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0月5日，夜色已深，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却了无睡意。
自8月20日夜发动百团大战以来，到今天刚好一个半月的时间。
这期间，八路军共出动105个团，计20多万人，在华北长达5000公里的交通线上对日军主动发起了破袭战，重创了敌人的交通线，逐一拔除了深入根据地的日军据点。
被日军蔑称为“游而不击”的八路军骤然发难，且规模如此之大，攻势如此之猛，出乎各方预料。在如此广大的地域同时遭到八路军各部的进攻，一时间，华北日军有捉襟见肘之感。
尽管开战以来八路军捷报连连，彭总心头的隐忧却越来越重。
图：彭德怀
彭德怀清楚，华北日军虽受打击，但实力仍在，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从以往交手的经验判断，多田骏势必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对八路军，甚至对根据地的群众大肆报复，以回击八路军的攻势。
如何打破这个“扫荡”与“反扫荡”的轮回怪圈，让多田骏挨了打也不敢轻言报复？
正在彭德怀苦思冥想时，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兼前敌总参谋长左权推门而入。
彭德怀将自己的困扰对这个思路周全、做事沉稳的老搭档和盘托出。
彭德怀认为，日军每次扫荡时虽然出动旅团甚至师团规模的上万兵力，但一般每股日军是以大队为独立单位进行“扫荡”，每个大队满编1100人左右，一般情况下几百人，人数比中国军队的旅多些，但少于团，介于旅团之间。
如果八路军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日军“扫荡”的一两个大队，那么日军必定投鼠忌器，不敢再轻易分兵，这样扫荡的次数就会减少，更有利于我军机动。
左权基本上赞同彭老总的作战设想，只是对八路军现阶段是否有能力打快速歼灭战有所顾虑。
图：左权
随着实力增强，惯于打“游击战”的八路军，也要逐渐适应打硬战，打恶战，打攻坚战，这符合军队发展规律。从理论上，左权很难找到反驳彭总的理由。
自撞枪口的冈崎支队
如彭德怀所料，1940年10月6日起，日军华北方面军第一军约1万人，发起“第二期晋中作战”计划，开始深入我根据地“扫荡”，目标是中共北方局机关、八路军总部、第129师主力。
10月20日，冈崎支队受命从山西省武乡县东村出发，向武乡以东进发，一路实施“焦土政策”，见物即抢，见人即杀，见村即烧。最可恶的是，冈崎支队一路在村落的井水中投毒，完全是丧心病狂。
据日军战报记载：冈崎支队隶属于驻扎山西阳泉的日寇第1军第4混成旅团第226联队，指挥官为冈崎谦长中佐，此行辖将士535人，马243匹，配有山炮中队，通讯分队，救护班等。
电视剧《亮剑》中被李云龙率领独立团全歼的山崎大队原型，就是本文的主角冈崎支队。
出发后，冈崎支队一路并未遇到八路军拦截，于是浩浩荡荡的越走越远，直到蟠龙镇。
影视图：《亮剑》中的山崎大队
当时刘伯承的129师正在此地休整，闻知日军逼近，刘伯承第一感觉是敌人冲着八路军总部和129师部来的，遂马上安排部队转移到温庄一带阻击敌人。
冈崎支队在温庄遭遇129师的顽强阻击。直到刘伯承得知八路军总部机关已安全转移的消息后，双方开始脱离接触。
事实上，冈崎支队的行进没有任何目的性，他们压根不知道129师主力和八路军总部就在附近。
但误打误撞的冈崎支队，正在一步步接近八路军总部黄崖洞兵工厂。
黄崖洞兵工厂所在地是朱德和彭德怀反复勘察后选定的，这个地方四面环山，只在东南方向有一个缝隙可入，称为南口，又称瓮圪廊。
图：黄崖洞
南口非常狭窄，易守难攻，属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
10月25日，冈崎支队摸到了黄崖洞兵工厂的南口，负责守卫此处的特务团二营四连却眼看大股日军逼近，未做抵抗就放弃阵地。
穿过南口，冈崎支队方才遇到八路军385旅第14团的三个连，并遭到顽强阻击。
八路军在付出巨大牺牲后，不得不放弃黄崖洞兵工厂。10月27日13时，冈崎支队在付出微小的代价后，占领兵工厂。
听到黄崖洞兵工厂落入日本人手中后，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怒不可遏。
他决心彻底消灭冈崎支队。
影视图：《亮剑》
不放过一个鬼子
占领黄崖洞兵工厂的喜悦劲还没过，10月29日，冈崎谦长仅凭职业军人的敏感性，就嗅到了危险正在逼近。
