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的作品《波兰人》开篇的第一句话是:“起先给他制造麻烦的是那个女人,很快又是那个男人。”

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和男人呢?女人叫比阿特丽兹,库切形容她身材高挑,举止优雅,性感谈不上,年龄已过不惑之年,表现出来的更多是一种孤傲之气。男人叫维托尔德·瓦尔奇凯维奇,是波兰来的钢琴家,70多岁了,以演绎肖邦作品闻名,但也因把浪漫的肖邦演绎得极为强硬和朴素,而饱受争议,一些人说他另类,还有一些人说他对肖邦的演绎是“新兴的、符合历史真实的”。



在女人所在的巴塞罗那,有个音乐会圈子,经常举办面向公众的演奏会,但因为票价高昂,观众都是一些上了岁数、品位保守的有钱人。女人,也就是比阿特丽兹,她是音乐会成员之一,要帮忙操持这些演奏会,她的朋友玛加丽塔向她提议邀请那位波兰钢琴家。比阿特丽兹于是给钢琴家发了邀请函,钢琴家从柏林飞来了巴塞罗那,比阿特丽兹要负责招待。本来她还叫了玛加丽塔一起招待,但偏偏那天玛加丽塔病倒了,就只能她单独招待了。

比阿特丽兹是有丈夫的,但她和丈夫越来越疏远了。他们俩人以前是同学,还是初恋,刚在一起时,两人干柴烈火,如痴如醉,直到孩子出生,这份激情一下子就没了。不过,比阿特丽兹是位忠贞的妻子,库切写道:“男人们跟她眉来眼去,她选择躲闪回避,倒不是因为那些人入不了她的眼,而是她自己尚未迈出那一步。从‘不行’到‘行’的那一步,迈不迈只能由她来定。”

对于要怎么招待这位钢琴家,比阿特丽兹毫无头绪。她和钢琴家相差了24岁,钢琴家生于1943年,那时候战火连天,除了卷心菜和土豆皮做的汤,没有别的吃食,而比阿特丽兹生于1967年,她从没体会过饿肚子的感觉。她的两个孩子也在富足年代长大,他们正逐步走上他们父亲的那条所谓成功人生的道路。



比阿特丽兹见到钢琴家的印象并不好,这个人太老派了,他延续着他们那一代钢琴家的风格,一头大波浪长发,还全是白的,比阿特丽兹觉得“可真能装啊!简直又老又蠢”。那晚的演奏,钢琴家的表现也一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演奏结束后,一行人去吃饭,饭桌上谈起波兰的历史和钢琴家个人的历史,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战争年代长大的波兰人就该有一些历史的包袱,他们问他,您年轻那会儿在祖国是不是就跟肖邦一样,不怎么幸福。没想到钢琴家压根不谈这些历史,他说:“幸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感受。”比阿特丽兹随即问道,那最重要的感受是什么呢?钢琴家说,我是搞音乐的,音乐最重要。这明显是转移话题,但比阿特丽兹也不在乎,她没说出口的话是,钢琴家的太太要是听到自己的丈夫说幸福不重要,该作何感想。

钢琴家从没提过自己的太太,只提过自己有个女儿,学声乐,后来跑去德国,再没回波兰。钢琴家似乎不是那种会大谈特谈自己过往的人,不感怀,不追忆,也不会总结出什么人生道理,尽管他显然是经历了很多的人。对于钢琴也是如此,他并不像他外在看上去那么有做派,他只说:我就是个弹钢琴的人,就像公交车上检查车票的人,你不会把他叫作车票家。钢琴家对艺术是很平视的,甚至过于平视了,这让比阿特丽兹都忍不住在心里说,你捍卫一下你的艺术吧。但也正是这一点,比阿特丽兹开始对他有了一点好感。

散场后,比阿特丽兹送钢琴家回酒店,临别的时候,钢琴家用力握了握比阿特丽兹的手。在钢琴家离开巴塞罗那一周后,比阿特丽兹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张CD,是钢琴家录的肖邦,还有一张用英文写的字条:致那位在巴塞罗那守护我的天使,愿音乐拨动她的心弦。



