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由人民军队缔造者之一叶挺将军孙女叶莲的讲述整理而成。
今天我跟大家分享一篇我的爷爷叶挺被俘以后，囚禁在监狱第七天所写的一篇《囚语》。
像方志敏所作的《可爱的中国》，瞿秋白所作《多余的话》，都是当人处于一种极端的境况，面临死亡时所写。今天来读《囚语》可能无法感同身受，但可以尽量来体会他当时的境遇。
当时，中国革命历经几次大的挫折，例如“皖南事变”，新四军所部9000余人，除2000多人突围以外，剩下的7000多人，有3000多人牺牲，还剩近4000人被俘，都关押在上饶集中营，非常惨烈。
我曾经看到一个视频，当年跟叶挺一起参加“皖南事变”的老战士说：“在最后一刻，叶挺召集大家在一起动员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坚持到底，如果我要是逃命的话，你们就枪毙我’。当时大家听了以后，就特别有一种凝聚力，鼓励大家再坚持。”
当然，他们再坚持也是没有办法，冲也冲不出去，只能等待，可能党中央那边会谈判，也可能还有机会改变什么等等。后来，叶挺也是在最后一刻，根据党的指示，下山去跟对方谈判。他带了几个人下去以后，就被俘了，成了囚犯，以至于后来在监狱里待了五年。
▲叶挺将军
可以想象，就在他刚刚被俘时，有自责，因为他是军长，他败了，好多人都战死了，他要为这些战士的生命负责任。另外，他也感到很冤枉，为什么我们国民党、共产党的军队都在打日本，怎么就自己打起来了？同时，他还对这种现象非常愤怒。
《囚歌》是他入狱一年以后所作，《囚语》则是在他被俘的第七天开始写的。新中国成立以后，这份接近4000字的叶挺手书，因被收入国民党当局档案而留存下来，直到1994年的时候，才首次披露于《党的文献》杂志。
▲《囚语》
我节选了其中一些段落：
自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不辞艰难那辞死，生死原来相游戏。只问此心无愧怍，赤条条来光棍逝。吾幼年甚爱读前后《出师表》《正气歌》《苏武至李陵书》，秋瑾及赵生等诗，感动至血涕，造成一个悲剧角色的性格。13岁时，曾首抄邹荣的《革命先锋》，陈天华的《猛回头》及《民报》等书，养成一种对社会的反抗性格。
吾妻常对我叹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尔真真不能改变一点吗。
由重围苦战流血的战场，又自动投入另一心灵苦斗的战场，后者比前者令人提心吊胆更加几倍。一个人当可能达到他生命最后一程的时候，他的感情与理智或感情与感情或理智与理智，一切矛盾是最容易一起表现在他的心头，激烈争斗着，比血的战场还要厉害，他需要眼泪，好似后者需要血一样。这不是妇人、懦夫的眼泪，是壮士哭战友的眼泪，他需要狂歌，需要狂笑，最后一个意识，一个感情，战胜了一切，它会发出凯旋的微笑。
吾妻于21号来一电，嘱我应为六七个儿女珍重自信，妻儿的私情固深剜着我的心，便我又哪能因此忘了我的责任和天良，及所处的无可奈何境遇呢。我顾不愿枉死，但责任及环境要求我死，则我又何惜此命耶。覆吾妻一电，军人天职，人格重于生命。
自由像水和空气一样，得知不觉可贵，失之则难堪，或至于死。只有在沙漠中，才觉得水的可贵。只有在病中，才觉得健康可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是说人到临死的时候才能说老实话。因为没有求生而自私的观念，自然所说的才不会虚伪。
我今日到此境地，才体会到这个意义，未理发已一个多月了。仆人数次问要理发吗？我答，可不必。今日理发师又来遭我拒绝，适有友人在谈话，问我缘故，我说，这是我今日仅仅所能做的自由，囚徒的自由，仅能从不字上着想，不能从要字上着想。譬如尔要活，他人偏不要尔活，假如尔想不要活，这是尔可以做到的自由。我今日幸为囚徒，为人生所难逢境遇，须发蓬蓬是囚徒本色，为什么不保持这样本色呢？我已发愿，我一日不得自由必不理发剃须。这是，我的自由。
所以，他在被俘以后面临这种情况，是有选择的，选择生或者选择死。有些人就选择了前者，比如说张国焘、顾顺章，都选择了活下来，还做狗去咬人，但是我觉得更多的人，真正的革命者，选择的是后者。他宁愿死，也不愿，也不能失去人格，从狗的洞子里面爬出。所以，当时在监狱里，爷爷给蒋介石写信称，“不愿苟且偷生，以玷前修，愿保其真情而入地狱”。
