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すすみ susumi
“你爸来了以后,家里的马桶盖又掀起来了”,说着,我扶着妻子渊渊,帮助她从病房的马桶上站起来。
“是吧,我同事家里来男性长辈以后,马桶附近到处都是尿渍”,渊渊看着我因恶心咧起的嘴角笑了,我弯腰清洁她洗漱完的盆,换上洗脚用的热水。
病房朝北,渊渊住在窗最远的一端,相邻的洗手间狭小但整洁;病房里塞着五张床,及地的床帘勉强分开各自的私人空间。几天前,她因不明原因的发烧和指标异常住进了这里。
我帮助渊渊做睡前的洗漱。
“昨天的阿姨出院了,新来了一个奶奶” 渊渊洗着脸。
曾挨着我们床脚的加床阿姨整日开着功放,渊渊仿佛住在到不了下一站的嘈杂绿皮火车上,好在阿姨走了。
”奶奶怎么样”
“人挺好的,话不停,手机提示音一直响” 渊渊换上痛苦的表情,“嗓门也大,隔壁话多的大姐都给吵得不说话了。” 加床奶奶的手机消息提示音适时地一连串响起来。
渊渊有常年的偏头痛,环境一吵就诱发,房里的其他四人都是本地人,白天里开着响亮热烈的闲话会;渊渊的床帘围着,像是保护一个离群的岛屿。
耳塞、大小两副降噪耳机、眼罩、安抚巾,我一一确认好渊渊睡觉的工具,帮她把体温计和水杯放在伸手能够到的位置,扶着她躺下。
“好啦,明早一早再来陪你,晚安”
走出住院楼,渊渊发来消息:“奶奶说你,小伙子挺会照顾,麻利”,
“你和他说,麻利小伙可以帮她给手机调静音”
“哈哈,晚安”
这句评价似曾相识。
三年前,产科病房,护士查完房往外走时,回头看着我的眼睛说:
“这个爸爸挺细心,会照顾”
我咧咧嘴,旁边睡着渊渊和出生三天的男孩添添。
添添的到来是一个完美达成的计划,2020年的某天,渊渊把一张纸条塞来:
▢ 6月前,完成结婚登记
▢ 12月前,确认怀上
▢ 目标:30岁前成为"已婚已育女性",逃脱招聘歧视
"你看,我的时间快来不及了",她敲敲清单:
"我们需要在年中结婚,年底怀上。"
渊渊那时已工作三年,几经扑腾也看不清自己的发展在哪,她盘算着跳去业内最知名公司的核心部门,竞争激烈,她想撕掉27岁未婚未育的标签。
我们开展计划,8月提亲,次日领结婚证,12月拿到了两道杠,举着验孕棒的我们对着镜子自拍;今天再掏出来,像是纪念,又像是年底业绩完成的团队合照。
从医院回到家,添添早已和姥姥睡了,我住的房间静悄悄的,床上单一只枕头斜斜摆着;之前许多个和渊渊的睡觉姿势默默争抢的夜晚,和她的生活痕迹一起淡去了。
我的睡眠易碎,也从小习惯了无人打扰的单人床,而渊渊则爱像仓鼠一样挤着睡:"这样才有安全感"。她靠近,我闪躲,她占据,我推开,像极了我们的感情生活。
生育后,渊渊如愿进入了行业最大公司的核心部门,这里只有假期前夜才有望在晚九点前下班。
早上同行乘地铁,单元门到车站短短十分钟的路程,度量着我们稀有的独处时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的有趣话题次第凋亡,只剩下渊渊的办公室政治和添添的傻事;偶尔看看镜子,里面是两个睡眠不足的疲惫中年面庞。
其实在渊渊住院前的一周,结婚四年的我们已经开始分房睡。
入院的这天,恰好是我们原定离婚登记的日子。
婚礼的相册还在书柜上躺着,我们在南方蔚蓝的海边交换誓言,我的卡片上写着:
"在我们过去的生活中,为了离开喧嚣的他人,我成了岛屿上的居民,你也如此。我们远离大陆生活,在这里,微小的感受会被尊重,真实的想法不必包装。
"你从一个惶恐不安、忙于装饰的我中,拉出了一个普通的我,一个普通、但真实存在的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不会担心自己是否有漂亮的羽毛,不必担心自己的好或坏。"
