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级爆款剧集《鱿鱼游戏》播出3年后,在全球期待中,续集《鱿鱼游戏2》终于上线。虽不如第一部惊艳,但这只“鱿鱼”依然再次搅动了全球剧集市场。
2024年12月26日,《鱿鱼游戏2》全7集在流媒体平台网飞(Netflix)上线,迅速登顶网飞非英语电视节目全球播放量榜首,在92个国家和地区都排名第一。首周6800万次播放量,打破了《鱿鱼游戏》第一季首周5010万次播放量纪录,并且带动第一季重回榜单第三。
上线3年多,《鱿鱼游戏》至今仍以2.65亿次播放量,稳居网飞史上最受欢迎的非英语电视节目。与此同时,包含游戏、综艺节目、线下体验馆等在内的IP开发全面铺开。2000万美元投资的剧集,预计将收获近9亿美元的收益。
横空出世的《鱿鱼游戏》,一举将蓬勃发展多年的韩剧推向了更广阔的全球观众。这背后是韩国影视业的厚积薄发、网飞平台的攻城略地,以及一种切中当代受众精神脉搏的独到眼光。这只鱿鱼搅动着剧集市场,也预示着全球影视市场的变化。
2024年12月22日,韩国Netflix系列《鱿鱼游戏2》中标志性洋娃娃“hee”出现在泰国曼谷阿伦寺前的驳船上。本文图/视觉中国
短平快时代的影视新物种
456个为钱所困的社会边缘人,被神秘人士挑中,邀请参与一场奖金极高的游戏。每淘汰一人,奖金增加一亿,走到最后的那个人,将独占456亿韩元。他们并不知道,所谓淘汰,就是一枪毙命。
456亿韩元的奖金,是踩着455条生命得到的,这个事实令最后得到奖金的成奇勋充满罪恶感。而当得知游戏的过程像《楚门的世界》一样直播给了一群有钱人,他们喝着红酒、听着音乐看穷人厮杀取乐,他更是怒不可遏。这就是《鱿鱼游戏》第一季的故事。
第二季启幕,回到现实社会后,成奇勋发现游戏还在继续。他一边用奖金筹集大量武器,一边寻找那帮神秘的游戏操纵者,等待捣毁游戏幕后操纵者的机会。但事与愿违,当他重新以456号的身份进入游戏,发现再次落入了身不由己的处境,只能一边在游戏中努力求生,一边试图在玩家中策动反抗。
3年以来,这是最受观众期待的剧集续作之一。这部剧以其强刺激、高概念、游戏感、快节奏,将观影快感推向极致。一集动辄上百人丧命的强刺激性,极大满足了短平快时代耐心日益流失的当代观众。
作为一个游戏类的故事,《鱿鱼游戏》的烧脑程度却极低,可以明显看出,创作者有意调低了剧情的思考强度。第一季里的6个游戏,木头人、拔河、弹珠等,都是最简单的儿童游戏,规则极简,几乎没有脑力的用武之地。游戏之精彩并非来自游戏本身,而是奖惩规则——输家立刻死,不是一枪“爆头”,就是高台坠亡,赢家则距离天价的奖金池更近一步。
死亡带来的紧张感,无限增加了游戏的刺激强度。这种设定就是当今世界的隐喻:更快、更爽、更直接。生死瞬间切换,情绪大起大落,切中了这个情绪时代的脉搏。至此,爽剧已成。
然而,同一种刺激没法奏效两次,当游戏再次启动,而残酷结局和暗处规则已经了然,第二季带来的悬疑感和刺激性明显降低。相比于第一季的6个游戏,第二季只有3个游戏,有一个还与第一季重复。游戏是这部剧里最精彩的环节,压缩下来的篇幅,却给了冗长而缺乏创意的枪战戏码。再加上线索尚未收束便戛然而止的结尾,导致在评分网站烂番茄上,第二季的好评度为85%,低于第一季的95%。
爽过之后,这部剧也试图提供一些更深层的思想厚度。这场游戏本身是现实社会的残酷寓言:人们想要获得机会,就只能去抢,生存是一场零和博弈。第一季的最后一个游戏——鱿鱼游戏,便是点题的表达,只有将别人推出界外才能获得胜利。那个鱿鱼形的圈子,不就是牢不可破的圈层和阶级吗?人在圈中,只能自相残杀。
残酷的生存游戏之外,故事触及了许多普遍的社会问题。阶级悬殊、贫富差距、丛林法则、社会失范,这些全球性问题引起了广泛共鸣。而故事中的人性闪光,又具有普遍意义。