他发现刚刚与己方交火的八路军使用了迫击炮攻击，这意味着八路军的主力部队已经到达。
其实这不难猜测，在当时，装备迫击炮的都是八路军的主力。
但是冈崎谦长不知道的是，八路军129师第386旅的16团、772团；第385旅的13团、769团；新10旅的28团、29团；决死第一纵队的25团、38团；八路军总部直属特务团等共9个团，10000余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发现危险的冈崎谦长，驱动部队想尽快逃离，很不幸，他发现前后路都已经被断，他们已经逃无可逃。
但冈崎谦长阵脚未乱，他知道，周边几十公里内四散着众多参与“扫荡”的兄弟部队，人数多达上万，如果他能率众守住阵地，为兄弟部队争取时间，那么就可能将八路军的主力围歼。
这就是《亮剑》中山崎大队被包围后，山崎治平中佐称自己是“中心开花”的出处。
影视图：《亮剑》
毕其功为一役，能立如此不世之功，这对长期受军国主义荼毒的冈崎谦长来说，是有诱惑的。
与此同时，彭德怀正在召开战前动员会，会上，他掷地有声：“各部队要全力歼敌，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消灭冈崎支队。”
29日21时，129师师长刘伯承收到了八路军总部的作战计划，命令129师各部于30日凌晨4时整发动总攻。
前后被堵后，冈崎谦长只有就地防御，他看中了关家垴，这是一块坡地，南坡地势缓慢上升，半山腰分布着一排排整齐的居民窑洞，顶部是个较为平整的空地，坡的北、东、西面均较陡，不宜大部队强攻。
图：关家垴
冈崎谦长将部队带至关家垴上，在垴顶平整处布置了机枪阵地，借助窑洞，在半坡上构筑了山腰防御工事，在坡底修筑了第一道战壕沟，垴顶——半坡窑洞——坡底三重防御布置扩大了防守纵深，并在三者之间挖掘了大量的战壕和散兵坑，方便兵力移动。
布置妥当后，站在垴顶的冈崎谦长突然发现关家垴南方约300米处有一处更高的山头(柳树垴），如果八路军从地势更高的柳树垴居高临下对关家垴进行火力压制，那么这场防御战将更为被动。
图：柳树垴
想到这层，他马上派了一个中队约200人趁黑向柳树垴摸去。
凑巧的是，守卫柳树垴的为决死第一纵队的25团，这是一支新成立不久的部队，考虑到战斗力问题，上级将该部部署在距离主战场较远的柳树垴。
日军中队摸上去的时候恰好是25团与38团进行防守交接的当口，25团守卫柳树垴的战士因为经验不足，没有核对身份，稀里糊涂的就将防区交接给日军。顺利到达垴顶后，狡猾的日军不开枪，直接用刺刀向25团战士发起攻击，猝不及防之下，25团守垴将士损失严重，柳树垴被日军占领。
此时，关家垴和柳树垴两座高地的掎角之势已成。
柳树垴失陷，打乱了八路军总部的作战部署。29日23时，总参谋长左权临机决定，由总部特务团提前在30日3时，先对关家垴上的日军发动夜袭。
特务团在团长欧致富带领下到达预定位置后，于3时发动攻击，突袭初期一切顺利。但回过神来的日军发疯似的防御，交战中，特务团发现日军将关家垴上的各个相邻窑洞都打通了，清除一个窑洞的敌人后，其余窑洞的敌人马上补位，特务团几次尝试均无法突破敌人火力线，进入不了窑洞区域，自身却受到重大伤亡，无奈只有停止攻击。
30日4时，总攻开始。
八路军参战部队同时对关家垴、柳树垴上的日军发起强攻。
日军凭借地利和火力优势，给我攻击部队予极大杀伤。
柳树垴这边，因为丢失阵地而憋了一股气的决死第一纵队25团2营冲在最前面，战士们靠搭人梯的方式攀上高坡，冒着日军的火力一寸一寸往前推进，共组织了七次强攻，一度冲上垴顶核心区，与日军肉搏，遗憾的是，最终没能攻下垴顶。协同攻击柳树垴的38团也组织了多次冲锋，战士伤亡殆尽，团长蔡爱卿组织团里的干部冲锋，全团营连以下数十名指挥员牺牲。两团付出了极大牺牲也只夺回了柳树垴的部分阵地，只能以兵力牵制柳树垴的日军，使之无暇火力援助北方300米外的关家垴守敌。
图：关家垴上的八路军机枪阵地
而关家垴因为地势原因，大部队无法施展，攻击部队只能以营为单位进行。这是最让人心焦的，任我山下千军万马，实际参与攻击的也只是两三个营的部分兵力，几百人。而防御的日军也是几百人，双方对垒的人数基本一致，但日军有地利和火力优势，我攻击部队损失惨重。
总攻时负责关家垴东北方向的是386旅772团第一营，因地势原因，进攻的通道只有0.3米宽，战士们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推进，异常艰辛。战至午时，一营200多人只剩下了20来人，14时该营轮换时，只剩6人，关家垴战斗的惨烈程度可见一斑。
