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爹的记忆,我记得特别真,虽然我爹去世时我只有8岁,可是那些苦深埋在了我的心底。

我奶奶生了两个孩子,我爹和我二叔。

我爷爷是个木匠,靠着木匠手艺拉扯大了两个孩子,我爹和我二叔先后成家了,爷爷急匆匆就去世了,那会儿我奶奶不过二十多岁,中年丧夫,不过好在两个孩子都成了家。

爷爷走后,奶奶就住到了我们家,爹说我是老大的,娘跟着我,粗茶淡饭的 ,吃饱穿暖,我有力气饿不着娘。

爹说这话也不过三年,就患上了肝癌。



接着就是娘带着爹四处求医,家里的积蓄花完了,借钱,借的钱也花完了。

我们家住着三间老瓦房,姐弟三人,我是老大,下面是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爹身体好的时候,买好了盖房用的砖,瓦,水泥,大沙,石灰。

医院催促着做手 术,娘跑回来凑钱,打起了这些材料的主意,去找了买主。

我们家离姥姥家很近,娘是本村嫁本村,村西嫁村东,半里路。

买家拉着架子车来了,一对夫妇抱着一摞摞砖往架子车搬,娘抱着弟弟,我和妹妹站在边上,那夫妇弯腰,弯腰,再弯腰,西去的太阳,瞬间刺痛了我的眼。

姥姥姥爷听说娘要卖砖卖瓦,急匆匆跑来。

姥姥说:“玉珍呐(我娘),这些砖,这些沙可不能卖啊,明勋(我爹)患那病砸多少钱都换不回来的,砖,沙留着,得给蛋蛋盖房啊。”

姥爷也说:“是啊,你那老瓦房下雨就漏,万一明勋走了,你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房子啥时候盖起来。”

娘咬着牙说:“明勋走不了,砖我得卖,咋说我也得凑齐手 术费,等明勋好了,俺们俩再攒钱盖房,房的事缓缓,明勋现在排第 一。”

姥姥姥爷气的直跺脚。

砖卖了,瓦卖了,大沙,水泥卖了,门前的几棵榆树也卖了,屋后留了三棵桐树,娘舍不得,她说这几棵树留着吧,以后救急用。

娘凑齐了钱就走了,可是爹在手 术台上没下来。

砖没了,沙没了,石灰没了,水泥没了,树没了,娘哭的昏天黑地的。



二叔二婶,舅舅舅妈,几个近 亲,抱着我弟弟,带着我和妹妹,一起去了省里,把爹接了回来。

这一年,我8岁,妹妹6岁,弟弟两岁。

爹的棺材从堂屋里抬出来,刚到院里,母亲蹭就跑了出来,趴在棺材上,拍着哭着喊着,二婶,舅妈,亲戚,跑来一群人,拉走了母亲。

弟弟傻傻的靠着门槛,妹妹拽着衣角,嘴里咬着孝布。

二叔说,金柯,金燕,蛋蛋,你们仨都过来,给你爹磕几个头吧。

我咚的一声跪了下来,二婶抱来弟弟,拉着妹妹,嘴里絮絮叨叨着,按着她们跪下了。

我们仨老老实实的给爹磕了三个头。

听到起灵的声音喊出来,我意识到可能再也见不到爹了,我爬起来,哭着,撵着,跟着棺材跑,嘴里喊着“爹啊爹啊”。

到东边老坟三里半地,一路上唢呐的声音吹吹打打,抬棺材的乡邻,走走停停。

三里半路,就好像一阵风一样刮过来就飘走了。

爹的棺材下进去,一锹锹土在我眼前晃,我想跳下去再看看爹,二叔一把揪住我,我站在土堆边,看着爹的坟头越堆越高。



爹的丧事办完了,日子一天天的过着。奶奶,二叔,二婶就像风一样,刮来的时候风很小,刮走的时候风很大,脸很疼。

我们家6亩多地,那时候生活还不是很富裕,春种秋收的都要靠双手。爹在的时候还好,爹不在了,日子慢慢苦了下来。

犁地时,要撒化肥,十几袋子化肥,我们姐仨拽着,娘拉着,一袋袋拽到架子车上,架子车的袢绳把娘的肩头,嘞出了一道道痕,我们仨在后面推着,十六袋化肥分了三趟才拉到地里。