信中还写道，“个人之操守至死不可变”。所以，爷爷表明的立场是非常坚定的，没什么可说的，处我死刑吧。当时，爷爷要求开军事法庭审判，判死刑，用他的命来换取其他将士的命，这是他觉得最后唯一能做的事情。
《囚语》是爷爷一段一段记载的，是他在断断续续近一个月所写，里面还提到好友任光：
至友任光，为中国音乐名家，《渔光曲》《王老五》等均其杰作。随我至军中后，新作甚多，别有风格，对群众心理及大众化问题均深切明朗，军中均以“王老五”呼之。此次率其新爱伴随余行军，备受危苦。十日晨在高坦乡，正值激战中，教导队奉我令加入前线作战。我作简短演说后，群情激动。任君即指挥唱其新歌《别了，三年皖南！》，与四周机关枪及手榴弹声溶（融）成最伟大战斗交响曲。及是夜，全军转移至石井坑，沿途数遭机关枪扫射。任君夫妇在余后被截击，落荒逃至一民家。翌日（十一日）晨，余知之，使人觅之归。观其狼狈困惫之状态深恸民族天才随余受难，惭感无已。及十二日，终日重围苦战中，情况万分紧张，余忙迫无暇关照其夫妇。入夜，四面燎火漫烧，曳光弹如萤箭四面飞来，侧后方阵地已为击破，余等已不得不移动。见余侧数尺伏卧人堆中，忽有二人辗转地上，在激战中不能闻其哀号。有人高呼：“‘王老五’受伤了！”余近视之，知其重伤在腹部。时萤箭蝗飞，余心痛如割，无语足以慰之，无法足以助之。及后闻战士言，“王老五”老婆亦受伤了。任君夫妇当作同命鸳鸯矣，悲乎！愿后世有音乐家为我作一哀歌以吊之。
从这一段就可以看出，爷爷当时脑子里面还是入狱前在战场上血战的情况。任光牺牲之前，大家还在唱他所写的歌，所以是非常的壮烈。
▲叶莲
还有一些段落，我把它聚在一起。里面多次提到他的妻子，这是非常有人情的一面：
我的结婚戒指，十五年来无日离开手指，但三次离开就碰着三次遭难。潮汕之败走乡僻中， 恐为人著目，取置袋中。广州失败逃香港，留置吾兄家中。此次至上饶囚室，又为取去代存 ，大概怕我吞金自杀吧。吾妻若信谶兆，以后必将此戒指钉在我的指上，如此不至灾难矣。
吾妻于二十一号来一电，嘱我应为六七个儿女（第七个尚在胎里）珍重自惜。妻儿的私情固深剜着我的心，便我又那哪能因此忘了我的责任和天良及所处的无可奈何的境遇呢？我固不愿枉死，但责任及环境要求我死，则我又何惜此命耶？覆吾妻一电，请求代发，据闻尚未发出。电云：“电悉。军人天职，人格重于生命。处无可奈何之境，听天由命可也。尔可在家为我祈祷，切勿赴渝奔走及来电询问，于事无补。”
我幼年性格倔强，一直至成人没有改变。吾妻常对我叹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尔真真不能改变一点吗？”吾三儿性格颇倔强，屡抗其母。吾妻辄叹曰：“真有其父必有其子了！”
我认为《囚语》，非常能表明作为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所思所想的，这是最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东西。所以，把他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来看，而非英雄来看，在特别痛苦的状态下，他的决心，他的勇气，他坚持的信念，才能知道他对信念的追求和勇气是怎么来的。
如今很多宣传，只是说他伟大高尚等等，别人是没有办法体会的。我觉得在讲先烈或者这些前辈的时候，要把他还原成（普通）人，才能体会到他们是在多么痛苦的情况下，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勇气。
经过这样的曲折，面临死亡，他最后终于获救。出狱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爷爷给出的理由是：“只有中国共产党的同志能贡献其全部力量为中国人民工作，在我失去自由的环境中能深刻了解到这一点，所以在我囚禁的期间，我就有了这个决心：如果我能自由了，一定要继续牺牲了的同志们的精神，重新加入共产党，贡献我全部的力量，来为中国人民服务。”
▲毛泽东给叶挺回电起草手稿
▲新华日报刊登叶挺加入共产党
如何能够直面挫折，主要是有勇气，才能斗争，坚持到底。同时，还要有坚定的信念，才会有这样的勇气。
撰文：陈威
视觉：李辰昊
统筹：李秀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