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


明 顾懿德《春绮图》

《酒泉子》 (五代)牛峤 记得去年,烟暖杏园。 花正发,雪飘香,江草绿,柳丝长。 钿车纤手卷帘望,眉学春山样。 凤钗低袅翠鬟上,落梅妆。

上次和比尔通电话,是七八年前,圣诞节前一天,当时他正往楼上搬东西,中途停下来接电话,听得见他的喘气。哈啰!他的声音永远那么明亮,就像东海岸早春的阳光,接着是他的笑声,圆滚滚,像一串成熟的葡萄,饱满而热情。

笑声从窗口滚落进来,那年四月,好多个早晨,我被他的笑声叫醒。比尔在花园里和人说话,每说几句,就爆发一阵爽朗的笑,我躺在床上,感觉太阳好大。

比尔是那里的工作人员,大家都喜欢他的开朗。然而,初次在会议室旁边的餐厅里遇见,他朝我一瞥,他眼神里那种忧伤,如同暮色降落在地球上。了解一个人,需要很久吗?不,只要一瞬间。本质而言,并不存在一个延续的人,我们都是一瞬间、一瞬间存在着。

比尔在电话里说他在船上住了些日子,因为无处可去。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下去,我感觉到他正在搬的东西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也压着那个时辰。背景声音有些杂乱,有人在喊他,他对我说:“别担心,一切都挺好,圣诞快乐。”他的声音恢复正常。我们挂了电话。

一切都挺好,意思就是生活在继续,没有人死,没有人发疯。这样就挺好吗?不然还能怎样?我不知道。墙上还挂着他送我的素描,一匹马的侧影,仿佛浮现在黎明的雾中,它忧伤地望着远方。比尔说他十八九岁时,曾在普利茅斯的港口画画卖给游客以此为生。

也许每个人都梦想着另一种生活,成为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很难说哪种生活更好,哪个版本的自己更真实。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都渴望爱,只有感觉到爱,我们才能真正存在。

牛峤的这首《酒泉子》,本来打算留到春天再读,昨天圣诞节,想起比尔,词中也是一瞥。这首词很美,文字美,语调美,文字再现的事物美,而这一切的美,皆因看到她的那一刻很美。

“记得去年”,恍惚的语调,启始就产生催眠功效,让我们不由自主跟随他去回忆。“烟暖杏园”,春和景明,温润天气似烟似雾,杏园美不胜收。唐朝时,杏园在城外,与慈恩寺塔南北相值,在曲江池西南,是每年新科进士欢宴游赏之地。

今天的杏园在西安市区,我先后去过两次,毫无思古之幽情,要说有什么感受的话,那就是空虚。旅游业的功利和喧嚣,人造景观的精致和粗俗,不仅古意被荡涤无余,即使想象力亦无容身之地。

而词中的杏园多美:“花正发,雪飘香,江草绿,柳丝长。”满眼欣欣生意,杏花梨花,纷纷飘落,似漫天大雪,水边绿草萋萋,柳丝长条冉冉,每样平凡的事物都那么美。

“钿车纤手卷帘望,眉学春山样。凤钗低袅翠鬟上,落梅妆。”他看见她,看见她的车子,看见她的纤手,看见她“卷帘望”,看见她在看。她在看什么?看花,还是看他?肯定是看他。如果不是看他,这一幕就只是一幅画,赏心悦目,但不可能刻在他的记忆里。

她当然很美,和春天一样美,爱美是人类的本能。美是一切的钥匙,不论何种形式的美,只要激起人心中的爱,世界就会瞬间绽放光芒。

他回味记忆中的她:眉如春山,凤钗低袅,鬓发如云,还有落梅妆。不知道是不是爱情,一瞥而已。然而那一瞥,如此神秘,这是真正的浪漫,无法看透,无法解释,近乎虚幻,却照亮了现实。

不可言说的故事


清 文定《绣球春鸟图》

《风流子》 (五代)孙光宪 楼倚长衢欲暮,瞥见神仙伴侣。 微傅粉,拢梳头,隐映画帘开处。 无语,无绪,慢拽罗裙归去。

这首词的解读,通常取男子的视角。他被想象为一个少年,或是贵公子,骑着白马,天色将暮,忽见路旁楼上有一女子,恍若神仙,不觉倾慕流连。

古代游春赏花,时常发生这样的事。例如牛峤在《菩萨蛮》中写过一个场景:“门前行乐客,白马嘶春色。故故坠金鞭,回头应眼穿。”坠鞭,遗簪,遗帕,都是在暗通款曲。男女之间的禁忌,不但不能熄灭爱情,反而让人内心的欲望更狂野。而又因禁忌,往往发乎情止乎礼,纵使不沦为道德说教,终究亦算不得故事。