“尤其在国际化时代,我们可以实时看到全世界的情况,阶级的差异、资本的嗜血、人的无助感都被放大。就像哲学中的‘景观社会’和‘监控社会’,这部剧就是用游戏将景观化的社会形象表现了出来,用极其新鲜的符号来图解这种差异性和暴力性,实现了跨文化传播的成功。”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副教授、釜山国际电影节顾问范小青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即便故事充满暴力,剧集本身却尽力降低了暴力带来的不适感。其卡通化的场景对冲了血腥刺激,游戏展开的场景,犹如动漫里的粉色城堡,人物着装也是令人愉悦的粉红和鲜绿。媒体评价称,就相当于把昆汀·塔伦蒂诺最恐怖的片段放进《天线宝宝》里。
虽然死伤众多,但画面尽量避免渲染血腥,大多数杀戮场面只到“中枪倒地”为止。这种处理无疑有助于剧集的全球化传播。“别忘了导演黄东赫是新闻传播学专业出身,对于传播可能很有心得。”范小青说。
网飞加速进军韩国步伐
《鱿鱼游戏》在经济和奖项上都有巨大收获,在2022年9月,《鱿鱼游戏》成为美国艾美奖最大赢家,收获六个奖项,包括黄东赫的最佳导演奖和李政宰的最佳男主角奖。这是艾美奖自1949年以来首次将最佳男主角颁给亚洲演员,李政宰一跃成为欧美影视圈炙手可热的亚洲演员。
《鱿鱼游戏》在全球的流行,背后是网飞的深度操盘。
黄东赫在2008年便开始构思《鱿鱼游戏》。当时他找不到投资,在漫画书店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看了一些生存游戏类的日本漫画。这些漫画让陷入财务困境中的他心有戚戚,他开始构思一个韩国版的生存游戏故事,2009年完成了《鱿鱼游戏》剧本。
直到十几年后,剧本终于等到投资,来自大洋彼岸的网飞。黄东赫曾在采访中说,他认为网飞看中《鱿鱼游戏》,是因为世界变了,《鱿鱼游戏》中贫富差异所影射的现实状况比十多年前越发加剧,网飞因为剧本里折射的普遍现实而选择投资拍摄。
网飞从2015年进入韩国市场,对韩国影视内容的布局则始于2017年。第一个成功的项目,是奉俊昊导演的科幻电影《玉子》,该片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也带动了网飞韩国会员数的激增。2018年,网飞在韩国开设了继日本、新加坡等地之后的亚洲第5个办事处,加快韩国影视的深度布局。
随着2019年投资韩剧《王国》的成功,网飞陆续投资了多部热门韩剧,如《黑暗荣耀》《爱的迫降》《机智的医生生活》《僵尸校园》等剧集,随着网飞平台的攻城略地,韩剧被迅速推向全球市场。
网飞只投入资金,并不干涉内容创作。他们选择与韩国本土影视制作公司合作,包括老牌和新兴的电视台。这是网飞全球化战略中的固有做法。
《鱿鱼游戏》大获成功加速了网飞进军韩国影视业的步伐。网飞表示,目前“K-contents”(韩国影视内容)的浪潮正在席卷全球,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猛烈。在19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网飞会员中,六成观众去年收看过至少一部韩国影视作品。
深耕韩国影视作品,也是网飞抗衡迪士尼、苹果等流媒体的策略。网飞CEO泰德·萨兰多斯称,网飞用户收看韩国节目的时长,在短短4年内增加了6倍,韩国爱情类影视作品的九成观众,都是韩国之外的用户。韩语节目已是网飞非英语节目中占比最高的类别,其次为西班牙语节目,2024年上半年,韩语内容占网飞非英语内容播放时长8.71%。