从30日上午9时起，日军的飞机就开始对进攻的八路军战士实施空袭，从未经历过空袭的八路军战士不知如何应对，有些人吓得到处乱跑，召来了日机的扫射，伤亡较大。28团团长王耀南无奈之下只能吹响冲锋号，让士兵们尽量前冲，与敌人犬牙交错在一起，方才破除敌机的空袭。
图：关家垴上的日军阵地
而八路军总部直接指挥的炮兵团出动了6门山炮，和多门迫击炮进行火力支援，但因为缺乏炮步协同的作战经验，主攻的772团在冲锋时被己方的炮火击中，伤亡不小。
这场硬仗不比以往，擅于游击战的八路军在阵地攻击战时出现了多重问题，加重了己方的伤亡。
攻不下关家垴，撤销129师的番号
772团是386旅的主力团，战士们都是百战金刚，眼看着士兵们伤亡惨重，旅长陈赓心痛不已，他开始犹豫是否还应该继续如此攻坚作战。
短暂的考虑后，陈赓在电话中向总指挥彭德怀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能不能暂时不打进攻战，放开一条缺口，先把冈崎支队放下山，再寻机歼灭？
彭德怀认为一旦放走了冈崎支队，必定有大股日军前来接应，也就意味着歼灭冈崎支队的战略再也无法实现。
在电话中，彭德怀要求陈赓“必须消灭冈崎支队”，“就是部队拼光了，也要拿下关家垴”。
见总指挥彭德怀的态度如此坚决，陈赓无话可说，只能继续组织部队冲锋。
图：陈赓
彭德怀刚放下陈赓的电话，129师师长刘伯承也打来了电话，老资格的刘伯承直接了当地向彭总提出应暂时撤围，另寻战机。意见相左后，刘伯承直接质疑彭德怀是在“打赌气仗，蛮干”。
久战不决的急躁情绪也在左右着彭德怀的心情，他在电话中怒吼刘伯承，“拿不下关家垴，我撤你129师的番号”，“杀头不论(官职）大小”。
在我军历史上，高级将领在战场上如此怒目相对的场景并不多见，由此也可知当时关家垴的作战形势有多么严峻！不仅战士们杀红了眼，就连最高指挥官都打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这当然是兵家大忌。
事实上，刘伯承没有说错。此时，副总司令彭德怀确实是骑虎难下，八路军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和牺牲，如果不能全歼冈崎支队，首先在政治舆论上就一败涂地了。
到此，关家垴战斗已经不仅仅是歼灭500个鬼子的一场战斗了，而是关乎八路军作战能力和水平的一场政治战争了。
尽管彭德怀“杀头不论大小”的言论让刘伯承气得只掉眼泪，但命令仍要坚决执行。
图：刘伯承
战斗如此胶着，刘伯承决定到更靠前的769团指挥部指挥攻击作战。在这里，刘伯承发现垴顶附近的陡坡都是黄土，他马上命令战士们挖掘黄土暗道，直接到垴顶日军脚下。
挖穿暗道后，129师顺利攻上垴顶平地，但日军退守至半山腰的窑洞区域，继续顽强坚守。
冈崎谦长中佐在战斗中被当场击毙，后被追授大佐军衔。他活着时心心相念的大佐军衔，在八路军三发机枪子弹的助攻下，顺利到手，只是已无福消受。
整个30日一昼夜间，八路军已经进行了长达24小时的苦战，对垒双方均精疲力尽。日军的支援部队即将接近关家垴，八路军不得不派出多个团去阻击日本援军。
影视图：《亮剑》
31日天刚亮，日军的飞机又到达阵地上空进行狂轰滥炸。
冈崎支队的主力基本已经被全歼，剩余残兵躲在关家垴和柳树垴的部分阵地负隅抵抗，缺乏重武器的八路军，一时之间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随着时间的流逝，集中优势兵力迅速围歼敌人的战略机遇期已经消失，日本援军的逼近，使得八路军主力有被全歼的风险，副总司令彭德怀只好下令包围冈崎支队的八路军撤出战场。
轰轰烈烈的关家垴战斗随之结束。
后记
关家垴战斗，是八路军打的一场史无前例的硬仗，此战共有八路军9个团，一万余人直接或间接参与围歼500余人的冈崎支队，苦战2昼夜，毙敌500多人，击毙指挥官冈崎谦长中佐，我军亦伤亡600余人，受伤的最高军官为新10旅旅长范子侠。
仅凭数据来说，关家垴是一场败仗，但长久以来，它的积极意义却一直被低估。
关家垴战斗之前，八路军一直坚持的是全面游击作战，并取得了相当的效果。但长久游击的后果，是我军对打硬战、打攻坚战的斗争经验严重不足。显而易见，这不利于军队成长。
图：关家垴战斗遗址
而关家垴战斗，彻底震撼了我军将士，500名困兽之斗的被围日军，迸发出的惊人能量，使得他们开始思考攻坚作战这个命题，对于如何打硬战，如何打赢硬战有了思想上的震动和启蒙，为以后打硬仗、打苦仗做好了心理准备。
关家垴之战时，决死第一纵队新成立不久，但参与作战的两个团，后来成为决死第一纵队战斗力最强的两把尖刀。
百炼方能成钢。
战损可以衡量，战斗经验不可衡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