片面。当我浏览曾经拍摄的画面时,它却打捞出我与村庄的关系、情感、命运。


回村笔记08

又一座坟被砸开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计划生育闹得凶,村民的超生费交不出来,政府的人就会卸门板、抬桌子、拉柜子……我看见四五个人抬着一块门板,一位老人又哭又闹地拽着门板,这个老人叫胡金领,他和我在一个村子相处了十几年,两家相隔二百多米,这是我脑海里关于胡金领仅有的一段记忆。按辈份我把胡金领叫太爷爷,他的同辈人都叫他金领子。现在,一副装着金领子尸骨的棺材从大地上亮出。

其实我无法确认那段记忆是否真实发生?

金领子有两儿两女,我问金领子的小儿子存才,他说是真事:那时候,我哥家超生,他在我家住,管计划生育的人要超生费,就把我家的门、桌子、自行车拿去了。

我又问金领子的小女儿春香。她翻箱倒柜地摸出她缴纳的超生费票据。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在地上:

暂扣

湘子店村胡家院组胡入胜大柜一个折价300元,自行车1辆150元,木料8根合算350元,总计金额柒佰元整(700.00),限三天到乡政府交清计划生育费,否则便买为罚款。

银花乡人民政府(公章)

1991·3·9

这些手写的票据,让我的记忆清晰可触,甚至还余有“怕”和“躲”。

我是头胎生,然后我妈就被上了环。卸环成为暗地里的营生,家人花了五十块钱偷偷给我妈卸了环,生下了我妹妹。妹妹的尿布躲在在河边的犄角旮旯里洗。一听说政府的人进村了,超生的村民,把门一锁,像老鼠般躲窜。

村医是我的邻居,我们这一茬人大多是被她拾起来的。

老怀的二女儿,天快亮生下的,八九月的样子。老怀气地坐到一边“我连个老鼠都不敢打,你说我能咋样?”村医出主意说“天还没亮哩,咱也不能做糊涂事。你把女子抱到你丈母娘那里,叫她偷偷养着。”老怀从我门前走过,窜过巷子,溜去了陈家湾。

润山的二女儿,是夜里生下的,家里人想要男娃:“管它怎样,早上给别人去!”村医想了个办法:“把娃送走的话,这个胎盘不要扔,弄点草把胎盘一包,再用布一包,早上也不怕谁看到,就叫人看见,把这抱到后沟,拿个锄头,挖个窝,埋了。等个一两天了,晚上你去拿锄头把那个地方一毁,意思野兽扒去了。”过了几天,管计划生育的人果然来了,好几个人,润山把人带到村医家。村医说:“娃没成,媳子脚肿的,走路摔了个大出血。”管计划生育的人边做笔录边问。

大舅家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丹丹是偷偷生下的,一出生就藏在丹丹的外婆家。有一天下雪,我和小舅、小姨去看丹丹,我们沿着公路走了两三公里,要翻过一座山,爬到了山顶,层峦叠嶂的山峰逐渐白了头,山顶有一座一人高的土地庙,我们躲了会儿雪。下山的路贴着崖壁,走一步探一步。见到丹丹后的几天,天气晴朗,我们下河抓鱼、上山捉兔,很欢快。丹丹作为黑户隐姓埋名了十年,家里人交了超生费,他才光明正大地成为了湘子店村村民。

金领子的女儿春香给我看她的结论证。结论证是孩子不符合规定的情况下出生了,交罚款后开具的证明。有了结论证就可以给孩子办出生证明,才能上户口,才能让孩子拥有一张身份证。结论证上记录了她从1991年到2003年交的罚款,总计3500元。一张结论证花了十三年拿到了,一个人花了十三年才被国家认可存在。丹丹和妹妹,是这样被认可的,村子里的许多孩子是这样被认可,这个国家的孩子大多也是这样被认可。我所知道的,还有许多村民,做了“糊涂事”,让刚出生的孩子永远地消失了。

今年,我的身份证要过期,我去镇派出所交了钱办了手续。过了几天,快递邮递到家,我拆开包裹,手里攥住一张崭新的身份证,一阵欢喜,仿佛掌握着我的自由。这和刚领到结论证的父母们心情差不多吧。

我想起鲁迅先生写的一篇文章,袁世凯登帝时期,纸币流通有碍,他寻到可以兑换银元的银行,把身上的纸币换了一袋银元。“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

近几年发生的事情,和我见到金领子拽着门板被一群人拖走又有什么区别呢?更不用说那些久远年代的事情。我记得我读的初中历史课本封面上写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出自孙中山先生的这句话,逐渐沦为每一个人每一个阶层响亮的口号!


