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6岁,中午骑着自行车去村子西边的田地里给正在浇地的妈妈送饭。村西边有一条南北方向的河,小桥西边大约一百米处修建了水闸,这条河及这水闸是当时周围村子里孩子们的唯一“乐园”。礼拜天孩子们成群结队相约来这里玩耍,所玩耍的项目无非就是在河坝上采野花、捉迷藏、逮蝴蝶、也用树枝捆绑成扫帚的形状去捕蜻蜓,然后去水闸上坐在水泥板上,把所搜集来的这些“战利品”摊在地上彼此炫耀,如果谁采到的那种类似小菊花的野花的颜色是纯白色的或者有些许淡紫色的,那她就是了不起的“冠军”,那份喜悦的骄傲比考试得了双百还有荣誉感!其他小朋友就会尽力讨好、巴结她,用逮捕来的花蝴蝶或蜻蜓交换她的野花,玩够了再拿回家小心翼翼的夹在书本里,过段日子野花封干,颜色还是鲜艳的。我最喜爱纯白色,直到现在打开发黄的书本,还能翻出小时候夹在里面封干的小花朵来, 那是心灵深处极致的美丽,静到骨子里的无法磨灭的美丽…… 还有最好玩的项目,水闸两边的土坡用大石块垒成菱形的块状,我们从石坡上滑下去,再顺着石块的边沿蜿蜒着爬上去,再滑下去,再爬上来,这滑下去是我们的“自然滑梯”,爬上来我们称谓“爬大山”。这样比谁爬的快,黑天到家时往往裤子都爬破——成两个“洞洞”,被气愤的妈妈打了屁股,第二天裤子的屁股上补了大块补丁去上学,怕同学们耻笑,总拿了花布书包(那时候的书包也是妈妈用花布做的)背在腰间遮掩屁股上的补丁,我记得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屁股上的补丁都打了三层,每次去教室都是侧着身沿墙根进去的,即便是这样,也没减速我们去水闸边“滑梯子,爬大山”的高涨情绪,等河里的水退了,我们玩的更起劲,男孩子卷起裤腿下到河里面,踩着泥浆捉小鱼和细小的泥鳅,有时候还会捞上来稍大一点的虾和花蛤蟆,女孩子则蹲在河边用手扒出湿泥巴很细心的垒成一个又一个的“围城”,里面注入水,等待男孩子逮上的小鱼、小虾……的放在“围城”内,这样蹲在地上会玩到太阳落山才一哄而散跑回家。这些小小少年的小小童趣当然被分隔在十三岁之前,我之所以说16那年,是因为那年在有着童年乐趣的这座小桥上,遇到了我的老师。 就是在那年的中午,我骑自行车刚下了小桥,当时的思绪正回荡在往昔快乐的回忆中,一辆农用的兰色三轮车赶超过来,我贴着路边骑车让他先过去,就在两辆车子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车箱里站着的是我的小学老师,他双手反背着用一根麻花绳子捆绑在车背上,目光游离呆滞,胡子邋遢,嘴唇干裂开血口,脏乱的头发迎风招展,连同绑在他背上的用毛笔写着“计划生育超生游行”的高出老师半截的,木头牌子也是剧烈晃动着的……老师容颜苍白憔悴,象是紧闭着双眼,毕竟是自己的老师,心里有着挚爱的情愫,加上年纪也小,看到自己的老师这种处境,我又惊又吓又急又痛,一时百感交集,竟然大哭起来,“老师——老师呀!是我呀!……” 我大声喊着拼命地骑自行车追赶三轮车,同时还在“呜呜”地哭,老师看到我,连连喊着我的乳名,“不要追呀!我没事……”他双手绑着,急得只跺脚。老师与我之间的那段距离就象是横在中间难以逾越的河,任我怎样追赶也到不了跟前,眼看着老师离我越来越远,我跳下自行车,抓起放在车筐里的小布包,(小布包内是给妈妈送的饭菜)用力抛了出去,“老师呀!我这里有饭菜,老师——饭菜!你要吃饭呀!……饭。”我弯着腰大声喊,我想,有饭吃,老师就能活……”“啊!啊……”老师用力的点头,声音沙哑起来,眼圈红红的呆望着我…… 耳边有风轻轻地吹过,河岸坝上的小树叶子沙沙作响,路边盛开着的紫色小野花在草丛中摇曳,太阳的光芒金钱斑一样四射在小河的水面上………… 回去后,我说起老师的事,妈妈告诉我是老师的儿子儿媳妇超生,家被查抄了,儿子媳妇跑了就把当父亲的——我的老师抓了!那应该是一九九几年的事,中国正在全国上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城、乡、村的大街小巷贴着字报、挂着字符,写着各式各样的传播标语,诸如:“还是只生一胎好!““少生孩子,多种树(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生孩子和种树之间有什么关系呢?)”“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乖乖!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说起男女是否一样的问题,怕是几年也论证不清楚,我个人想,真正意义上的生男生女是否一样,那得有社会体系是父系社会,还是母系社会来决定。)还有较为有趣的标语:“农村想不穷,少生孩子养大牛!”被挂在老家小学校墙壁上的一条大字标语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计划生育,丈夫有责!”大街上一家水泥的墙壁上是:“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小婶子家房子后面写的是:“宁可家破,不可国亡!”……诸如此类,比比皆是。当然,还有更加炸人眼球,不太雅致的标语,因为我个人感觉不是太妥当,所以在这里不做例据。这些花花绿绿浓缩着近乎滑稽文字的标语,在那个年纪的幼小的我的眼里,就感觉象是回到了在电影里看到的文革年代一样,而且我总想到那天中午在小桥上看到的我的老师,那状况,让我后来每每看到有 关文革年代的影视剧,就会浮想连篇! 