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先生《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之二,开始两句最有名:“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但到了岁尾,我突然很喜欢后面的两句:“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意思是虽然还没计算这一年的得失,专注眼前当下所做,就有很多值得开心的。
一
一年里,我看了不少书、记了很多零碎的笔记,有很多体会,但都是边角料,未有重量级收获。有时候,似乎心得来得太晚,关于多年前的问题有了心得,但比原来的自己又更懂了一点,于是欣欣然赞叹古人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信实。
当年看一本500多页的大书,不明白里面谈历史教学,之后说“历史图景欧洲化”,不懂“图景”和前面的“欧洲历史实体”有什么关系。去年偶然的机会我得高人指点,去找了关于“教育小说”的德语来源看,终于明白了一点,但还不敢说是全懂。
格林兄弟至死都没编完的《德语字典》在“教育、修养”的词条说:该词源自“图像”一词。从图像中逐渐演变:依次侧重自然物(包括人、动物、植物)的图像;“形式或形态”;之后“塑造”,再之后是对“心灵的塑造”,最后“塑造成形、建构”的意思。经过18世纪的启蒙主义,德语的教育或教养(Bildung)一词由动词bilden(塑造)加了名词性词尾-ung,而bilden(塑造)的词根又是名词Bild(图像)。我基本理解为,教育就是按照某个图景的想象去塑造。
难怪那本书的作者是德国人,书的内容是关于二战后的主题学的研究,呼应的却是当时分裂和战火纷飞的欧洲现状,希望大家重新在中世纪的“拉丁性”上理解欧洲一直是统一的历史实体,而20世纪各国的历史教育只是从地理意义上讲授国界分明的欧洲各自民族国家的历史与文化,难免会造成历史图景的破碎。在这个意义上,我才理解了人文教育、心灵塑造和历史图景想象等问题在本文中的语境和内在关系。
又懂了一点,可惜文章早在三四年前已经回避了这部分。零碎的斩获,还很难加进去。不过即使加进去,也许自己左右端详,觉得罗列了,贪心了,取舍失当,不够简洁。这或许就是布尔迪厄专门分析的“掉书袋”;也是伍迪·艾伦在《午夜巴黎》里嘲笑的那个巴黎索邦大学请来的学者保罗,看个画展啰里啰唆各种炫耀,特别讨厌,导游恶狠狠地骂他也就用这个词。行吧,大家批评得对!但又如何呢?读书这件事,从长期看应该永不餍足,从短期看也无法贪心,日有一得就很好了。的确“即事多所欣”啊!
《午夜巴黎》电影海报
二
我断断续续练了很久瑜伽,一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偷工减料、得过且过、囫囵吞枣、马马虎虎。有时候想着自己老胳膊老腿,已经“骨警如医知冷暖”的年纪,眼神也“浮空眼缬散云霞”了,所以得珍惜,于是劝慰自己“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当然得饶人处且饶人、首先饶自己。因此我很少自我练习,除了上课;也常常及时放弃更高难度动作,保证安全。有一天老师说她病了一段时间,一周休息后身体也僵硬了许多。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身体灵巧柔软如老师,几日不练也会功法减退!无论是师傅还是弟子,不都要在“行”与“练”中慢慢精进,甚至不过是勉强保持不退步?万事永无止境,没人可以“天保定尔,亦孔之固”,都需要持续练习。那么我就更不着急了,重点不是坚持吗?又不是突飞猛进!
只有长期的练习才可能迎来突然的“打通妙悟”,这种开悟可遇不可求,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过也不耽误我想得比练得好,比如:你认识到姿势和外观上做到只是顺畅与自然的结果,不是目标。练习的目标不是一身腱子肉,而是柔软中有力道,折叠仍然舒展:比如下犬势,重点是食指朝前,五指根平均着地用力,双臂前抱、脚后跟用力下踩,尾骨向末梢拉——后背自然平展(但是疼死了)、双腿长直、腹股沟处就会感到舒展,但它的目的不会是拍一张晒到社交媒体的完美照片。
勤练习当然好,但是用力正确更重要。平衡就是双向平均用力以达到制衡才获得的,不可偏废(万事都是如此。多少有点哲学或者“鸡汤”味了吧?)。比如战士二式,双臂平举时,两者力度要势均力敌,躯干才自然会中正而不是偏向过于用力的一方。此外每一个正确的姿势应该没有一个部位受到挤压,每个部位都是延长的。体会到山式的身体直起来如一座山在慢慢长高,因为关节在一点点得到拉伸,越来越长;大拜式时双臂前抱、双手食指指根用力、肩颈也不会紧张……身体的重点并非转移代偿,压迫一个地方,让另一个地方获得放松,而是每一个地方都舒展。
我虽然体会越来越深入,可惜身体不听使唤,三四年过去了,长进不大,估计也让教练气馁了。但是我倒是更得过且过地沉溺于笨拙的练习了,因为思大于行,感悟到也是好的。练吧,“即事多所欣”!
