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安 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5年01月18日
第 07 版)
游 轮
古老的太阳女神羲和载着十个太阳路过,无数的光洒落在海面,变成千千万万个太阳,包裹着海上驰骋的英雄般的舵手,温暖着远方的依依,也照耀着重返家园的我。
我不是掌管海上巨轮的舵手,我是草原上驾驭骏马的骑手。在日照浩荡无边的大海上,皮肤粗糙的年轻舵手,这样告诉我。
小城日照落下一场急雨,天空蓄满了乌云。花朵、树木、高楼、行人、尘埃,一切都湿漉漉的。这是我第二次来,二十年光阴过去,它似乎并未发生太多改变,仿佛一粒被遗忘在金色海滩的珍珠。从辽阔的海上吹来的风,依旧是潮湿的,夹杂着海水腥咸的气息。伫立在这片安静的海域,我想起女孩依依,我们曾在海边一栋白色的“城堡”里,度过美妙的时光。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我刚刚辞职读研,依依则在家备战考研。一场英语补习课,让来自不同境遇的我们,奇妙地相遇。依依的父亲在海运公司担任部门经理,性情温和,气质儒雅。母亲则幽默风趣,有着大海般开阔的心胸,能将一切世俗的烦恼,化为无足轻重的尘埃。这幸福的三口之家,犹如日照海滨森林公园中挺拔的水杉,以其强大的定力,面朝大海,静享海风吹过的每一段时光。
我在梦里经常返回那座“城堡”,许多年过去,我已记不清它是白色石头砌成的房子,还是漫长的光阴悄无声息地做了篡改,将它涂抹成海盐一样闪亮的白。或许,它并非人工筑成,而是记忆在过往中层层筛选,帮我建造出一座可以临窗远眺整个大海的梦幻城堡。
此刻,我又重新回到这片金色的海滩,迎风望向苍茫无边的海面。那里什么也没有,海水向着天空不停地翻滚,涌动,仿佛那里才是它们奔赴的终点。偶尔,一两艘船会出现在地平线上,被汹涌的浪涛席卷着,时隐时现。即便我所乘坐的巨轮,在汪洋中也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风浪拍打着船舷,一下一下,犹如时间的沙漏。在断续的联系中,我得知依依研究生毕业后便离开了日照小城,追随父亲海上的理想,沿着上海、浙江、福建、广东,一路向南。有时,我们会借助网络问一声好,就像浪花与浪花相撞,发出短促的声响,随即便沿着各自的人生道路,风尘仆仆,继续向前。
这片我们曾经一起携手散步过的海滩,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一片。二十年的浪涛拍打过来,卷走千千万万的沙子,又将新的海岸堆砌在这里。我不知道依依是否每年还会回来,这里是她的故乡。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一片海,湿软的沙滩上,留下她无数稚嫩的脚印。整个的童年,她都在注视父亲的离去,或翘首期盼着他的归来。她用海螺倾听海上汽笛的声响,她相信一去杳无音信的父亲,就在其中的某一艘船上。她用望远镜寻找父亲的身影,海面上出现的任何一个模糊的黑点,都会让她兴奋。她把一尾鱼、一只舟、一艘快艇、一个渔民,甚至落日与夕阳,视为自己的亲人。它们散发的每一丝光芒,都构成与父亲相关的一切,是父亲这一词语,全部意义的总和。
因常年风吹日晒而皮肤黝黑的年轻舵手,已经许久没有遇到人了。壮阔的大海将孤独注入他的血液。于是他跟海上遇到的任何事物对话:天空、云朵、飞鸟、群鱼,或者海草。他熟悉它们,犹如熟悉自己的亲人。他相信两个月前落在甲板上的某一只海鸥,就是此刻与轮船并肩翱翔的那一只。他记得每一片飘过窗前的云朵,它们会在第二天的黎明,重新诞生在海上。清幽的月光每晚都会洒落船舱,将隐匿的尘埃一一照亮。太阳也会如约而至,在起伏的浪涛中,画下波澜壮阔的作品。
年轻的舵手和海上萍水相逢的我,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话。他向我介绍操作台上的每一个开关、指针,告诉我舵叶、舵机、转舵机构、传动装置、操舵控制系统,它们究竟怎样合力控制一艘巨轮,在汪洋大海上勇往直前。他还告诉我哪儿潜伏着暗礁,哪儿将卷起一场风暴,要如何巧妙地躲过凶猛的浪涛。而在无数远离陆地又没有手机信号的日子,他只能仰望苍穹,与星空对话。夜晚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他的知己,隔着遥远的距离,彼此深情地注视。而那些在陆地上日夜思念他的家人,虽相隔千里,却借助梦境,相逢于大海。
在海上勇敢对抗风暴的年轻舵手,让我再次想起了依依,和她已经去世的父亲——为祖国洒下血汗的、曾经年轻的舵手。他们都已离开这座海边的小城,但在梦里,却一次次相聚于此——这永恒的故土与家园。古老的太阳女神羲和载着十个太阳路过,无数的光洒落在海面,变成千千万万个太阳,包裹着海上驰骋的英雄般的舵手,温暖着远方的依依,也照耀着重返家园的我。
此刻,我们在黄海之滨的日照小城相聚,犹如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