这当然是我对亲密关系最深的渴望。只是添添的到来,让原本简单的两人一猫,变成三代人的不分昼夜。
添添出生后,很快露出了睡渣的天分,我那时白天努力工作度过行业断崖的风声鹤唳,晚上跑步回家,从一脸倦容的渊渊手里接过眯着眼睛的添添,走、抱、摇,窄窄的床边过道刻满了我的脚步。
添添的需要开始铺满每个人的时间。换纸尿裤,洗屁屁,涂润肤油,处理皮疹,150mL奶粉,喂奶,拍嗝,哄睡,洗衣服,辅食,旁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三个大人在一个孩子的照顾需求面前无暇旁顾,我们无力解释。添添一小时一醒的睡眠,戳破了我们无数个"下个月就能自主入睡"的自我安慰,育儿工作填满凌晨的每个时刻。
每当我向同事解释自己困倦的缘由,收获的总是"我也是过来人"的同情,和"第二个晚上就放弃带睡"的理所当然,毫无例外,后者全部来自男性。
"为什么你不能向家里提出晚上你需要休息呢?家里人白天还可以轮换休息呀",陪伴多年的咨询师同样不解。
"我提过,她不接受,说家里人都很累,需要我帮忙。"我抱着头,眼前闪过渊渊答复时疲惫的空洞眼神,不知如何描述我和她的无可奈何,"我担心如果自己不去做这些,他们就会像火车一样开远,留我一个人在路边"。
育儿家庭是一部轰隆隆的机器,围绕着小孩长大的下一分钟运转;任务无限,而零件总是不足;我是备件箱里唯一的万用螺丝,填满这部机器的每一个缝隙。
这种想要努力满足其他人的想法,好像从很小时就十分坚固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去理发店,理发师们总夸我。
"这个小孩长大一定有出息",他们按着我的头摆成需要的角度,评估下一剪的位置。
“说不动就不动。”松开手,果然我一直别扭地保持着。
五岁上了大班,小朋友们躺在排得整整齐齐的小床上睡午觉。
“哎呀,想要拉臭了,怎么办呢?“ 我坐起来,透过高高的床栏望向教室那边老师的方向;小朋友们都睡了,两位老师远远的,背对着我在收拾着什么。
自我怀疑的雨点敲起了鼓面:
“现在是午休时间,是不是不准上厕所?
“其他小朋友都睡了,我是不是也不应该下床?
“窗帘也都拉上了,老师是不是也要睡觉了?
“打扰老师睡觉的话,也太不好了呀”
鼓声急促,我又躺下了。
接下来的记忆跳到了幼儿园的院子里,老师离我远远的站着,像是要避开臭气。
妈妈在我旁边笑:“怎么回事,长这么大了,拉到裤子里也不说呢”
我也跟着笑了,好像陪笑着默认是当下最得体应景的做法。
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站在阳光里脏着裤子笑,比起要打扰老师的焦虑挣扎,可要轻松一万倍呢!
我的父母时常出差。
"这个小火车是谁的?"被寄养在朋友家几天后,来接我的妈妈问。
那时我三四岁,小火车是妈妈朋友带着我和大我一点的女儿去买的,那天漂亮的橱窗下染着迷蒙的彩光,我一直以为这是给我的礼物。
妈妈看着我的目光里,分明写着对他们照顾我的感谢、添了麻烦的歉意、盼着儿子表现得礼貌懂事的殷切,还有一些考验。
我说出了唯一的答案。
"是...是姐姐的"
直到后来,我也从来不曾拥有过一辆小火车。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不配拥有任何好东西;如果有,它们很快也会坏的。
《宇宙探索编辑部》开头落魄的唐老师,污秽的水泥地、昏暗肮脏的灯、菜叶面条,这就是我该有的生活。
只有在填满别人的需要时,我才是有价值的。
我带着这样顽固的想法,开始迎接自己的家庭生活。
我是被推着进入育儿角色的,当然这不应该成为任何问题的借口。
事实上,某种引力让我努力成为符合当下观念的好爸爸和好丈夫,支持渊渊的长时工作、晚间分担老人对添添的照顾、长期带睡、周末全职陪玩...