当天比阿特丽兹很高兴,信誓旦旦要找时间好好听这张CD,但没多久就忘了。她对钢琴家有好感,但没到那个程度,而钢琴家显然是爱上比阿特丽兹了。几个月后,比阿特丽兹又收到了钢琴家的邮件,他提到他受邀来西班牙赫罗纳教授一个高级讲习班,他邀请比阿特丽兹来赫罗纳游玩。比阿特丽兹以抽不出空为由拒绝了。可之后她觉得此事蹊跷,为什么钢琴家特地来西班牙开讲习班,她于是又写邮件问,您到底为什么来这儿。钢琴家这下说得更直接了,他说:“我来这儿是为了你。我忘不了你。”

比阿特丽兹已经不年轻了,也就是说她不是那种跟着感觉走的人,她明智、审慎、实事求是,因此她不觉得此事浪漫,相反她看到的是,一个走到职业生涯尽头的男人,独在异国,想勾引一个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比阿特丽兹忍不住在心里说:“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可人是很复杂的,理智层面,比阿特丽兹看不起一些男人的欲望,“不希望男性激情的浪头拍到她身上”,可感性层面,她一想到哪天开车去赫罗纳,竟有些兴奋,会露出笑意。所以她还是去了,在赫罗纳,比阿特丽兹很直接地问钢琴家,我没耐心,没空陪你玩游戏,你邀请我来这儿到底为什么?钢琴家也说得很直接,他借诗人但丁的话说,他要爱比阿特丽兹一辈子,原因是比阿特丽兹让他内心感到平静,他甚至说,比阿特丽兹是他的命运。比阿特丽兹觉得这简直滑稽,她告诉钢琴家,我不是那种人,我们一起吃了一顿晚饭,事情就那么简单,“你走进了我的生活,又走出了我的生活。完了。我们俩,你和我,没有未来。”可钢琴家不肯罢休,他邀请比阿特丽兹跟他去巴西。比阿特丽兹觉得自己来这儿实在是一时糊涂,现在她恢复了理智,她马上开车回去了。回到家她还特地告诉了自己丈夫,说有个钢琴家爱上她了,邀请她去巴西,她拒绝了,她以此问心无愧地给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之后钢琴家给比阿特丽兹又发了好几封邮件,比阿特丽兹没有过多理睬。有一天她记起那张CD,拿出来听,心想钢琴家英语不好,可能没法准确表达他的意思,也许他能通过他的琴技表达,可比阿特丽兹对这张CD也很失望,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想,钢琴家对她说你是我的命运的时候,她应该跟他说:我就是我!她进一步想,抛却钢琴家那些云里雾里的话,钢琴家会爱上她,可能纯粹是因为她不招摇、不刻薄、拿得出手,既能满足他的需要,又不会给他制造麻烦,就像他的偶像肖邦一样,总得靠女人照顾。比阿特丽兹越想越生气,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库切写比阿特丽兹顶多对钢琴家感到同情、可怜、遗憾:“同情的是他孤单且苍老;可怜的是他已经和世界脱节,不明白世界已经越来越不愿听他用那种疏离的方式来演绎肖邦;遗憾的则是他对她产生了异常的迷恋(他可能会说那是爱,但她觉得不是)。”

可恼人的是,巴西的图像时不时会在比阿特丽兹的脑海中闪现。后来钢琴家到西班牙参加音乐节,比阿特丽兹突发奇想给钢琴家写邮件,邀请他来她们家在索列尔的房子住几日。随后她迅速着手安排,她跟丈夫说她要在那儿额外多待几日,她心想那几日就让钢琴家参与她的日常生活,让他陪她去超市,提东西,清理泳池落叶,修钢琴,如此他才能看清她的真面目,而不是一味将她视为一种命运的象征物。

后来丈夫走了,钢琴家来了。比阿特丽兹总想确认钢琴家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底下,真正的意图,他是一时冲动吗?他是欲望上头吗?他是搬弄是非、巧舌如簧吗?他是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贪图、凝视和物化女性吗?还是说,他真的有爱?可钢琴家就是不给这个确认,他说自己英语不好,找不到合适的词。于是钢琴家越是引经据典,比阿特丽兹越是觉得他在说一些矫揉造作的废话,以至于到最后她不得不在心中暗自感叹,“(真是)一个外国人。”

