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非亚·帕帕伊奥安努(Sophia Pa-paioannou)受访者/供图

本报驻雅典特派记者 杨雪

雅典国立卡波蒂斯坦大学简称雅典大学,在主校区一间典雅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副校长索非亚·帕帕伊奥安努(Sophia Papaioannou)教授。这间办公室位于被誉为“新古典三杰”之一的建筑群中,古典韵味扑面而来,书柜中陈列的古籍与来自中国高校的赠礼交相辉映,仿佛述说着中希两国深厚的文化渊源。这位专注于拉丁文学研究的女学者留着干练的短发,谈吐间带着特有的从容与热忱。

帕帕伊奥安努不仅是古罗马文学研究的权威,还在跨文化学术对话和古典学研究的现代发展方面表现出浓厚兴趣和远见卓识。她认为,中国古典文明与希腊古典文明有着许多相通之处,中国古典学作为全球古典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为学术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也为世界文明对话提供了丰富的视角。她对中国古典文明研究院的成立充满期待,表示这一平台将让更多人理解并欣赏中国经典的深远价值。

在采访中,帕帕伊奥安努从雅典大学的悠久历史谈起,详细阐述了该校在人文科学领域的卓越成就,介绍了雅典大学在欧盟“伊拉斯谟+”计划和欧洲公民大学联盟(CIVIS)中扮演的积极角色。她描绘了未来中希学术合作的广阔前景,从人文科学的深度对话到计算机科学、互联网、新媒体、医学等领域的跨学科研究,她相信,两国学术交流必将进一步深化。这次采访犹如一场穿越时空的思想旅程,充满洞见,令人意犹未尽。

雅典大学的现代化探索

与全球化愿景

《中国社会科学报》:作为希腊最古老的大学,雅典大学承载着丰富的历史遗产。在当今高等教育日新月异的背景下,雅典大学是如何平衡历史传统与现代化需求的?有哪些具体情况可以体现这种传承与创新的结合?

帕帕伊奥安努: 作为希腊历史最悠久的大学,雅典大学是现代希腊建国后相当长时间内唯一的高等学府,在推动希腊学术文化建设和政策制定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今,希腊大学的一些学院依然享有极高的声望,其毕业生在各自领域中占据重要地位乃至引领各自领域发展。例如,将近两个世纪以来,在希腊最高法院担任最高职务的历任院长均为雅典大学校友。

自1837年成立以来,雅典大学始终以国际竞争力、全球视野和研究导向为核心定位,全体教职员工和研究人员始终将研究与创新置于优先地位。目前,雅典大学在韦伯麦特里克斯网(Webometrics)世界大学排名的“谷歌学术引用排名”中表现优异,在争取重要的国际和国内研究资助方面进展突出。资金来源包括《2014—2020年发展框架伙伴关系协议》、“地平线2020”计划等欧盟项目、欧盟科研拨款以及各大研究基金会的捐赠。在过去四年间,每年有5000—8000名研究人员以全职或兼职形式参与相关研究项目,其中包括博士生、博士后研究员等年轻学者。

《中国社会科学报》:雅典大学在国际排名上的显著进步令人瞩目,在QS世界大学排名中跃升至第393位,在《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全球最佳大学排名中位列第215位。您如何看待国际排名在评价大学卓越性方面的意义?排名数据如何反映雅典大学的竞争力?

帕帕伊奥安努: 这些排名肯定了雅典大学在全球大学中的卓越性。事实上,雅典大学在医学、生物学与微生物学、计算机科学等领域都表现出色。我认为,这些排名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基于相同的标准对全球大学进行评估,因而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不过,这些排名也有局限性。具体来说,人文科学在各类世界大学排名中往往被低估,因为现有的排名主要关注自然科学、健康科学和工程科学领域及相关期刊,且这些期刊几乎全部以英语为主要发表语言。此外,公立大学的师生比通常高于私立大学,因此,尽管公立大学可能提供了与私立大学同等质量的教育,但在一些排名的评分中往往处于劣势。

《中国社会科学报》:雅典大学对未来五年有何发展规划?面对全球化、技术变革以及资源竞争的挑战,雅典大学如何确保自身在希腊及全球高等教育领域中的优势得到充分发挥?