这些行为的背后有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空洞。
半岁前,我不知道如何与添添建立联系,照顾他是我的晚间兼职;我悄悄认为他与我的鼠标、电子表格、项目文档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后者们不让我衰老过多。
渊渊的产假里,我们有一本添添的生活日志,绿色的封皮,原本是送给渊渊的礼物:
21:00 奶粉 150mL
21:15 大便 黄色 换纸尿裤 哄睡
22:00 放下
23:20 奶粉 120mL 哄睡
0:00 放下
1:10 换纸尿裤 哄睡
1:50 放下
3:30 奶粉 120mL 哄睡
4:15 放下
破碎的夜晚让我俩很快分班值守,以凌晨3点为界,至少有一个人能在客厅的垫子上守住5小时完整的睡眠。
在如同这样的很多个夜晚后,我在又一次长时间走抱摇试图放下后,被惊醒痛哭的添添打败。
我剧烈地摇晃着他,我对着空气大喊,像是对添添,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着卧室外已被哭声叫醒的渊渊。
她很快推门进来,粗鲁地夺过添添,我被撞开;她当然该愤怒,任何婴儿都不应这样被对待,添添是一个还不会表达的生命,他在妈妈的血液里跳动,妈妈庇佑着他的痛苦,而我只是抱持着一项永不结束的工作TODO。
在咨询中,我无法解开冲突:
“「我为育儿付出许多,不断牺牲,却没有办法在亲密关系里找到公平」
“「我无法说出自己的需要,只能通过付出来期盼理解」
“「是我被养育的方式让我成为如今这样的」
“上面这些叙事好像和现实生活冲撞在一起;我在现实中无法喘息,在叙事里积攒怨恨。”
是不是我也需要维持这种叙事,好像攥着一张欠条,等待谁来偿还?
添添两岁时的初秋,我们搬入远郊的新居,楼下是长长的走道和高低树木;一次短暂的小雨后,我牵着添添下楼。
柏油路上散落着浅浅的水洼,添添快乐地向它们跑去,踩出清脆的小节。那时他还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他蹲下变换着划水的方式、尝试从不同角度跳进去...路人看着他笑,背后的小树挂着光亮的水珠,周围很宁静,只有添添的玩水声和一整个雨后的清晨。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从刻骨的疲惫肿胀中剥离出来,回想这安静的二十分钟时,有什么帮助我卸去了背负的包袱:里面装着“好爸爸”“育儿”“家庭责任”、还有面对它们时我攒下的“愤恨”“压抑”“想逃跑而不得的心情”。
在我拼命维持的育儿角色背后,心里的空洞究竟是什么?当清晨的雨在乏味的上午晾干,无法拒绝的责任重新爬上头顶,这重重的壳,是从天而降的包袱,还是我给自己蒙上的窗户纸?
我也许从来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爸爸,这不是说我无法完成通常意义上的照顾,而是在离外壳很远的角落里有一个没有被看到的自己,当我脏着裤子站在幼儿园的院子里、当我努力扮演乖孩子的一切、也当我牵着添添走在路上、当我试图填满所有的育儿缝隙,我喂养着一个生长中的黑洞。
也许在一开始,我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期望,期望我的一点点的自我压抑,能换来夸奖、能换来对等的理解、能有谁看到我自我牺牲式的努力而向我伸出手,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生活不是游乐场的投币机,投入一枚硬币,掉出一个色彩鲜艳的娃娃。
于是我做了最自然的选择:更好地藏好自己的需要,愈发努力地去迎合,然后抱着一个更大的期望,什么时候轮到我被满足呢?继续落空,于是继续牺牲,像是吃掉自己尾巴的蛇,饥饿让我自我吞噬得更多。
当愿望一再落空,而牺牲的过程又愈发掏空自我时,别的东西便开始孳生:是不是不仅是我做得不够,是不是我根本就不配获得任何?是不是他们都错了,是不是世界欠我一个回报,欠我许许多多个回报,而我只能挥着拳头去讨要?是不是其他的一切美好都需要先等待,等待我的账目一笔笔先被偿还?