但语言的不通有时也是一种情调,比阿特丽兹有时感觉钢琴家不是在听她说什么,而是在听她的语调,就仿佛她不是在说话,她是在唱歌,钢琴家沉醉其中,而这也让比阿特丽兹感到愉快。库切用一段话拆解比阿特丽兹的心理,他写道:“她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为什么把他带这儿来?到底觉得他哪里符合自己的心意?答案是:他对她的喜爱之情实在一目了然。只要她一走进房间,他通常哭丧的脸便会瞬间露出喜色。凝视她的目光中有一定量的男性欲望,但最终会变成一种倾慕、倾倒的眼神,仿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把自己主动交给他的凝视,让她很快乐。”



钢琴家一共待了六日,其中有四天晚上他们睡在了一个房间,比阿特丽兹将这一行为解释为她对钢琴家的怜悯:钢琴家爱上了她,她觉得他可怜,然后出于怜悯而满足了他的欲望,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分别的那一天,钢琴家再次邀请比阿特丽兹跟他一同去巴西,比阿特丽兹仍是很直接地说:不行,我不会跟着你满世界跑的,不管你还是别的男人,都不行。

回到巴塞罗那后,比阿特丽兹投入她的日常生活,不再回钢琴家的邮件,直到一天一个电话从德国打来,是钢琴家的女儿,她告诉比阿特丽兹,钢琴家去世了,他留了一个小箱子给比阿特丽兹。比阿特丽兹去了华沙,费了好大的功夫取到了箱子,里面是一些两人来往邮件的打印稿,以及一些用波兰语创作的诗歌。

回到家后,比阿特丽兹找来一款能把波兰语译成西班牙语的软件,仔仔细细录入了这84首诗,但翻译出来后还是让人不知所云。之后她又去波兰领事馆找人翻译,这些诗讲了荷马与但丁,讲了一个乞丐一样的男人遇见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给男人带来了平静,里面一句原话是说,“你对我的爱指引你爱至善”。比阿特丽兹仍是琢磨不出来,她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些诗的基调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是歌颂的还是责难的?是献给心爱之人的赞美诗?还是恰恰相反,是被甩之人最后再发泄一下内心愤恨的尖酸话,就像说“我得到了她,她是我的了,快来读读看啊”。



有一天,比阿特丽兹去她雇的翻译那里取这84首诗的完整翻译,她突然感到有些羞愧,这些诗虽然是为她写的,可她读不懂,可能翻译人员对这些诗的了解要远胜于她,波兰语中那些语气变化、言外之意以及微妙、精妙之处,是译文永远无法传递的,而这也意味着她可能永远也无法弄明白了。

但在看完所有译文后,她能确认的是,这些诗不是对她的报复,而是确确实实对爱的记录。钢琴家在诗里想象着他会在天国延续这份爱。比阿特丽兹觉得这是钢琴家的一种美化,“难道天国里没有嫉妒?没有无聊?没有饥饿”,也许天国里的人和现世的人一样,也都在焦虑地寻找各自的另一半。比阿特丽兹为钢琴家有这样的幻想而更可怜他了。而且比阿特丽兹不满意诗里描绘的那个女人,她认为这个男人并没有赋予这个女人一种真实可信的新生命,男人爱的仍然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女人。因此比阿特丽兹在可怜钢琴家的同时,也为自己感到沮丧。



由此,小说进入第六章,这一章是比阿特丽兹写给过世的钢琴家的三封信。第一封信中,她说,我不是你的那位女神,我什么女神都不是,以及你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追求过我,而我其实很希望被追求。第二封信中,她说,“你背后有一座浪漫爱情的哲学理论大厦在嘎吱作响,你可以把我安排进去,让我成为你的女主人和拯救者。可我没有这样的资源,我唯一拥有的就是一种还算可取的怀疑态度,怀疑那些会压垮、摧毁众生的思想体系……所以,本着坦诚的精神,我不想假装喜欢你的第一首诗……第二首诗我也不怎么喜欢。一般来说,我不喜欢男人盯着女人看,不觉得被凝视是一种诱惑——根本不是。”

第三封信中,她感激钢琴家在诗歌中称她是一个“谦卑的女人”,她写道:“谢谢你这么说。谢谢你能如此高看我。我会努力无愧于你的评价……又及:我会再写信的。”

小说到此结束,但你不禁会想,比阿特丽兹这些写给过世钢琴家的信可能不会停止,她仍然会在其中不断找寻爱的痕迹,又马上怀疑这些爱的痕迹,她会不止不休地试图理解这到底是一份怎样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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