娘挎着荆篮,我端着盆,弟弟妹妹拿着小碗,一把把撒到地里。

拖拉机突突突的响,地犁好了,麦种里。

树叶黄了,落了,下雪了,春天来了,麦稍黄了。

娘早早磨好了镰刀,蒸了馒头,整块地还没开始割,娘就带着我们仨开始割麦了。

早上天擦亮,我们就在地里了,饿了啃馒头,渴了喝水,累了躺捆好的麦个上睡,我手上脚上全是泡,躺在麦个上直愣愣的看着天,想爹。

我只想十秒,数到十,爬起来继续割,我多割几镰,娘就少割点。

晚上,娘回去拿了褥子,被单,我们娘几个睡到了地里。朦朦胧胧听到嘘嘘声音,抬眼看去,娘不知道啥时候已经顶着月亮在割麦了。

眼泪在我眼里掉了下来。

割了一多半,姥姥姥爷,舅舅舅妈来了,帮着割完,拉回去。又帮着打了麦,扬了场,晒了麦。



一晃儿,玉米种地了,一连四十来天没下雨。娘拉着水泵,水管,带着我们去浇水。弟弟妹妹在井边看着闸刀,我和娘在地里摆水管。

麦茬扎的我的脚生疼生疼,我一句不敢吭。娘抱着水管一沟沟浇,我在后面拖着。

玉米浇完了,我手脚都泡的白白的。

玉米熟了,娘拉着架子车,带着馒头,水,我们仨跟在后面,又是没日没夜的掰玉米。那玉米叶拉的我的脸生疼,我哭着掰着,不敢出声。

上一天学回来,吃了饭就坐在院子里剥玉米,剥到半夜再去睡。

春种秋收,一年又一年,娘三十来岁,苍老的就像六十岁的老太太。

奶奶住在东屋,每到农忙就去了二叔家帮忙,二叔家的地里活儿干完,奶奶就回来了。



种完麦,邻居大爷来到我家,他说,玉珍,地租出去别种了,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种着地太难了,这几个孩子一天天大了,开销就多了,我在城里高中做饭,一个月1200块钱,里面缺择菜的,1000块一个月,省着花,够你们娘几个用了,你给你婆婆商量一下,让她帮你看着孩子,你来择菜吧,星期天还能跟着学生休息,你还能回来看孩子。

娘去找奶奶,奶奶一口回绝了。娘想找姥姥,去了几次走到半道又折了回来。

邻居大娘心善,她说,玉珍,你去吧,仨孩子我给你看着,你大爷说的对,你不出去干活,靠种地太难了。

娘去了城里择菜,大娘家里四个孩子,也是三间瓦房,住不开,我们仨还是住自己家,放了学去大娘家吃饭,大娘给我们做饭,洗衣,梳头。

娘刚干了三个月,家里出事了。那年夏天雨水大,风又大,屋后的桐树,伴随着雷声,倒到了我们家瓦房上,瓦房当时倒了。

因为连续几天的大雨,我们跟着大娘,挤了几天,躲过了劫难。

早上天晴了,娘不放心,跑回来看我们,看到树倒了,房倒了,她哭着扒着碎瓦片,我和妹妹弟弟听到哭声,跑过去,娘看见我们仨,抱着我们嚎啕大哭。

娘跟奶奶说,能不能让仨孩子跟着你住,睡东屋,堂屋三间住不了了,眼下没钱盖房,暂时挤挤,攒了钱盖了房就让孩子们搬出来。

奶奶翻着白眼,扭头就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不行,这房我养老住的。”

娘在院子里哭了一天一 夜,满院的碎砖,碎瓦。

邻居大娘把我们领到了她们家,她说玉珍,别难过,日子再难,熬一熬总会过去的,有天黑就有天亮,只要你肯干,肯吃苦,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两个月后,娘回来收拾了衣服,几亩地给了大娘种,锁了大门。