《鱿鱼游戏2》和《鱿鱼游戏》霸榜网飞非英语电视节目榜前三名的这几周,第四名也是一部韩剧——《现在拨打的电话》。去年,韩国美食综艺比赛节目《黑白厨师》也在网飞蝉联多周冠军,成为现象级综艺,大力推广了一把韩国美食。
2024年12月11日,《鱿鱼游戏2》主演在美国洛杉矶拍摄宣传写真,(从左至右)李秉宪、杨东根、姜爱信、曹柔理、任时完、李书焕和李政宰。
2022年初,网飞的韩国付费用户数量已经超过530万,如今估计已经超过600万。同年,网飞在韩国的收入超过了8亿美元。网飞正在综合开发《鱿鱼游戏》的商业价值。游戏《鱿鱼游戏:释放》在57个国家和地区的苹果应用商店登顶动作类游戏下载冠军。在拍摄续集之前,黄东赫先制作了综艺节目《鱿鱼游戏:真人挑战赛》。鱿鱼游戏的线下游戏体验馆也落地了不少。
《鱿鱼游戏》的巨大商业价值也诱惑了导演自己。黄东赫曾坚持不拍《鱿鱼游戏》的续集,9集故事本身已经形成完整结构,但始料未及的巨大成功改变了他的想法。在采访中,他解释最终启动第二季和第三季的原因,是为了钱,因为第一季的成功并没有给他带来满意的收益。
2023年4月,尹锡悦访美,曾与网飞CEO泰德·萨兰多斯会面,次日网飞即宣布,未来4年将向韩国投资25亿美元,制作影视内容。这是网飞2015年进入韩国市场以来在韩投资的两倍。
不过,网飞对韩国影视行业的大举进入,也引发了韩国国内的不安。一些影视行业人士认为,网飞并未给韩国带来应有的经济回报,版权牢牢掌握在网飞手里。韩国网络运营商也指出,网飞应该支付更多流量费用。萨兰多斯则回应,网飞对内容制作和创作者的投资,比简单的利润分成更重要,将会产生更大的连锁经济效应。
近两年,韩国电影业遭遇历史性滑坡,2023年上映的100多部本土电影中,只有6部没有亏钱。大量观众离开了影院,2023年影院观影人次比2019年减少了45%,整个2023年下半年没有新片获得投资。一方面是越来越同质化的电影令人厌倦,另一方面网飞等流媒体的内容极大丰富。《鱿鱼游戏》加速了这个进程。然而影院衰落本身是一个全球性趋势,这是全球电影人正在面临的共同处境。
国际语言韩国“口音”
在网飞布局之下,韩国影视行业越来越高的制作水准被激活,一批影视人才站上更广阔的舞台。黄东赫本人便是一个典型代表。
黄东赫先后毕业于首尔大学新闻学和美国南加州大学电影专业,2007年执导首部长片《我的父亲》。2011年,他执导的《熔炉》收获巨大反响,这部改编自孔枝泳同名小说的电影,故事发生在一所聋哑学校,聋哑学生长期遭受校长、教师和行政人员性侵害和暴力虐待,在一个新教师和人权组织成员的努力下,最终刺破黑暗,伸张正义。
小说和电影的故事取材于光州一所聋哑学校的真实事件,电影上映后,韩国反对性暴力组织在网络上发起签名活动,要求重新调查这起事件。这部电影最终推动韩国《性暴力犯罪处罚特别法部分修订法律案》的出台,也被民间称为“熔炉法”。
黄东赫曾说:“我之所以开始拍电影,是因为我看到的这些未解决的社会问题让我非常沮丧。”一部电影推动了法律的出台,在电影史上十分罕见。
2014年,黄东赫曾受范小青邀请来到北京交流,当时,他拍完了一部风格迥异的喜剧《重返20岁》。范小青记得有中国学生问他:从《熔炉》到这部新作,为什么风格转变如此之大?黄东赫回答说,是因为《熔炉》让他的情绪深陷其中,需要一部轻松点的电影让自己转换情绪。
黄东赫生于1971年,与同样全球知名的导演奉俊昊年龄相仿,他们成长在韩国社会剧烈变动的时代,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与生俱来,在电影审美上则深受好莱坞类型片影响。