帕帕伊奥安努: 雅典大学将国际化作为首要任务,未来计划设计并实施与欧洲及其他地区顶尖大学联合培养的本科和硕士项目,以及博士和博士后阶段的合作项目。未来三年内,我们将启动两个英语授课的本科项目,其中一个是明年开始招生的药学专业。我们已开设了30多个英语授课的硕士项目,明年还将启动首个国际联合硕士项目。雅典大学致力于继续提供高质量的教育,在国际范围内广泛宣传,吸引优秀的希腊学生以及高水平的国际学生入读。

与此同时,作为一所公立大学,雅典大学与希腊许多大学一样,其预算主要依赖国家拨款。未来,筹款将成为大学建设策略的一部分。雅典大学是希腊最古老且极负盛名的大学,享有良好的国际声誉,并拥有众多在国际上有亮眼表现的校友。我们也鼓励教职员工和研究人员申请国际知名的研究资助项目,培育注重申请资助的校园文化氛围。

古典学领域的当代转向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西方学术界,古典学传统上聚焦于古希腊和古罗马研究,但近年来,随着“多元文化”视角的兴起,是否应将古代中国等其他文明纳入古典学领域成为热议话题。您如何看待这一问题?这样的拓展对古典学研究意味着什么?

帕帕伊奥安努: 中国古代文本实际上被广泛视为经典,我认为,它无疑属于古典学的范畴。仅仅出于地理区分的原因,我们才会划分不同经典为西方经典和东方经典。

“古典学”(classical studies)这一术语最初仅涵盖古希腊与古罗马文化及其产物。其核心词汇“classics”源自拉丁语形容词“classicus”,意为“最高阶层的公民”。公元2世纪,该词汇首次被用于形容文学,表示“品质卓越的文学作品”。随后几个世纪,特别是在欧洲国家逐步形成、欧洲语言多从拉丁语衍生的背景下,古希腊与拉丁文学逐渐成为“经典”的代名词,被视为现代欧洲精神世界的参照点、理想模式和文化基石。

时至今日,“经典”一词的内涵已远超原始定义,指代品质卓越、影响力持久、价值得以在当今社会留存的历史文化产物。因此,“经典”理应涵盖古代中国文化的产物。

类比之下,“古典学”同样适用于中国经典。中国古代文本不仅具备同等的基础意义,亦是现代中国精神世界与国家文化的重要参照。不过,结合中文语境表达时,这一术语或许需要有所调整。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中文里,我们所称的“经典”包括经和典,二者都是重要文献的意思。“经典”指那些生命力如同织机上的经线一样恒常、长久且重要性值得尊奉的作品。

帕帕伊奥安努: 每种语言中总有具有同等价值的“经典”。“经典”(classicus)是拉丁语词汇,“典籍”(kanonikós)是希腊语词汇,这两个词在拉丁语和希腊语中的含义是类似的。如同古希腊和古罗马一样,“经典”这个中文词汇蕴含着古代中国的传统与理念,它们作为精神财富代代相传。

《中国社会科学报》:近年来,一些美国大学将“古典学系”重新命名为“希腊、拉丁与古地中海研究系”或不再强制要求古典学专业本科生学习希腊语和拉丁语。您如何看待古典学在学科定位上的这种转变?这是为了保持学科的活力和相关性而进行的必要演变,还是有可能导致“古典学”这门学科本质的丧失?

帕帕伊奥安努: 我认为,在当今美国和西欧的大学,这种扩展学科范围的做法是一种策略性调整,因为古典学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学生富于吸引力,选择在这一领域学习的人数持续减少。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学习难度很高,而现在的年轻学生往往更倾向于投身科技领域,而非专注于语言和人文科学的学习。同时,随着英语成为全球通用语言,许多学生认为学习其他外语缺乏实际意义,愿意投入时间学习古典语言的人因此越来越少。

为应对这一挑战,大学逐渐推进古典学学科转型,对传统课程进行重新设置,不仅关注古典语言和文学,还开设了涉及更广泛文明研究的项目。如果有人对古典学感兴趣但不愿学习希腊语或拉丁语,现在他们可以通过学习英译本作品或从事历史与文明研究来参与其中。这种转变对于那些没有相关语言基础的学生来说尤为重要。为了吸引学生并保持院系的运转,大学不得不采取这些新的方式。因此,学习希腊语或拉丁语如今已不再是成为古典学者的必修课。虽然令人遗憾,但这是当前的趋势。

