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复根

毛泰和武梁原是本市一家塑料厂的压机工,俩人是发小,又在同一个车间同一个班。毛泰和武梁都爱喝酒,因为有共同的爱好,俩人常常一起喝点儿。

压机班每班四人,再分两小班,每小时轮一次。压机是三班倒,轮到日班,毛泰和武梁因为中午要喝酒,就和另外两个同事商定,由他俩做前半个班。这提议同事欣然答应,因为如此一换,八小时工作制就变成四小时工作制了。

毛泰和武梁喝小酒,地点在车间的工具间里,那里除了有人偶尔领工具,一般无人光临。一盏25瓦的白炽灯下,两个熟食,两个炒头:熟食是早晨上班时从外面买了带进厂的,或爆鱼或酱鸭或白斩鸡之类;炒肉是中午厂食堂里买的,如炒肉丝之类。

酒逢知己千杯少,俩人喝着小酒抽着烟,天南海北地神聊,那日子过得真不亚于神仙了。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三年前宣告结束:企业因资不抵债破产了。破产后,毛泰和武梁拿了买断工龄的几千块钱就自找饭碗了。好在俩人的年龄都四十刚出头,找工作不算难事。不久,俩人都找了个当保安的工作。毛泰在电视台当保安,两班倒。武梁在银行当保安,常白班。

一切安定下来,俩人又约在一起喝开了小酒,只是不像以前那样能自由自在上班时喝了。毛泰上二班倒,早六点到晚六点或晚六点到早六点,做一休一,这样,晚六点到早六点这个夜班,俩人不能一起喝。其他时间一般不受影响。

俩人喝酒的地点固定在距离双方家不远的一个叫“东塔酒店”的小酒馆里。小酒馆的菜烧得不错,很合俩人的口味。

毛泰和武梁俩人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像“茅台”酒和“五粮”液的谐音。但他俩在厂里时喝的酒却都是酒类中最最廉价的“枪毙烧”,这种酒装在一个大的塑料桶里,一桶大约有十斤左右,毛泰和武梁俩人喝一次两斤不到但接近两斤。俩人酒量似乎差不多,不过,要是真比酒量,武梁要比毛泰大得多。武梁贪杯,喝起酒来不要命。

俩人的下酒菜依然是四个字,熟食加小炒。说起来不可思议,在厂里上班,满打满算,各人一个月也就一二千块钱,自谋职业了,一个月居然接近三千块。所以下酒菜要比在厂里上班时好许多。另外,酒也不是以前的桶装酒,而是瓶装酒,档次也高了一大截。

俗话说,酒鬼喝酒,是真正喝酒,菜吃得一般不多。其实这话因人而异。毛泰和武梁喝酒,酒喝完了,盆子也成光盆了,是名副其实的“光盘行动”。

如果毛泰和武梁天天如此,那么这对酒肉朋友估计会喝到死的那一天,问题是,生活有它自己的规律,不可能天天都是风和日丽,波澜不惊,事实上,暗流涌动后一定是波涛汹涌,激流险滩。

这天,武梁晚上六点下班,下班之前半小时,武梁打电话给毛泰,想问他在哪儿?如果在家,就马上出来,一起到老地方喝酒。然而毛泰的手机关机!

“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不是这样啊?又不欠人钱,有必要关机吗?”武梁想不出原因,下班后就奔向毛泰的家。

毛泰的家在市区西南边,开电瓶车过去,也就十来分钟时间。武梁到时,那地方正在搞基建,很热闹。武梁听毛泰说过,他的家也要拆迁,只是因一部分住户和开发商没有谈妥条件,才至今一直拖着没动。

武梁认识毛泰家,那是有一次毛泰老婆回娘家,毛泰邀武梁去他家里喝酒。

那天,毛泰准备了满满一桌子菜,俩人一直喝到半夜。夜里,武梁没有回家,就宿在毛泰家。第二天醒来,洗了把脸,俩人又接着喝,直到把一桌子剩菜都吃光、柜子里的烧酒喝完为止。那次俩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谁说我们是酒肉朋友,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真朋友!”为了这句话,俩人彼此感动着,又是哭又是笑。搞得邻居以为毛家出了什么大事。

而现在,毛泰家肯定有事了,否则,毛泰不会无缘无故关机的。武梁想。

武梁敲了毛泰家的门。没有反应。武梁还要敲,毛泰家的对门邻居出来了:“别敲了,他家里没人。”

武梁惊讶:“没有人?出去了?”

邻居说:“毛师傅前天夜里送医院,是120车子来接走的。”

武梁大吃一惊:“送医院了?你知道是哪家医院?”

邻居说:“昨天上午他家里的回来取衣服,说是市一院。”

武梁说了声“谢谢!”赶忙又骑车奔出医院。

路上,武梁想,120接走,肯定是送急诊室。去到了医院,把车子停好,武梁就直接去了那里。一问,毛泰已被送到病房里了。

武梁问医生:“他得的是什么病?”

医生看了看武梁,问:“你是他什么人?”

武梁说:“我是他兄弟。”

医生“哦”了一声,说:“他是胃大出血,不过这不是主要的,关键是别的部位出了问题,必须马上做手术,对了,你是他兄弟,那你要帮帮你这个哥了,他的手术费还没着落哩,该快一点去筹措了,否则耽误了对病情不利。”

武梁问:“手术要多少钱?”