让我们换一个视角,换成女子的视角。事实上,我一直都是以女子的视角代入这首词,可能因为我是女子,这个视角自然而然,而且我从中创造出了故事。

想象一个春天的下午,日色迟迟,大路边有一座楼。楼并不高,只有两层,但在所有事物都依偎大地的年代,在暮色将临的郊野,楼显得挺高。“楼倚长衢欲暮”,“倚”字传神,倚向长衢,倚向暮色。

“倚”还让我看见一个女子,倚在楼上,不知她在想什么,她看上去有些寂寞,有些春色恼人。楼前大路上,一阵马嘶,她循声望去,“瞥见神仙伴侣”。

如果你愿意相信,一定有这样的时刻,内心的爱,内在的幸福,忽然遇见外在对应物,生命瞬间被打开,你看见自己,就像被闪电照亮。

“微傅粉,拢梳头,隐映画帘开处。”这几句若是骑马少年所见,那不过是看见一个美女,淡薄妆容,羞怯隐映的样子,令他怦然心动。仅此而已。不,孙光宪不是一个平庸的诗人,他知道为什么写这些细节。他写的不是风景,而是故事。

比起被观赏,我更喜欢让女子去看,让她去爱。她瞥见少年郎,“神仙伴侣”,多么好的词,意思不仅是佳偶,还赋予对方神一般的光芒。她本能地去补妆,对镜敷了敷粉,又拢了拢头发,连忙出来看他,想被他看见,又怕被他看见,“隐映”画帘开处。

这样过了多久?几秒钟?几分钟?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而他很快走了。“无语,无绪,慢拽罗裙归去。”像一朵花蓦然枯萎,她默默转身,黯淡无绪,慢拽罗裙回去,天就要黑了。

无得亦无失。她当然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事实也是如此。但是请看这些细节,这些纯粹的感觉,这里有她的故事。至于所谓现实,那无时无刻不在包围着我们、让我们疲惫而麻木的境况,那是世界的死亡。我想这就是诗的意义,诗人从死亡的世界把我们拯救出来,恢复我们对生命的新鲜体验。

这首词也是个故事,一个不可言说的故事。她瞥见他,她进屋补妆,隐映画帘开处偷偷看他,他走了,她落寞地回去,回到她的生活里去了。这是情节描述,不是故事,故事的生命不在于情节,而在于细节,也就是那些看似富余的描述,比如词中的倚、微傅粉、隐映以及画帘开处。正是这些细节,让她从秩序和现实中逃脱出来。

为什么这个故事不可言说?原因很简单,作为一个短故事,它显然太短,半分钟就能讲完。词中的故事丰富得多,如果非要讲出来,那就不只是她在楼上瞥见他的那一小段时间,还将包括她为什么独自倚楼,她是少女还是少妇,她的人生处境是什么,那一瞥在她心中唤起了怎样的感觉,以及她回去时为何如此失魂落魄,等等,可能涉及她的整个人生。这样讲就太长了,且很难讲清楚,因为她的人生可能并无不幸。

这首词让我记起巴西电影《中央车站》中的两幕情景。女主角朵拉带着在车站遇见的小男孩约书亚北上寻父,中途搭了一辆卡车,那天清晨,朵拉倚车窗醒来,看见卡车司机在外面不远处,他蹲在地上,就一个水坑撩水洗脸,他抬头看见她,冲她一笑,金色阳光洒在他脸上,朵拉看得呆了。

中午他们停车吃饭,在嘈杂的小餐馆里,朵拉握住他的手,向他表白,活了五六十岁,习惯了精神荒漠的她,第一次感觉到爱。卡车司机是虔诚的基督徒,他对朵拉和小男孩的帮助是博爱,无私而真诚,但不掺杂情欲。他抽出了自己的手,安静地听她说。朵拉说完,去了趟卫生间,她对镜整了整头发,借别人的口红涂了涂嘴唇,出来发现他已经开车走了。

这个故事只是电影中的小插曲,也是朵拉人生中的小插曲,什么都没有改变,但一切都改变了。那些瞬间,本身就是诗,朵拉感觉到爱的同时,她已被救赎。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