在欧洲,学习古典语言的学生数量越来越少。尤其是在英国,每隔一到两年,就会看到一些大学的古典学系因生源不足而撤销或合并。

古典学蕴含启示当下的深刻智慧

《中国社会科学报》:作为希腊最重要的学术机构之一,雅典大学在古典学研究中享有盛誉。2020年开设的“古希腊考古学、历史与文学”英文本科项目开创了希腊公立大学的新篇章。面对日益多样化的学术和文化环境,雅典大学应如何在全球范围内促进古典学研究保持活力与吸引力?

帕帕伊奥安努: 首先,希腊和意大利是目前少有的在中学阶段教授古典语言的国家。在希腊,所有学生在高中期间都必须学习四年古希腊语,无论他们计划未来选择什么专业都不例外。对于希望攻读人文科学或法学的学生,还需额外学习一年拉丁语。这种安排不仅是一种学术要求,更是形成希腊国家身份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学习古希腊语,学生们能够认识到语言的历史延续性以及对个体文化意识的重要意义。古希腊语拥有悠久历史,是现代希腊语的源头。虽然语言使用的场景发生了变化,但语言的演变如同国家、历史和社群的发展一样重要。


■雅典大学毕业生庆祝毕业 本报驻雅典特派记者 杨雪/摄

20世纪70年代,希腊学生从11岁起学习古希腊语,但随着时代变迁,数学和计算机等科目逐渐在课程中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古希腊语的学习时长有所减少。同时,外语教育的比重增加,英语成为所有学校的必修课,学生从7岁开始学习。到高中阶段,学生还需学习第二外语,通常是法语、德语或意大利语。

无论如何,为了确保古典学在当代继续发展并吸引更多学生,需要进行多方面的努力。首先,从大学教育本身出发,必须提供高质量的课程,提升教师的国际声誉,通过举办国际学术会议和推动国际出版,进一步扩大古典学的影响力。其次,与其他国家的顶尖学术机构开展合作研究,不仅能够巩固古典学的学术地位,还能向更广泛的公众展示古典学的价值。

再次,为了让古典学在现代社会中焕发新的吸引力,有必要强调其与当代思想和趋势之间的深刻联系。许多现代观念实际上源自古典学的传统。例如,现代教育中人文科学与应用科学的划分就根植于古代世界的思想框架。通过揭示这些联系,可以帮助更多的人认识到古典学在塑造当代社会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最后,古典学的跨学科性和多样性也是其重要的价值所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哲学思想不仅构成了西方现代思想的基础,还对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等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欧洲的科学推理体系和学术思维方式同样来源于拉丁语这一曾经的通用语言,其重要地位在19世纪末之前贯穿整个欧洲的学术界。通过展现这些关联,古典学可以以更丰富的视角呈现在学生和公众面前,彰显超越时空的意义。

《中国社会科学报》:作为西方古典学研究专家,您对《埃涅阿斯纪》和《变形记》有深入的研究。您如何看待这些古典作品在塑造当代人们对身份、文化和社会的理解方面的作用?它们在促进我们对当今全球性挑战的更深刻理解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帕帕伊奥安努: 《埃涅阿斯纪》是西方经典文学中仅次于《圣经》的最受欢迎文本,排名第三的则是《荷马史诗》。14世纪以后,奥斯曼帝国不断压制东罗马帝国,希腊文文本的传播显著减少。然而,拉丁文作为欧洲传统的学术语言,仍然长期占据重要地位。实际上,直到19世纪,硕博论文和学术文章通常都以拉丁文发表。因此,拉丁文文本的流传广度远远超过希腊文文本。

《埃涅阿斯纪》这部史诗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呈现了截然不同的英雄形象。《伊利亚特》颂扬的是最强大的战士、伟大的英雄;而在《埃涅阿斯纪》中,史诗英雄的概念发生了转变。埃涅阿斯并非最强壮或最勇猛的战士,也不是征服者或以个人壮举闻名的英雄。他是一位领导者、一位以身作则的典范人物。他并不掩饰自己的脆弱,而是善于激励他人,使他人充满勇气。他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恐惧和情感,以免追随者失去信心。他的核心特质是能够为集体利益牺牲个人意愿,是一位为了更高目标而牺牲自我的社群领袖。

