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处的时代也许有些黑暗,
但向远处看,
在黑暗隧道的尽头有一丝微光,
那就是希望。”
2024年11月30日,90岁的珍·古道尔(Jane Goodall)博士结束一段长途飞行,落地北京,展开为期五天的“希望之旅”,这是她第17次访问中国。六小时后,这位享誉世界的英国生物学家、动物行为学家现身中国科技馆,预备发表此行的第一场公众演讲。进场前,满头银发的珍从休息室前往一间可容纳600人的巨幕影厅,期间,她忽然迈起碎步,小跑了起来。
她没有放缓脚步的迹象。纪录片《珍·古道尔:点燃希望》捕捉过相似的镜头,珍喃喃自语:“我得跑起来,我得跑起来!”这是一个追逐时间的人。过去三十余年里,珍极其勤勉,一年超过300天在世界各地奔走,以她的演讲、行动和深远的影响力唤醒更多的人们关心自然、保护动物的环保意识。演讲开始前,珍有时会在房间小跑,让身体暖和起来,否则没法开口说话,有时,她会喝上一小口威士忌,帮助收紧因过多演讲、采访长期处于疲劳状态的声带,这是她的习惯。
这天,珍用招牌的方式开场——绘声绘色模仿起黑猩猩的叫声问候大家。她站着完成了40分钟的演讲,言辞优美,流畅自如。珍并非生来敏于表达,恰恰相反,她天性害羞。她曾回忆自己的第一次演讲,拉着家人提前练习,那时便发誓自己永远不会念稿,因为“照本宣科很无聊”,也不会说“呃”“嗯”这般的语气词,“招人烦“。当她在一间坐满观众的大礼堂演讲,头五分钟,她就觉得自己紧张得快喘不上气,直到现场响起满堂彩,她才发现自己的演讲天赋,原来语言也能打动人心。
为了让演讲的效果深入人心,珍的行李箱里有动物家族们的位置:H先生(Mr.H)是面带微笑拿着香蕉的猴子,名为拉蒂的小老鼠,唤作奥可维塔亚的章鱼……珍相信动物拥有情感和个性,高智商的动物懂得通过观察和学习来传递信息,身处极端环境下,动物也会像人类一样感受到无助和绝望。对她来说,陪伴自己去过逾60个国家、超过500万人抚摸过的H先生,它的故事与盖里·汗(Gary Haun)有关,“它代表着人类永不屈服的精神,勇于挑战不可能的人们,这也是我一直充满希望的原因之一”;而拉蒂代表着生活在非洲丛林的巨鼠,有着惊人的嗅觉,能探测埋在土壤里的地雷,帮助莫桑比克、柬埔寨等地区排除地雷,功不可没;章鱼虽大脑构造和哺乳动物迥异,但八只腕足都长着“脑子”,能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每每讲到动物智识,这些小可爱们会陪着珍轮流出场。“今天我们知道的动物比人们过去所认为的聪明得多……我总是说,研究动物智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演讲结束,人群簇拥着珍,摄影师们不放过她的每个瞬间,按下快门捕捉每一刻,孩子们拿着笔记本等候着签名合影的机会;片刻前,有位年轻的女孩在台上激动发言:自己将会紧紧跟随珍的步伐,也在26岁那年踏上非洲的土地研究黑猩猩。在中国人的集体记忆里,珍和她的黑猩猩们是教科书上的一页故事,作为自然保护全球觉醒时代的先驱人物之一,珍是后来者的典范,她深受爱戴,人人渴望一睹其尊容。
在珍访问中国的数天里,她的行程安排得紧凑,这种极度被挤压的状态几乎成了她晚年生活的常态。她曾对着纪录片的镜头,看着安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头疼地说:“我现在的生活非常疯狂,有时,我认为我没有办法继续苦撑,这些行程很吓人。我有一个我为祖母打造的《圣经》小盒,里面有一卷卷的纸条,当我因赶着去下一个行程而抱怨的时候,我虽然并不想去,但我得再次打包行李箱。曾有三次,我拿起这一堆乱七八糟上百卷的纸条,念道: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人,不配进神的国度。”她开起玩笑,紧随而来的是,“去吧!”摄影师法比奥是珍的随行摄影师,过去十多天,他随珍一同前往中国香港、北京等地,近距离记录她的生活。法比奥曾跟媒体分享他眼中的珍:“上一秒筋疲力尽,下一秒却能重新振作,不见疲态,切换自如。”