医生想了想说:“五万,最少四万。”

武梁想问是什么部位出了问题?有护士来要医生去病房,医生走时,回过头对武梁说:“再说一遍,治病如救火,耽误不得。”

从急诊室出来,武梁又去了护士台,问清了毛泰住的病房。

武梁还没到病房门口,走廊上遇到了毛泰妻子提着热水瓶迎面过来。武梁叫住了她。

毛泰妻子一看是武梁,脸就黑了:“怎么,又要找他喝酒?他都要死了,你还不罢休?”

武梁不计较:“嫂子,我想问,毛泰得的是什么病?”

毛泰妻子说:“什么病,你去问他呀,他这会儿正躺着等死呢!”

武梁不想多说,就要去病房。

毛泰妻子又拦住他,说:“得了,你还是别进去了,进去,他说不定又要跟你喝酒了,你饶了他吧!”

武梁只得说:“好好,我不去,那嫂子你能能告诉我,毛泰什么时候做手术?”

毛泰妻子一听更火了:“做手术?钱呢?对了,你俩不是他好兄弟吗?现在他做手术没钱,你能不能帮他一把?”

武梁硬着头皮明知故问:“缺多少钱?”

毛泰妻子不依不饶:“四万,四万你有吗?”

武梁说:“我知道了,嫂子,你别急,钱,我去想办法。”转身走出十来步,听见毛泰妻子不知跟谁说:“啥朋友?酒肉朋友!”

武梁最恨“酒肉朋友”这四个字,可他知道,要是自己拿不出这笔钱,那“酒肉朋友”这个说法还真坐实了。可自己到哪儿去弄这笔钱呢?抢银行那是说笑话,跟朋友借,自己除了毛泰这个朋友外,还真没有什么能把钱不当一回事的朋友。想来想去,武梁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跟老爸老妈要了。老爸老妈虽不富,但这笔钱想来应该是拿得岀的。想到这,武梁又奔回父母家。

父母已经退休,那一刻老两口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他进来,像发现太阳从西边天出来一样,很是惊讶:“有什么事吗?”

武梁说:“爸妈,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来,请你们借给我一笔钱,救命用!”

父亲说:“救命?救谁的命?”

武梁说:“毛泰,毛泰病了。”

父亲说:“毛泰?就是你那个酒肉朋友?”

武梁说:“爸,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们是常常一起喝酒,但我们是真朋友。”

父亲说:“你说真朋友就是真朋友吧,可这跟我和你妈有什么关系?”

武梁说:“毛泰要做手术,要五万块钱。”

父亲说:“你自己拿不出来?”

武梁说:“我的钱我跟她离时都留给她了。”

父亲说:“那你的意思是,我和你妈是开银行的,你要来取钱?”

武梁知道从父母那儿借这笔钱不容易,心里没底了,不觉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父母跟前,带着哭腔说:“爸妈,我知道你们心好,可这钱真是救命用的啊!”

一直在边上不吭声的母亲说话了:“老武,就给他吧,我相信梁子这种事不会说假话。”

武梁爸瞪了老伴一眼:“就你会做好人!”

武梁妈知道老头子的意思了,转身进了房间里,不一会拿出一个折子,对武梁说:“这卡里正好有五万,你拿去吧。”

武梁赶紧站起,接过折子。母亲补充道:“密码是你的生日……”

毛泰的手术很顺利,主刀医生说,手术再晚个一两天,就可能不是这个结果了。

毛泰知道是武梁出的手术费,出院那天要给武梁下跪,武梁慌了,一把拉住他:“毛泰,你这是干什么?别忘了你我是兄弟!”这时,毛泰妻子说话了:“武梁,不要怪嫂子那天说的话,我当时也是急糊涂了。”

武梁说:“我怎么会怪嫂子你呢?”

毛泰妻子说:“这笔钱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还给你了。”

武梁说:“急什么,我还是那句话,我和毛泰是兄弟,还得上还不上都没关系。”

虽然如此,这笔钱一个月之后毛泰就还上了。那是开发商和住户终于谈妥,毛泰家因此得到了很大一笔赔付款。

还钱的那天,毛泰把武梁约到俩人常去的那个小酒馆里。

武梁兴致勃勃,以为毛泰又要跟他痛饮三杯了。谁知毛泰将一个黑色马甲袋递给武梁,说:“兄弟,这里面有还你的五万块钱,至于利息我就不给了,你拿好。”

武梁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不是要用钱买房吗?”

毛泰说:“不影响买房。好了,不说这个,今天我请你喝酒,不过,医生说了,我不能再喝了,因此,我只能以茶代酒了。”

这天,毛泰喝茶,看着武梁喝酒。也许一个人喝没滋味,武梁只喝了半瓶酒,就不喝了。说是肚子里不知为什么最近老是有点隐隐约约痛的感觉。

毛泰认真:“那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武梁“嗯嗯”算是答应了。

谁也想不到,武梁一查,居然是肝癌晚期!三个月不到,武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武梁在这世上的最后几天是毛泰陪着过的。为了转移武梁的痛苦,毛泰跟武梁回忆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一起去郊区的竹园里用弹弓打鸟,一起偷农民们种的西瓜,一起去河里游泳等等。武梁听着毛泰叙说着过去的事时,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武梁下葬后的第二天,毛泰独自一人带着酒菜又来到武梁的墓前。

毛泰把菜放在墓前的石板上,打开酒瓶,对着墓碑上的武梁遗像,说:“好兄弟,有一句话我昨天没跟你说,今天跟你说。你知道,我是孤儿,没有父母,因此,你放心,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他们的。”说完,破例喝了一口酒,然而,把瓶子里的酒全都倒进墓地里,那样子就像平时那样,俩人坐在一起喝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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