三
去年初,我在丧母之痛和异域的孤独中开始在水彩上移情。乱涂了两大本,没一幅满意。水彩因为无法涂改,所以需要手快,而我却手忙脚乱,画面上的天空总是在我还没画完的时候水分就干了,最终总有一两笔拖着水印,又楞又笨。去看了一大堆示范之作,我更不敢画了。
有一天雨后,堪培拉傍晚的天空戏剧性地从地平线上挤出了一线夕阳,暗沉的蓝紫色下面硬生生接了一条橘色,被风吹出的一道白云,没心没肺地贴在灰色天空里,如同水彩里我的那些败笔。大自然竟然并不永远总是色调和谐的!我执着地想画实然的世界,但是个体经验束缚了我的头脑和手,原来世界本来就是千姿百态的。突然懂了一点,凡·高的水彩也是笨笨的,但透着的是独属于他的纯粹和诚恳。阿尔瓦罗的画里也有很多水印,比如教堂穹顶有一笔被水晕开了。不过名家也许是故意为之。对他们来说,破,然后立——破了非得不可的形似,然后依势而为,竟然就成了韵味。那些画面里的障碍,也许和我一样是一时迟疑、不慎慢了、水印干了,无法修改,因此本是个过错、一个遗憾、一个不满意,然后就此继续,可能也是不得已。
作者的水彩画作品《悉尼蓝山一隅》
想到突飞猛进的AI技术,有朋友已经开始用软件训练自己的绘画数据库,他发来的主题绘画棒极了,但是笔触丝滑、颜色过于和谐、每一笔都超级准确,是生产线上的上等货,如同心理诊所走廊的装饰品。好,甚至是“过于好”了。好得太过完美,以至于少了个性!
那么在未来,如何区别人的和AI的画呢?也许判断标准就是有败笔。你在酒店里怎么判断那些花卉是真植物还是假植物?我会去偷偷看,有没有黄叶、腐叶,花盆里有没有蚂蚁或者浇水时溢出的脏土。
而关于水彩,首先需要多练,即使总有败笔,也不妨由此开始,渐次推进、铺演完成,反倒可能慢慢摸索,味道十足,个性突出、气息盎然、活力满满。正因人的手法,多少总有些形不准、色不和、不正确、不完美、不按章法、无法推测,无法生成,无法复制,错笔迭出,所以,倒可能有辨识度,会有属于自己标志性的绘画语言。由此,也许可以说,犯错误、不专业和败笔,未来会成为区别人与AI绘画的观测点。
想画好?那就去画,一直画、持续画、不怕画错地画!
我放弃了虚荣心,不再追求每一幅的展示性,当专注在练习用的涂鸦本上画水彩时,体会了绘画的“即事多所欣”。
我收获了一堆琐碎,做着很多事,长进都不大,也看不出所以然,一边焦虑一边自嘲。但事实上这就是我们在这个阶段、此时此刻真实的“小确幸”,是作为行动的、思想中的记录、练习中的斩获、绘画中的体会。得失寸心知,不是吗?
以百岁辞世的迦陵学舍主人叶嘉莹先生讲陶渊明,丰足又立体,她多次引述龚自珍的“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来说明五柳先生的矛盾,但是叶先生让我理解了陶渊明的珍贵——他是用“自得的喜乐和孤独的寂寞”“足乎己无待于外”来平复内心矛盾的。这些对于我们任何职业的现代人,都是终身受益的。
这一年,也许你“美好的仗”在不同领域打了一场又一场,竟然都难言得失。说到底,试过了、努力了、专注了、沉浸了、过去了、通达了……原来一直没放弃,一直不停,就是最大的成绩。
陶渊明在一年的开始说“虽未”算收成,专注眼下的事就好。我们一不小心就到了年末,其实不用算了。“无需”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AI作品
来源:作者:非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