堂屋倒了,院墙倒了,可门楼还在,大门也在,娘说门楼在,大门在,咱家就还在。

娘带着我们改嫁到了八十里外的小南桥。

继父是一个退伍军人,复 员后,回到家,干起了泥水匠,干活时没注意,一块砖飞来,砸伤了继父的一边脸,留了ba,很大,半边脸都是。

继父就这样单了下来。

娘说,继父只是脸不好看,心是好的,这就足够了。

这一年,我10岁,妹妹8岁,弟弟4岁。

继父家四间平房,带着门楼,他拉着我们这间看看,那间看看,又给我们拉上了窗帘,买了床。

我们仨跟在继父身后,手里攥着继父给买的糖,身上穿着继父买的新衣服,新鞋。

弟弟闹着走不动了,继父蹲下身背起弟弟,我和妹妹歪歪嘴,继父笑呵呵的轮流背着我们。

家里从此有了笑声。

继父住在镇上,地不多,四间平房临着街,我们去了以后,没多久,继父改了大门,挨着屋后的大街,支起了锅,卖起了油条,胡辣汤,水煎包。

早上很早,继父就起床了,接着娘也起来了,一个揉面,一个和馅。天擦亮,继父回屋把我们喊起来,洗了脸,继父包着包子,我们仨拿着书本挨着他坐下。

朗朗的读书声响起,弟弟揉着眼睛,数着锅里的水煎包,数着案板上一盘盘的水煎包。

娘搅着胡辣汤,称着油条,数着钱,抬眼看看我们,笑了,继父抬头也笑了。

早上的早餐,娘和继父一直忙呼呼到中午,傍晚,继父又推着小摊卖起了烧饼。

他说,仨孩子慢慢就大了,开销也大了,钱要提前挣。



娘说,你们仨好好读书啊,都考上大学,大学的通知书都寄到你 奶奶那边,给你 奶奶看看,给你二叔看看,给你们爹看看。你们仨可要争气啊。

争气这俩字,种在了我们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一天天这芽长成了小树。

我们姐仨每次考试,都能挣回来奖状,贴满了我们家的白墙。

继父背着手,看着奖状笑,他那半张带着ba吓人的脸,慢慢的变得好看了些。

跟同学打架,别人骂,牛什么牛,看你爹那癞 蛤 蟆 脸,弟弟上前就把人撂倒了:瞎叨叨,我爹长的可好看了,他就是脸伤了,心是好的。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娘和继父老了。

我考上了大学,妹妹考上了大学,弟弟也考上了大学。

我们家仨孩子,仨大学生。

一张张通知书回来了。

娘笑了,继父的脸上的ba舒展了很多,笑开了花。

街坊说:“大川(继父),你可是要享福了啊。”

继父说,快了,快了。

我和妹妹毕了业参加了工作,我读的医科大学,去了市医院,当了一名医生。

我妹妹大学毕业,在校期间,品学兼优,毕业就留到了学校,当了一名英语老师。

我弟弟一路飞,大学,研究生,博士,毕业后留到了北 京。

娘说,继父养我们,供我们读书不容易,人要懂得知恩图报,继父老了,要给他足够的依靠和安全感。

从参加工作开始,我们仨发了工资,就给继父寄回来。



娘说,鸟飞得再高,再远,也要记得回家。

我们仨回来了。

娘说,人老了,回家的路一直没忘。

我们仨瞬间秒懂。

弟弟慌慌张张去买鞭炮,我和妹妹去买礼物,装满了车的后备箱。

弟弟开着车,继父陪着,我们回到了老家。

老瓦房早已烂的不像样了,锁什么时候也掉了,门楼塌了,满园的草,一人多高,奶奶的东屋还在。

邻居大爷大娘家,已经是两层楼了。

娘带着我们敲了门,老两口百十岁了,眼花了,耳朵聋了,坐在初厦晒太阳,娘比划着,大声说着,大娘拉着娘的手,掉了泪。

娘把礼物放下,偷偷把钱放到了他们家的茶几上。

我们仨把院里的草薅了,干干净净的。弟弟放了几挂长鞭,一个挨一个,胡同口围满了人。

有人说,明勋家的孩儿回来了,看着眉眼挺像。

有人说,听说仨孩子都是大学生,还一个博士。

人越来越多,二婶馋着奶奶来了,直愣愣的看着我们。

娘张开的嘴动了动,没吭声,我们仨也没吭声。

继父推了我们仨一下:“来都来了,给你们奶奶磕几个头吧,以后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了。”

我扭头看了看娘,弟弟也瞅了瞅娘,娘掉了泪,点了点头。

头磕完,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打眼望去,娘满脸都是泪。

奶奶一句话没说,二叔也没说。

爹的坟前响起了长长的鞭炮声。



继父和娘早就不卖包子,油条,胡辣汤了,也不卖烧饼了,老了,干不动了。

有我们仨在,哪还让他们继续干呢?

继父脸上的ba还在,但在我们心里早就没了,他养我们长大,供我们读书,温暖了我们的三餐四季。

他值得我们尊重,孝顺,值得我们为他披麻戴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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