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父亲蹲在破旧的门槛上,手里攥着一支已经被冻得发硬的烟。院子里的鸡冻得缩成了一团,偶尔扑腾两下。柴火灶里已经烧完了最后一根柴,屋里空荡荡的,连一个能御寒的物件都没有。

父亲的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突然,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夫,我来了!”父亲猛地站起身,眼眶瞬间红了。

三舅推着一辆旧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走进院子。车后绑着一个破旧的蛇皮袋,袋口绑得严严实实,像是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三舅一进门,就顾不上寒暄,先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小袋面粉,又掏出几根冻得硬邦邦的红薯。父亲接过那些东西,手不住地颤抖。



他咬着牙,低头看着那袋面粉,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那是1985年,分家后的第一个冬天。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在那个时代,长子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牺牲。

爷爷早年去世,奶奶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等到父亲二十岁时,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为了让弟妹们能吃上饭,父亲不得不早早地辍学,外出打工贴补家用。

父亲说,他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弟妹们长大,分家时能分到一个好点儿的房子,有个像样的开始。



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弟弟们长大后,家里就开始张罗着分家。按理说,父亲作为长子,应该分得最多,可奶奶却偏心小叔——那个从小就最会撒娇的弟弟。

最终,家里的好房子和稍微像样的农田,全都归了小叔,父亲只得了一间破房子,和几分贫瘠的地。

那年冬天,父亲搬进了那间破房子时,屋里甚至连个像样的窗户都没有。寒风呼呼地往里灌,父亲用破棉絮堵住了窗缝,却还是透着冷。



他把仅有的一点粮食留给了奶奶和弟弟们,自己只剩下一点窝窝头。每到晚上,他就和母亲蜷缩在一张破旧的床上,抱着唯一的一床棉被取暖。

那时候,母亲怀着我,身体虚弱得很,家里却连一口热汤都熬不出来。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三舅来了。

三舅比母亲小三岁,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孩子。外公去世早,三舅是母亲一手带大的。母亲出嫁后,三舅经常来家里帮忙。

那次听说父亲分家后过得艰难,三舅背着家里,偷偷从自家粮仓里拿了一袋面粉和几根红薯,用一辆快散架的自行车推了几十里路,送到了我们家。



父亲回忆起那个场景时,眼里总是泛着泪光。他说,那袋面粉不仅让我们一家熬过了最冷的冬天,也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亲情。

三舅走后,父亲将那袋面粉分成了无数份,每天只用一点点,和成稀稀的面糊糊,给母亲吃。

母亲总是舍不得吃,说要留给肚子里的孩子。父亲知道她嘴硬,就每天趁她睡着的时候,把面糊糊放在炉子上温着,等她饿醒了再端给她。



“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父亲后来对我说,“但也是那段日子,让我明白了什么叫肩膀。一个男人,哪怕再难,也不能让家人跟着受苦。”

后来,我出生了。那年,父亲为了多赚点钱,去县城的砖窑厂干活。每天扛着砖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每个月挣的工资,除了给家里买粮食,还要寄一部分回去给奶奶。

父亲总说:“我是长子,家里的事不能不管。”但母亲却埋怨他,说他总是心太软,家里都过不下去了,还管那些不领情的弟弟们。

有一次,小叔来家里借钱,说是要买一头牛。母亲气得不行,拦着不让借。可父亲还是偷偷把仅有的二十块钱塞给了小叔。

母亲知道后,和父亲吵了一架。

她哭着说:“你就是太老实,太心软,他们就知道欺负你!你看看你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你对他们好,他们就对你好吗?”父亲不说话,只低着头抽烟,抽得满屋子都是呛人的味道。

那天晚上,父亲第一次失眠了。他望着黑漆漆的屋顶,想起分家时的那些事,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是没怨过奶奶和弟弟们,可是他更怕,怕有一天,这个家彻底散了,兄弟之间再也没有感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长大了。家里的条件慢慢好转,父亲开了个小木工坊,母亲在家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小叔家却开始走下坡路。

后来,小叔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却拿不出学费。小叔厚着脸皮又来找父亲借钱。

那天,我正好在家,看见小叔低着头站在门口,脸涨得通红。

父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织毛衣的母亲。母亲没吭声,只是冷冷地看了小叔一眼,继续低头织毛衣。

父亲叹了口气,回屋拿出了家里仅有的一千块钱,递给了小叔:“拿去吧,先让孩子上学。以后有条件了,再还也行。”

小叔接过钱,眼圈一下子红了。他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大哥,这么多年,我对不住你……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会还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父母在屋里说话。母亲的声音很低:“你是不是傻?你又不是家里开银行的,什么事都得你管。”

父亲却笑了:“咱们家不缺什么,就缺点情分。只要弟弟记住咱们的好,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如今,父亲已经老了,脸上的皱纹像一圈圈年轮,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小叔的日子也好起来了,每年过年都会给父亲送些礼物,还时常带着他的孙子来看望父亲。

村里人总说,父亲这一辈子是苦命,可我却觉得,他是最富有的人。

父亲常说:“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心安。再穷,也不能丢了情分。”

三舅送来那袋面粉的事,我听父亲说了无数遍。每每说起,父亲都会感慨:“那袋面粉,不只是粮食,更是一份救命的情分。”而这份情分,也成了父亲一生做人做事的准则。

我想,或许正是因为父亲的宽厚,这个家才始终没有散。也正是因为那份情分,才让我们在苦难的日子里,看到了一点点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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