是什么让珍保持活力?采访中,珍向我们说道:“人们说90岁的我应该放慢脚步,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时间越来越少,我必须加快步伐。”事实上,珍迈入85岁以后,越发觉得时间有限,在漫长人生的最后岁月,她迫切渴望尽可能利用每分每秒,在无能为力之前。“我相信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背负着使命。过去,我必须说服西方科学界,我们是动物王国的一部分,而不是彼此分离。动物和我们一样有在这个星球上居住的权利。现在,我的使命是给人们带来希望,让人们意识到动物和人类一样是有感情的,我必须加快完成这项使命。”
“令人恐惧的,担忧的,变幻莫测的。”回望2024年,珍给出的词汇都让她看上去对未来忧心忡忡。近年来,世界各地持续发生着人为制造的灾难:气候变暖、地区冲突,或猎杀动物,即便人类拥有着高度发达的智力,却在做着伤害地球的事。有时,珍觉得力不从心,相当绝望,“我感到迫切,需要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为后代而战的行列中。”
对当下的世界,她抛出自己的困惑,“为什么人类渴望拥有更多的财富和权力?当我们拥有足够多的东西时,为什么依然不能满足?我们仍有时间窗口,至少可以减缓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的消亡——我们如何说服人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拯救世界?我们如何才能战胜那些把利润置于保护后代环境之上的强大企业?”
这场为希望而战的角力,她希冀人人参与其中。1991年,珍创立“根与芽”(Roots & Shoots),鼓励全球年轻人用行动改变世界。“成千上万微小的善行,积累起来就会产生巨大的不同”,无论她走到哪里,她会强调每个行动都有意义。珍口中的希望并非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是与行动相辅相成的存在。“人们往往以为它只是一种消极被动的一厢情愿:我希望什么事发生,但我什么都不用做。恰恰相反,真正的希望需要行动和承诺。”
如今,“根与芽”从坦桑尼亚只有12名高中生的群体,发展成为在七十多个国家拥有众多成员的环境教育项目,并且仍在持续壮大。“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告诉我,这项计划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她抓住每次机会面对公众宣讲关于希望的四个理由:不可思议的人类智识、大自然的坚强韧性、青年人的巨大力量,以及不屈不挠的人类精神。她在采访中明确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时代,人们变得沮丧,丧失希望。如果我们失去希望,就会陷入冷漠中;如果我们失去希望,就会注定失败……我们需要共同努力,不仅要保护众所周知的物种,还要保护微小的物种。我们必须学会与自然界和谐共处,与那些与我们共享或应该共享这个星球的生物和谐相处,否则,人类注定灭亡,不能幸免。”珍花了大半辈子为改善黑猩猩的处境而战,为希望而战,在她的人生字典里,从未出现过“放弃”一词,她深信自己所做的事——“我永不言弃”。
走过漫长岁月,珍的生活宛若一本书里截然不同的章节,前半生远居非洲,一个人跟黑猩猩在丛林相处;近三十余年里,她全年无休地发表环球演讲。曾几何时,她说:“是人生席卷着我,把我扫到了这条道路上,我别无选择。”转折发生在1986年的夏天,珍前往芝加哥参加学术会议,讨论到动物栖息地流失的环节,她意识到非洲的森林正在遭受破坏,黑猩猩的数量正在减少,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尽其所能。
她不畏惧与主流观念相悖,在不同的阶段都面临过杂音,说起这点,珍一一细数起来,“我一直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违背西方主流科学,为黑猩猩取名,去描述它们的性格、思想和情感。我从小就知道,不仅人类有这些特性,我的小狗拉斯蒂也让我明白这一点。”珍最喜欢的动物是狗,她把拉斯蒂视为老师,“它教会我意识到动物有解决问题的头脑,也有情感和鲜明的个性,为我后续开展黑猩猩研究带来很大的帮助”。