“我一直认为黄东赫与‘386世代’(指经历韩国社会变化的‘60后’一代)在思想上比较接近,具有社会关怀,也有很强的思考能力。”范小青说,“他们其实用的是西方类型片方法,影像语言是一种共同的语言,但每个导演都会有自己的‘口音’。‘口音’并不影响理解,反而会让人觉得有趣,我认为这就是韩国影视产业在全球取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原因。”
一个典型例子是,韩国可能是最喜欢拍丧尸片的亚洲国家,拍出了《釜山行》《王国》《僵尸校园》等广受欢迎的亚洲丧尸故事。奉俊昊也早在近20年前就拍了怪兽片《汉江怪物》,持续多年霸榜韩国电影票房榜。这些都是典型的西方类型片题材,韩国人实现了成功的本土转化。
国际语言、韩国“口音”,正是这批国际化的韩国影视人才的成功之道。但韩国人颇具创新精神,他们对西方类型片进行了本土化改造。“聪明人不仅学习规则,也会打破规则,所以美国人说奉俊昊的电影是一种‘奉俊昊类型’。”范小青说,“而且他们特别会花小钱办大事,电影投资都不高,《寄生虫》投资只有8000万人民币。他们依靠烧脑而不是烧钱,这也是他们能够持续具有创造力的重要原因。”
推广流行文化的国家行动
《鱿鱼游戏》在全球的爆火,并非开始,亦非结束。在《鱿鱼游戏》之前,奉俊昊导演的《寄生虫》已经将韩国影视推向了全球视野,同时收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和奥斯卡最佳影片奖,在2020年的奥斯卡颁奖礼上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国际电影四项大奖,风头无两。
近30年来,推广流行文化一直是韩国的一项国家行动。1993年,金泳三任职韩国总统,当年,好莱坞电影《侏罗纪公园》在全球票房大卖,相当于韩国出口150万辆现代汽车的收入,这让以工业为主的韩国受到启发。金泳三曾说:“如果迪士尼的营业额跟全球计算机巨擘IBM旗鼓相当,那么为什么不全力发展影视工业呢?”在他的任期内,韩国开始大力发展文化产业,从最初的电影和出版,扩大到电视、音乐、游戏、广告、漫画等十几个类别。1998年,韩国更是提出“文化立国”方针。
在好莱坞电影的冲击下,20世纪90年代的韩国电影正在低谷徘徊,本土电影市场占有率仅20%上下。在政府产业扶持等政策刺激之下,韩国电影在90年代逐步复苏。直到1999年姜帝圭导演的《生死谍变》引发轰动效应,韩国电影才终于“起死回生”,进入新的发展高潮,至今不过20余年。
最初,韩国将文化产业的输出重点定位于亚洲市场。2000年前后,《蓝色生死恋》在中国热播,中国一举成为韩剧最重要的海外市场。随后那些年,《大长今》《浪漫满屋》《我是金三顺》等韩剧持续登陆中国电视荧屏。此后,韩国又将目光投向了西方市场。
韩国建立了电影振兴委员会、出版振兴委员会和文化产业振兴院,扶助各项文化产业的发展和海外推广。除了电影之外,值得一提的是韩国在出版领域的持续投入,韩国文学翻译院和出版振兴委员会将韩国文学翻译成各种文字,主动推向海外,持续努力之下,韩国文学近些年在全球整体崛起,2024年,韩国作家韩江拿到了韩国史上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韩国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亚洲流行文化的代表,他们已经热身很久了,非常有准备,正好网飞这艘大船驶来了。”范小青说,“很值得研究和学习,我们不需要隐藏我们的‘口音’,但怎样去运用大家都能听得懂的语言,这很重要。”
发于2025.1.13总第1172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鱿鱼游戏》如何搅动全球
记者:倪伟
编辑:杨时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