那天,我老师头上,就差一顶白纸糊的大高尖帽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寐,”这件事情想的多了加上天天“被读标语”,晚上睡觉我竟做起噩梦来,梦里回到了文化大革命时代,我因为给老师饭吃受到牵连,被打成右派分子,被带了红袖章的红卫兵绑着,游街示众!奇怪的是,我戴了纸糊的大高尖帽,老师没戴!噩梦惊醒,我躺在黑暗中呜咽着给妈妈讲梦中事,妈妈告诉我:“文革是特殊的社会环境下产生的特殊历史事件,计划生育是现代社会实施的利国利民的社会政策,虽然都有贴标语的形式,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要认真分清……”我的眼睛眨的象黑夜的星星,只因天没亮,所以眨来眨去都是迷茫!但是我大体上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计划生育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尽管他们抓了我的老师!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步步看过来,计划生育取得了巨大的成果,由当初的强制执行演变成现在的自觉遵守。这都是后话了,我写此文章的目的不是宣扬计划生育,所以在此不多讲。一段日子过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老师敲开了我家的门。“早!呀!老师……” 我扒着半开的门,惊讶的叫到。 “哈哈……是老师,来看望我的好学生呀!”他那么爽朗的笑声,朝阳的光辉映照在他洁净的白衬衫上,他清瘦高大的身躯都映衬在晨光里……绑着木板子的他的影像,倒映在小河水里,随风散开了……老师虽然暂时被放了出来,但是事情没有就此了结,老师还得随时被传讯,他的身体健康也出现了问题。所以老师推荐我帮他代课一段时日,这对当时年少的我来说可是巨大的任务。 “老师,这可不行,我太小没有一点经验,知识积累也不够,会误人子弟,坏了大事!”我连连摇头,满脸通红流下汗来。“不必担心,校长曾经教过你,对你情况很了解,我们放心。”就这样,我生平第一次的教书经历开始了,我代的是整所小学的课,一年级至六年级,我这个所谓的老师十六岁,我的学生最小的七岁,最大的十三岁,我是真正的“孩子王!” 如此“孩子王”不好当,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脑像是绷紧的弦不敢有半点的放松。那个时候,我已经拥有一辆红色“飞鸽牌”自行车,每天由学校往返家里要“飞鸽”四次,体力和精力上严重透支,而让我惟一的享受和神往着的就是:每天要经过的村边那条河,那是我心灵深处仅存着的“愉悦”。 一天的时光里,我最喜欢黄昏和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时光。黄昏是温柔的夜的前奏,是释放、舒畅,教人享受生命最甜美的一段时光,早晨便不同,是一天的开始,心情上,有一天的负担和算计,迎接未知的白天,总使人紧张而戒备。我喜欢并受用适度的孤单,心灵上最释放的一刻,总舍不得跟别人共享,事实上也很难分享这绝对个人的喜爱。 每天的黄昏上完一天课的我,都推着我的“飞鸽”踏过小桥,然后把它立在大树下,慢慢散步到水闸的水泥板上坐下来,看着落日在缓缓转红,远方低低的天际变成灰褐色,淡淡的轻纱似的薄雾环绕着暗淡下来的空阔的田野,微风吹拂着美丽的河谷,我精神就会放松下来,整理自己这一天的得失和成就。我度过了“累并快乐着的”在我少年时代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 后来,因为我个人学业的事情,不得已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孩子们,也离开了村边那条河…… 日月如梭,近二十年的时光在不经意间流过,虽然这期间我回老家多次,却一次也没有去过村边那条河。它连同儿时的记忆冰封在我心底,从不轻易去触碰,却是未曾忘记过。直到今年,回家给妈妈过生日,聊天时偶尔说起曾经住在我代课的那个庄子,是妈妈的同学,他孩子是我同学的二叔叔,才得知他病重的消息。我和妈妈特意骑自行车去看望了他,自然而然我经过了村边那条河,小河静静地流淌,近乎寂寥没落地定格着它未曾改变的容颜,它是没变,变得却是它周围的大环境。村庄的小土路变成了村村通的柏油路,小桥东边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建起了私人的厂房,西边是经纬贯通的高速公路。而承载着我儿时快乐记忆的河边的土坝也消失了……村里人富裕了,有一部分人在城里购置了楼房,买了车,现在的孩子不要说来河边玩,就是偶然走过,他们看也不会看一眼的。这个记录着我青春年华奋斗史的庄子也焕然一新,曾经的学校成了村委会办公室,村民的房屋建设高大挺阔,大门内停放着小轿车,院落内就是他们私人加工作坊 ,村头的大喇叭里传出下乡当村官的女大学生的喊话声:“大家都注意,大家都注意,明天代身份证去计生办查体,你们趁晌午天暖和快去,不去的罚款五十……”
我拜访了我的老师,他现在退休在家养老,日子过的悠然平顺,当初超生的那个孙子而今已是一位高中生。唯一存在着的就是村边那条河,悄无声息的在这片厚重的大地上怒放着它的生命。我骑自行车在小桥上缓缓走过,没有停止脚步,也没有去水闸的水泥板上散步,我没有低头看,不知道,静静的小河水里,有没有我的倒影……(记录者:孙静)
责任编辑:吴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