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尔丘克在授奖仪式上
2018年诺奖得主托卡尔丘克的长篇小说《雅各布之书》是一部历史小说,主要叙事时间集中1740——1791年前后这一段区间。
整个小说表现了这一个区间里的一个邪教组织如何昙花一现,终至湮没无闻,以小说传主雅各布·弗兰克的名字命名的弗兰克主义或者叫弗兰克运动,已经在当今世界上毫无影响力,在小说里涉及的波兰、乌克兰、土耳其等地域里,同样难觅这一当年曾经波澜壮阔的思潮与运动的踪影。
《雅各布之书》作者托卡尔丘克让这一段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转头成空”的“是非成败”潮涌,回归了鲜活,也让我们关注的目光,重新徜徉在小说的发生地。
这时候,我们发现,小说里的主要情节发生地,竟然大部分都集中在乌克兰西部地区。
这一部地区,后来被日益强大的俄罗斯从波兰手里夺了去,成为乌克兰的一部分。作者托卡尔丘克在写作时,还是把这块地域当成波兰的一部分,也没有什么怅惘的情结,为这一块波兰日后失去的土地,发思古之幽情。
我想这关键原因,还是小说里表现的主人公雅各布·弗兰克是一个犹太人,本身这个群体,在当时波兰的区域内,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所以雅各布·弗兰克之所以能够耸动人心,应者云集,视他为“主”,就是在他的宣教中,向犹太人受众抛出了这一个群体最为看重的“应许之地”的蛋糕,从而吸引一大批信众,追随着他,形成运动的潮涌,显然,这些信徒希望雅各布·弗兰克能够成为他们的开国之君,而雅各布·弗兰克的理想中,也有着他的拥有独立王国的梦想。
但是,雅各布·弗兰克显然无法成为当今的“以色列国”的开创者,他所抛售出的“独立建国”的“应许手段”,在当时波兰这一块寄生之地处于列强的夹缝中左支右绌、连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很难有什么建树的可能。
但从小说里可以看出,雅各布·弗兰克在看到波兰面临着被列强吞并的危险时,却有一点喜出望外,显然,无政府状态,是雅各布·弗兰克能够建国的一个极佳契机。
在波兰亡国在即的情况下,雅各布·弗兰克寻找着那些能够让他的建国梦想实现的列强势力,他派出使者,向奥斯曼土耳其递送秋波,试图结交土耳其苏丹,也曾向俄罗斯派出他的心腹,试图与俄国拉上关系,助自己一臂之力。
1813 年 11 月沙皇亚历山大一世访问期间,伊娃·弗兰克在奥芬巴赫的房子
雅各布·弗兰克最终只能在奥地利(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的一块今天属于捷克的小城“躲进小楼成一统”,在这里享受信众的跪拜供奉,当他的孤家寡人,他的主要资金来源就是他的信徒节衣缩食的捐赠,而当他的信徒发现,他空有许诺,却难以带来实质性的利益与好处,反而利用造神运动带来的“权力”,大肆掠夺稀缺资源“财与色”,终于有信徒幡然醒悟,向他们供奉的神,投出了矛枪。
这就是小说里描写的曾经的雅各布·弗兰克的追随者戈林斯基,向雅各布·弗兰克寄居处的奥地利皇帝及皇后写出的告发信。
他直陈雅各布·弗兰克是“邪教”,而戈林斯基之所以向雅各布·弗兰克反戈一击,就是因为他白白地把自己辛辛苦苦做生意赚来的碎银几两,都无偿奉送给他的“主”去挥霍享受了,尤其令信徒难以容忍的是,他的妻子,也在雅各布·弗兰克的教义的蛊惑之下,成为了雅各布·弗兰克核心团队的“公妻”。
作为曾经的忠实的信众,戈林斯基人财两空,丢了夫人折了兵,而雅各布·弗兰克承诺的庇护信徒的小王国,仅仅成了雅各布·弗兰克享尽荣华富贵、庇佑权力阶层的一个堡垒。当戈林斯基要向自己的“主”讨要说法的时候,竟然被守卫拦在门外,无权见到他心目中的“王者”。
戈林斯基能不反吗?
