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1月17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以非常快的速度达成意见一致的终审裁决,支持所谓《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的应用程度威胁法》(即针对TikTok的“不卖就禁”的法律)符合美国联邦宪法。换言之,该法律在宪法意义上被裁定不存在问题而应予执行。相应地,TikTok 针对该法律的司法抗争就此落下帷幕。未来,TikTok在美国的去留将由政治与商业的博弈结果决定,而特朗普2.0被认为将成为最大变数。反过来说,如何解决备受关注的TikTok争议,正在成为特朗普2.0在尚未就位之前就开始要面对的首次大考。
最高法院难言党派
虽然特朗普在2024年12月27日以当选总统之姿通过“法律之友”的方式向联邦最高法院喊话,但目前看,被认为已被特朗普极大改造的“罗伯茨法庭”(编注:即联邦最高法院,以首席大法官小约翰·格洛弗·罗伯茨之名命名)并未完全按照特朗普的意图行事。于是,外界有机会充分认识到,当特朗普此次胜选后一些评论所提出的特朗普因同步掌握三个权力分支(政府、国会、最高法院)而形成“最强势”总统任期的判断是多么一厢情愿。
当前,目前最高法院的确呈现出更多共和党总统的影响。老布什提名的一位、小布什提名的包括首席大法官在内的两位、奥巴马提名的两位、特朗普提名的三位,以及拜登提名的一位,共同构成了共和党总统提名大法官占据三分之二即“压倒式多数”的“罗伯茨法庭”。在如今华盛顿党争极化的状态下,某一党总统必然会选择一名充分展现自身乃至本党政治价值观浓厚色彩的法官人选,进而最高法院被认为具有比以往更强的党争色彩,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大法官将与那些国会议员特别是众议员一样需要随时听命于总统。
一方面,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们毕竟不需要面对两年、四年或六年的连任压力,进而他们得以有空间长期保持相对既定的政治与司法立场。这就是说,他们即便比以往更具有自由派或保守派立场,但也不一定要时刻回应现实政治的需要,即他们可以有明显被党派塑造的政治倾向,但未必存在党派属性。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长期在任,此时的保守派也未必就会与彼时的保守派为伍,反而会形成一种在同一空间中交错不同演进阶段特性的奇景。即便都是共和党选定的保守派法官,他们之间也完全可能存在差异,就像猛犸象与非洲象或亚洲象之间的差异一样。
可以想见,2005年由小布什提名的罗伯茨与2020年由特朗普提名的艾米•康妮•巴雷特(Amy Coney Barret)在保守倾向光谱上存在的距离。事实上,在2022年颇具争议、引发轩然大波的“多布斯诉杰克逊妇女健康组织”案(编注:即针对2018年密西西比州禁止在怀孕15周后进行堕胎手术的法律的合宪性问题的案件)的判决中,罗伯茨并没有加入其他五位共和党提名的保守派大法官的“推翻”决定。换言之,即便巴雷特更符合“特朗普化”的保守理念,但罗伯茨可能在很多议题上还留在小布什的时代。
面对这次的“TikTok诉加兰”案(编注:加兰是美国司法部长梅里克·加兰),联邦最高法院达成一致意见的理由大概是认为相关立法所设置的限制虽然会引发一些言论自由的担忧,但总体上仍在联邦宪法允许的范围之内。从政治角度看,在对华战略竞争的大背景下,面对一项以“国家安全”为名的动议,面对在国会两院分别以80%以上投票支持的两党高度共识,面对着白宫椭圆办公室即将易主的微妙时刻,维持现状似乎是最好的政治而非政党选择。
暂缓执行总有限度
特朗普当年提名的现任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尼尔•戈萨奇(Neil Gorsuch)在“TikTok诉加兰”案的同意判词中写道,“毫无疑问,国会和总统在这里选择的补救措施将具有戏剧性”。虽然 1月19日所谓《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的应用程度威胁法》将生效,但拜登政府在1 月17日宣布,由于临近新旧政府轮替,所以拜登政府将暂不执行该法,而是留给特朗普新政府做出决定。不过,这一决定本质上的效果是联邦政府不强制执行,但法律已然生效,提供TikTok应用程序下载与运行的关键服务商将仍然面对违法嫌疑,进而TikTok仍不可避免地被下线或暂停服务。
这个号称在全美拥有1.7亿注册用户的应用程序,在过去一年的竞选期间成为两党动员、争夺年轻选民的关键阵地。即将重返白宫的特朗普早已一改以往的强硬态度,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封禁TikTok意义上的始作俑者的角色,转而倾向于希望维持TikTok在美国的运营,以此赢得美国网民的支持。
按照所谓《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的应用程度威胁法》的相关内容,总统有权在确定TikTok已经开启出售程序即所谓“剥离”程序的情况下可以暂缓封禁最长90天。这也意味着,特朗普上台之后就可以通过行政令直接给TikTok 90天的松绑时间。但问题是,如果有人对总统的判断提出质疑,而总统又根本拿不出“剥离”的实际证据的话,总统的暂缓行政令必然将因失去法律依据而被司法系统叫停,从而TikTok的封禁可能就会被倒转时针,回拨到1月19日。再大胆一些,特朗普作为总统也可以直接宣布TikTok已经完全符合所谓《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的应用程度威胁法》的所有相关要求,进而彻底叫停“不卖就禁”的“二选一”程序。当然,这种做法也大概率会引发司法争议。届时,该做法能给TikTok带来的松绑时间完全就是美国司法机构针对争议做出明确裁定所需的时间。
甚至,还有观点在讨论特朗普能否直接将所谓《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的应用程度威胁法》束之高阁、不予执行。这显然存在违宪嫌疑,而且将对特朗普与共和党政治精英之间的关系带来空前考验。要知道,该法由国会众议院“对华鹰派”议员一手策划、运作了将近八个月,最终在巴以冲突的助力之下得以在国会两院过关。作为国会众议院“中国竞争特设委员会”提交的第一份成绩单,该法反映出的是当前美国两党政治精英中某些反华力量的共同议程,也是当前美国两党对华负面认知的总体现实。自己一手开启了对华战略竞争,如今却又故意回避执行作为对华战略竞争具体落实的相关立法,特朗普2.0事实上颇有自相矛盾、骑虎难下之感。
更为重要的是,如果美国的服务运营商意识到特朗普2.0能给TikTok带来的只是暂缓被禁的话,其继续提供服务的动力和预期都将大幅下降。甚至,如果在暂缓期间迟迟不见最终解套的可能性出现,为了规避法律风险,他们未必会选择相信特朗普可以保住TikTok,转而会以执行法律为优先选择。
这样下来,先暂缓,然后自己出面,尽可能在最快时间内实现各方都接受的合法方案,并能让美国相关方甚至是自己代表的某些人切实获益,才是特朗普未来最好的选择。但是,过去四年都无果,特朗普这次就能达成妥协吗?
就这样,TikTok成为了特朗普2.0要面对的第一场大考。这背后是总统权力的限度、特朗普阵营的算计与摇摆不定、冷战思维下泛安全化的焦虑与作茧自缚,以及美国普通民众对继续使用一个应用程序的最基本需求……
“联邦明察局”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美国研究中心副主任刁大明的专栏,对“联邦”(United States,即美国)之事洞明察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