会不会从一开始我就不需要这样做呢?
会不会这条衔尾蛇,松开啃噬自己的嘴,发现一切痛苦其实也从自己开始呢?
初秋的雨天便是初秋的雨天,添添也总会踩着水撒欢,我在或不在那里,我愤怒或平静,雨天和踩水都会自然发生。也许在那个的短暂二十分钟里,是我短短地松开了咬住自己的尖牙,和添添一起停留在了当下的宁静里,忘记了黑洞,忘记了对偿还愤怒的追索,也因此重新看到了生活更真实的样子。
添添刚会坐时,渊渊坐在床上拉着他的手,早晨的柔光消去他们与房间的坚硬轮廓,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两个人都笑了,他们相连的手臂和视线、斜靠的身体,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流动着拥有对方就好的单纯快乐。随着添添的照片逐渐积攒,这张相片一直在记忆里散着暖光,我是一条洞穴里的盲眼鱼,在陌生的温暖里失语。
许多次,当我面对痛哭的添添思维停滞,想转身逃开莫名的挫败感时,渊渊会蹲下来对他说:“因为饼干碎了,你是不是感到很难过”、“姥姥要回家,你很想她,不愿她走,所以想哭”、“小朋友没经过你的同意拿了你的玩具,你感觉很生气”,这些是我过去非常陌生的表达方式。
送走两批病友后,渊渊的指标有了很大改善;周六下午,病号服外罩着大衣,她回到家里稍作整理。在过去的一周中,流感先后击倒了添添和姥姥,姥爷从外地匆匆赶来帮忙,门口堆了许多快递无暇拆开。
好在大家都在逐渐康复。我们像是过年一样意外团聚。
“在你身上我好像看到了两个极端,像是一支二极管”,咨询师有次主动提起,”其实在愤然离婚和忍着做完所有事情这两个选择之间,还有很宽的光谱;比如,你是不是可以在看到自己想通过牺牲来获取理解的同时,也能看到你自己的需要,你可以主动向其他人提出请求,也同样可以合理拒绝他们的需要。"
“对我来说确实是很陌生的做法,过去我的忍耐承受,好像育儿是一种刑罚,当其他人比如姥姥在照顾添添时,我无法平静地坐在房间里;我无法忍受我们生下添添,却由其他人来承担后果。”
“那你会不会有快乐地和添添相处的时候呢?”
“是会有,只是过去因为照顾他而来的缺觉、争吵的痛苦太尖锐了,好像我体会到的快乐很少。”
“其他人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我不知道。”
傍晚送渊渊回病房,我在监控里查看流感尚未痊愈的添添和姥姥的状态,想着早点回去帮帮忙。
回到家,灯黑着,添添和姥姥的卧室关着门,里面轻轻放着睡前故事;看来他们提早休息了,没帮上忙,我感到一阵小小的愧疚。
猫猫在脚边连声叫着要吃的,我抱起它转身拿猫粮时,卧室里姥姥学着苏苏叫了两声,引得添添哈哈笑了起来。听着也觉得很开心。
回到房间,想了想,取消了往常早七点起来陪添添的闹钟。
我想休息一下。
铺好新的床单,等渊渊出院回家。
下个躺在一起的夜晚,我打算和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对你的需要,你可以教教我吗?”
写作手记
Chandler和Joey没有追上载着Baby的巴士,我的一部分也没有。
在自我的惯性和育儿的压力下,我成为了单调的平面,我想通过写作来重新搭建丰富的自己。
当然,我的叙事版本充满了偏见,来自性别、来自模式、来自未被妥善处理的创口,该骂得骂。
也想得到一些理解。
本故事由短故事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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