在《变形记》中,奥维德以独特的方式编织神话故事,从宇宙的诞生跨越到他所处的时代。这些故事既充满娱乐性,又具有自我指涉的色彩,通过巧妙的叙述展现了奥维德对时代的思考。他借用这些神话故事隐晦地表达了批评和洞见,展示了他的个人智慧,也体现了文学的深刻力量。

这两部作品传递了一种智慧:即使身处毁灭之中,人类也应怀抱希望。这教导我们不要轻易放弃,因为只要努力奋斗并拥有引领方向的领导者,就能迎来光明的未来。这些故事展现了重生与在逆境中取得胜利的主题,对于当今时代仍然具有深远的意义。无论面对冲突还是危机,这两部作品都以其永恒的主题为今天的世界提供了洞察与启示。

中希学术合作

携手推动全球文明发展

《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古典文明研究院的成立为中希学术交流和文明互鉴提供了一个新平台。您对此有何期待?在促进古典学领域的跨文化对话和学术合作方面,这一机构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

帕帕伊奥安努: 我们对中国古典文明研究院充满期待。通过举办研讨会、讲座等丰富多彩的活动,希腊学术界可以进一步深入了解中国经典。研究院会邀请古典学领域的中国知名专家学者来到希腊,通过这些交流活动,希腊及其他西方国家的学者将发现中希文化之间的契合点。这将开启一系列生动而深刻的跨文化对话,为中希两国古典学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全球化背景和教育与研究数字化转型的浪潮下,国际合作日益成为高等教育发展的重要支柱。您如何看待国际合作对雅典大学发展的战略意义?雅典大学在推动国际化方面有何独特优势及独到理念?

帕帕伊奥安努: 雅典大学始终将国际化作为战略优先事项。作为欧盟“伊拉斯谟+”计划中备受欢迎的学府,雅典大学每年接待来自多个欧盟国家的450多名学生,并且每年有超过250名希腊学生前往其他欧洲大学参加为期一学期的合作项目。我们还是欧洲公民大学联盟(CIVIS)的创始成员之一,这个联盟由11所欧洲大学及若干所作为合作方的非洲大学组成。在这一联盟框架内,雅典大学通过短期课程和模块(部分以线上形式组织开展),为300多名学生提供了出国学习的机会。此外,仅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内,240位教授参与了大约150场学术活动,包括会议和研讨会等。

国际化为雅典大学带来了众多明显的优势,其中包括提升学校声誉和形象、增强毕业生就业竞争力、通过与国际教育实践的持续对比来提升教师教学质量与学生学习效果。同时,国际化发展也有助于学生拓宽视野,培养他们为全球而非单一国家的就业市场做好准备的意识,拥有国际经验的学生也更善于关注全球性问题。雅典大学不仅致力于提供卓越教育,也致力于培养全球化人才。

《中国社会科学报》:雅典大学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签署了合作协议。您如何评价这一合作的意义?在深化哲学、海洋环境、计算机科学、互联网、新媒体以及医学等领域的跨学科研究合作中,未来有望取得哪些新进展?

帕帕伊奥安努: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在中国高等教育中拥有领先地位,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合作。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希望两校可以在多个学科领域展开对话,从与我本人关系更密切的人文与文学研究开始,找出共同关心的学术议题,讨论可能的合作形式。我期待着这一讨论进程的启动。同时,我相信不久前在雅典成立的中国古典文明研究院也将为此带来极大的助力。

《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11月6日至8日,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在北京成功举行。雅典大学是如何参与此次盛会的?未来有哪些进一步加强参与力度的计划?

帕帕伊奥安努: 雅典大学在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中派出了一支规模不大但充满热情的团队。我期待未来能有更多这样的会议举行,规模不一定宏大,可能是更小型的专业会议,不仅在中国,也在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举行,展示中国和希腊等国学术界在古典学各子领域中的研究趋势。

我们会密切关注中国古典学领域的学术活动,也希望中国古典文明研究院能够帮助我们收集相关信息,介绍从事西方古典学研究的中国学者,促进双方学术合作,进而促成联合培养及博士学位的联合指导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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