珍对非洲的神往从何时开始?也许是两岁的她,从父亲的手里得到的那只为庆祝伦敦动物园诞生的黑猩猩限量发行的玩偶,又或者,是儿时读到《杜立德医生》《人猿泰山》的影响,那时,她常常爬到家中花园里的山毛榉树上读书,风猛烈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她想象自己感受到这棵树的生命。十岁那年,她梦想前往非洲,跟动物们一起生活,写下关于它们的故事。珍生于“二战”爆发的头几年,在英国海滨小城伯恩茅斯成长,当时的人们常常被尖锐的防空警报惊扰睡梦,难以想象一个女孩会跨过半个地球跟野生动物共同生活。“所有人都取笑我。你只是女孩,女孩子不做这些事情,但我的母亲告诉我,如果你要做一件事,那就把它做好,你将会很辛苦,但不要放弃……这句话成了我人生的一块基石。”
1960年7月,珍受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Louis Leakey)教授的指派,首次以研究人员的身份只身前往坦噶尼喀(今坦桑尼亚)的冈比(Gombe)森林,研究野生黑猩猩。当听到利基介绍那片栖息地地处偏远,道路崎岖,不乏危险的野生动物出没,而且黑猩猩的力气远远大于人类,她不仅不怕,反而神往。一位都市女性独自进入非洲森林,这样的创想在当时的时代太过离经叛道,质疑声四起,直到珍的母亲陪伴出行,才让远行得以实现。
最初,珍只有六个月的资金支持她在野外对黑猩猩的研究,对不速之客的闯入,黑猩猩报以戒心,直到灰胡子大卫出现。这只下巴长着白毛的黑猩猩是第一只信任珍的黑猩猩,在它身上,珍观察到了黑猩猩以草茎制作加工工具,将其探入蚁巢钓蚁的过程。这一革命性的发现,打破了当时西方科学界长久以来相信“只有人类才能制造工具”的观点,令人类重新改写动物与人类的定义,一时震动学界。同时,她没有接受系统科学训练的背景,为每只黑猩猩取名的方式也引来热议。1965年,因珍的重大发现,她获得剑桥大学颁发的动物行为学博士学位,同年登上美国《国家地理》封面,众多报道中,不乏有人讨论她的年轻貌美,她对此不以为意,幽默作答:“我只想了解黑猩猩,我忽视这种讨论。如果我的外貌能让一些人注意到我的研究,不也很好吗?”
到了现在的年纪,珍说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没空回想过去,“我太忙了!”她在梦里见过冈比往昔的模样,梦醒时分,她倒不希望重返故地,待上太久时间,“冈比早已改变。我每年去两次冈比,只待几天,了解那里的情况,看看都发生了什么。今年是我在冈比度过的第64个年头。”但珍会记得自己在冈比森林度过的日子,自然万物蕴含着进化的奥秘,某一瞬间,曾与自己的心灵共振,她也时常想起母亲陪伴自己度过的岁月,“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珍很喜欢一句话,“你的日子如何,你的力量也必如何”,这句话支撑她度过辗转反侧的时刻。回望人生,她说:“我的生活收获颇丰。我拥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和三个很棒的孙辈。我帮助塑造了西方科学家对待动物真实天性的态度,我制定、开发了首个由社区主导的保护项目,已在七个国家实施。我还开始了根与芽计划,这是一项真正面向年轻人的全面项目。”
追问珍对未来的期待是什么,她回答:“赴死。”她曾多次直言自己对死亡的观点:“你死的时候,要么一无所有——如果是这样也不差——要么会有点儿什么,如果有点儿什么事发生,我相信没有什么是比这更伟大的冒险……这只是我个人看待死亡的方式。”此时此刻,珍一再说着她不惧怕死亡,反而认为人类害怕的是如何死亡。“我确实认为,如果有超越今生的东西存在,那就是一种冒险——去探寻那伟大的旅程!”
策划、统筹 / Cashew Xin
摄影 / 李银银
采访、撰文 / 许璐
助理 / 王泳钦
鸣谢 / 珍古道尔(北京)环境文化交流中心、
一切都好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