金领子生于1935年,死于2007年。他死前一年,国家把农业税取消,在我的记忆里,随后的这些年,耕地从山上撤退到村子河边,河边的耕地最后被高速公路吞并,土地荒芜,村里的人纷纷涌进城里谋生。

金领子的妻子死得早,关于金领子,存才说他死的时候,床底下都没落下一分钱。“对他的印象是:这儿一跑那儿一混,也不图挣钱,刚落个肚子圆。”

听村里人提及最多的是金领子会给孩子看病。孩子哪里不舒服了,他就掐着孩子的中指号脉,然后说出是在哪里装了邪,烧点纸挂个符就好。我外公说,有一年村里遭了旱,他和金领子走了几十里山路去白龙洞向龙王爷求雨,刚一回到家里,雨就来了,下了好几天,那一年庄稼长得好的很。金领子对孩子很好,对村民也好,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但对政府的人脾气不好。”他儿媳说道。

金领子的孙子叫“胡超”,我们平时叫他“超超”。他在计划生育最严的年代出生,他的名字让我联想到超生,名字成为了一种沉默的发声。

铁锤哐当哐当地砸着墓口,我全程静默。这几年,国家放开二胎,接着又放开三胎,或许以后生育由国事变成了家事。

“我们是最后一代”这是网络上很多人的声音,我不想生育,也不想混入这股合唱,以后,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生育?

奶奶感慨,现在生娃国家还会赏钱哩。时代变了,生女孩,赚钱;生男孩,赔钱。

春香给我说,他留的这些超生费的票据,等着以后政府还钱。

最近村里修建高速公路的地方被村民堵住了,原因是征地赔偿款没下来。几个村民像勇士般立在巨大的挖掘机面前,不让它越雷池一步。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这是1925年鲁迅先生的呐喊,快一百年了,这人肉的筵席成为了流水席,吃一拨,走一拨,来一拨……


回村笔记10:

又一座坟被砸开了。一座坟,一口棺材,葬了两个人——一位母亲和她肚子里的婴儿。

这位母亲叫刘晓芳,1982年出生,24岁嫁到湘子店村。

我还记得刘晓芳结婚的时候,在婚房里,我看见她穿着红衣服,个子不高、人苗条,和我妈正聊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向我妈提起这段记忆,她却不记得了。

周记叔是刘晓芳的丈夫,他和我们家是亲戚,我妈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周记叔要么背个背笼,要么骑个自行车,要么骑个摩托车去把刘晓芳接回来的。我爸和我妈结婚时,我爸背着背笼把我妈接回来,那是1991年的时候;我猜想周记叔是骑着摩托车去接的,因为那一年是2006年,摩托车在村子正兴。

刘晓芳来到湘子店村的头一年就怀孕了,村医说,这一年母婴保健政策才开始施行。刘晓芳有妊娠高血压,视力变得有些模糊,村医让她和家里人去县城签个合同享受母婴保健政策,还没得及签,她就要分娩,家里人把他拉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当时银花镇卫生院,有一个女的叫周艳珍,是河南(村名)人。医院有个谢医生,正在给人包红伤,周艳珍去他那里拿了钳子。有妊娠高血压的孕妇在分娩的这段时间最危险,娃要出生,大人没力气,娃就生不出来。周艳珍意思是把娃的生命灭了,把大人保下。经家里人同意,她就把钳子伸到刘晓芳的子宫,把娃抓烂,往出拽,娃没得了,大人承受不了,最后大人也没得了。

当时村子去了几十名村民在银花镇卫生院闹。医院院长叫李登高,他们让李登高跪在刘晓芳的尸体前,弄了一张白纸缠到他头上,让他跪着烧纸。最后医院给了三万块钱,事情才了结。

刘晓芳死的时候25岁,我奶奶说婴儿刚露出了头,就再也出不来了。在他们死了十六年后,村里人合力把她们的棺材从墓洞里拖出来,婴儿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却以零碎的尸骨到达这个世界。“要想富,先修路”的口号喊了几十年,在秦岭腹中的湘子店村,将以什么方式去往大山外的世界?

我面对着这个腐朽不堪的棺材,大家用木板七拼八凑地将它箍住,凑合着挪到三十米开外的新坟。

我向村民打听刘晓芳的过去,说她死的冤,谈及她为什么会死?有以下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时代所致,放到现在就死不了;第二种说法是没来得及签母婴保健政策的合同;第三种说法是医院耽搁了;第四种说法是周记叔在外打工,家里人不提前让刘晓芳去县医院住院,一家人舍不得钱;第五种说法是自身体质差,拿着生命代价去生娃。

从时代到集体、从集体到家庭、从家庭到个人,直至让新生命胎死腹中。在因高速公路而迁坟的众多坟墓主人之中,婴儿是最小,他/她本该生于2006年。

我向刘晓芳的婆婆打听关于刘晓芳的过去时,她说:“提她干什么呢?如果你周记叔在家的话,估计连提都不敢提!”

我想到在迁坟现场,刘晓芳的娘家人坐在一边心事重重地看这眼前的一切;周记叔看见我在用摄像机纪录,有些不高兴。刘晓芳和婴儿的死,十六年来都是这个家庭的禁忌,苦难深深埋藏在每个人心里,像被再次被捆扎紧实的棺材一样,被迅速地丢进另一座坟墓,墓口又被封死,等待时间一点点让一切腐烂全无。

剧照、海报由导演提供

编辑:张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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