连雅各布·弗兰克的门徒、曾经的启蒙老师、思想导师、行动军师的纳赫曼也越来越看不懂雅各布·弗兰克功成名就之后的养尊处优、富得流油的现实生活:“现在我已经不像曾经那样抓得住他了。……他特别关照自己的健康,这让我很惊讶,因为他以前的态度是那种就好像完全没有拥有身体一样。”(P218)。
对于雅各布·弗兰克向他的信徒们抛出的最诱人的建立一个小王国的愿景“在瓦拉几亚某处拿到一块土地建立一个小王国”(P217),他也看破了这一空头支票的虚妄之词:“‘对于拥有一片自己的土地,我已经失去了希望!’我对着这些争论不休、醉酒的人喊着,但没有人听。”(P216)
而雅各布·弗兰克的侄儿、一度时期俨然以雅各布·弗兰克继承人自居的托马斯也一针见血地道破了雅各布·弗兰克妖言惑众、谋求私利的本质:“你已经从一个受害者和牺牲品变成了一个暴君,在上帝的恩典下你成了一个君王,你已经变成了你原来反抗的那种人。那些你抛弃的律法,被你用自己更加愚蠢的律法所替代。你很可悲,就像是喜剧里的人物……”(P75)
这样的口吻,完全是我们熟悉的宫斗剧里的语调。
小说接着表现了雅各布·弗兰克的反应:
——“把他关起来。”雅各布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这几乎可以用暴跳如雷、气急败坏来形容。
因此,《雅各布之书》耐人寻味的地方就在这里,作者对雅各布·弗兰克的横空出世的描写,一直没有采取客观的面面俱倒的上帝视角,而是采用了他的谋划者、军师、导师兼信徒的回忆与手记来侧面交代,巧妙地把通常情况下英雄出世必事可少的如同鱼腹藏书、篝火狐鸣的神迹,用出于他人之口的传说,搪塞了事,回避了真实性的追究,但是,到了雅各布·弗兰克后期衰败的时候,作者却零距离地捕捉着雅各布·弗兰克的一举一动,把他的背叛初心、身支力绌、走向自己反面的尴尬境况,作了盖棺认定的清晰透析。
也就是说,对小说人物的“兴”,作者语焉不详,提供出的只是传说与传闻,而对人物及其所承载的运动与思潮的“亡”,作者却洞若观火,解剖到位,刀刀见血。
雅各布·弗兰克在奥芬巴赫,18 世纪
我想这根本原因,关联到作者的写作动机。作者在《雅各布之书》里探讨的是一场曾经轰轰烈烈的、延续半个世纪的社会运动,如何震撼了欧亚大陆交界处,引起这块地面上的激烈的族际、人际的骚乱与动荡,一度时期,给这块地域,留下了巨大的创伤与疤痕,但是,这场运动“其兴也勃焉,也亡也勿焉”,当运动中制造出来的“神”、“主”雅各布·弗兰克生命终结之后,他发起的这场运动也走向了“人亡政息”的不归之路。
我们联系到作者托卡尔丘克身为波兰人的特别身份,能够感受到她在进行了这样的文学复述与复原的时候,有着来源于她所在国家的命运波折的那一份心理冲动与写作律动,她探讨的是一场三百年前的运动为何一时畸形生长,为何又灰飞烟灭,有着她的心理上指向与旨归。
焚烧塔木德后饮酒庆祝的场景
我们不由联想到201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白俄罗斯作家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她比《雅各布之书》的作者获奖早三年,在她的文字中,也是探讨着苏联帝国的兴亡教训,而这两位文学女将,她们有着一段共同的交集,就是都曾经生活在东欧集团的一个共同的政治圈、文化圈内,他们的文学创伤中,有着隐性的内脉的关联。
从这个角度讲,托卡尔丘克创作《雅各布之书》也有着她的政治考量,那就是她借助于三百年前的陈年往事的新翻杨柳枝,落笔、着墨、显影成长篇巨制,字里行间始终有一个终极性的思想关怀:那就是曾经的席卷东欧、中欧大地的一场运动为何走向了初心的反面。
托卡尔丘克在授奖仪式上
这才是我们能够从《雅各布之书》书中读到的历史启迪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