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铭权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不少在黄泥河赫赫有名的八字先生,都曾经成为家里的座上宾。他们喝着父亲倒上的苞谷酒,剥着母亲端出来的煮花生,然后信心十足扳着指头,掐算和展望着我美好的未来。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多年后,当我如期到达某些重要人生节点时,对照那些预言,囧态百出的现实简直是云泥之别。

但我对当年他们的信口开河一点都不记恨。毕竟,我至今都不清楚自己准确的出生时间。曾经问起外婆和母亲,她们共同回忆很久,然后肯定地答我,你是在农村吃“暗晌午”时候出生的。

后来我读师范时讲授古汉语课的余定顺老师说,这个“暗”应为同音的“晏”,是“早晚”中“晚”的意思。故乡把一日三餐的大致开饭时间,分为早饭、晌午和夜饭。晚于相应开饭的时间,就叫“暗”。

我曾经试图将黄泥河人执行的时间,与东八区标准的北京时间精准对应,但都失败了。为此,我对父母耿耿于怀,生我的时候咋不看看手表上的时针呢?毕竟,童年的我,左手腕上都有一块用墨笔刻画的小手表呢。

我的第一块小手表,是修表匠何师傅送给我的。


栽秧时节,负责在秧母田里扯秧子的父亲,不小心将手表掉进了田里,便叫我们兄妹都过来帮着找。我挽起裤管在秧母田附近摸索,很快脚趾就在泥里夹到了它。我可不希望这份自由自在瞬间就结束,便不露声色,悄悄把表放裤兜后,继续逮鱼捞虾,尽享满田清凉和无尽童趣。

第二天逢场,父亲带上我和那块破损的手表上街。黄泥河场镇有好几家临街的修表店铺,还有几个摆摊的,但父亲径直去了何师傅那家。

何师傅的钟表店藏在老街的巷尾。店铺不大,几张老旧木桌,几个摆放着各式零件的抽屉。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钟,其中最打眼的是一台老式机械座钟。座钟内,偌大的钟摆左右摆动。每隔一阵,会发出清脆的报时声,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机油和时间的味道。

店铺门口,是一台历经岁月磨砺的老式修表机。身高只有一米左右的何师傅两脚悬空,坐在高板凳上,一边接揽生意,一边对钟表进行修理。他的额上斜箍着一根橡皮筋,筋绳上吊着一个特制的独目放大镜。

接过父亲的手表,何师傅拧开表盖,用镊子熟练地把表拆开。然后把额上的橡皮筋扯下来,将放大镜嵌在左眼上下眼皮间,细眯右眼,单眼审视表内每一处细节,再用细小的工具轻轻拆解。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在与时间对话,倾听它的故事。很快,父亲的手表焕然一新,一度暂停的时光旋律再次滴答起来……

父亲戴上新手表,高兴地去市场买东西。跟在后面的我,趁他不注意,又跑回到钟表铺前打望。

把放大镜重新推上额头后,何师傅笑眯眯地问我,小朋友,像你爸爸那样的新手表,安逸不安逸?喜欢不喜欢?

安逸,喜欢!

好,我送你一块。喜出望外的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何师傅叫我跨进店铺大门,靠他更近一些。他握着钢笔,在我的左手腕附近画出一个标准的圆圈,在圆圈内均匀地分出刻度。又在圆圈的正中央点上一个小黑点,再画出一长一短两根箭头。

“去,把饭桌上放的那瓶红墨水递给我,给你配一根漂亮的红表带。”接过红墨水瓶,他环绕我的手腕,画了两条笔直粗壮的红线,又像在铁轨中间安放枕木一样,添加上不少横线。画完后,他叫我退后两步,反复转动手腕的方位。隔不久,他叫我再次靠近,用钢笔蘸上黑墨水,在向着指尖方向的圆圈外,点了一个很粗的方形墨团。

这是发条,记得每天要拧紧哦。他笑着提醒我。


回到家里,我时常把新“手表”放在耳朵边聆听。它像是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我分明能听到秒针的每一次嘀嗒跳动,都充满着韵律和美感。为了让它保持长久一些,早上母亲叫我洗脸,我都单手提拿热水里的毛巾;上体育课时也经常梭边边,以避免大量出汗。但无论我怎样呵护,它仍然很快变得面目全非。

戴上新手表的父亲,也依然不守时。新学期开学第一周,他是负责敲钟的值周教师。可有一堂课竟然超过10分钟了,下课铃声依然没有响起。还是另一位老师帮忙,铃声才仓促地响起。原来,作为民办教师的他,瞅着那堂正好没课,赶紧去自家田坎上翻晒谷草,忙碌中把时间搞忘了。

越来越多的黄泥河人家里挂上了闹钟,手腕上戴上了手表。但钟表上显示的时间形同虚设。农忙时节,夕阳西下,农人还在田间忙碌。直到月上东山,家家户户的房顶上,这才升腾起袅袅炊烟,开始煮“暗夜饭”。而在农闲的多数时候,天刚擦黑,各人就吃了“早夜饭”,整个村庄很快安然入睡。

走过四季,爷爷盯紧农历里的每一个节气,催促着他的后辈赶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如期进行农事活动。而杨家沟的柯大妈老两口,一有空闲就编织暖手的烘笼。他们的儿女都远在重庆工作,只有每年春节,儿女们才会如约而至,回到黄泥河来看望他们。从春天开始,柯大妈便时常爬上屋后的张飞岭垭口,期盼冷冽的寒风早日到来。那是她时光钟摆里走得忒快的指针。

母亲帮我把左手洗得干干净净后,按照我的表述,用墨水复制出一块块“手表”。但线条歪歪斜斜,完全是大写意。墨刻的手表,凝固的时针,挽不住童年无忧无虑地流走。成长的青春,如同一首激昂的诗篇,势不可当。

在我初中毕业被师范录取那年,远在攀枝花的舅舅送给我一块上海牌19钻手表。临近暑假结束的一天,我一路小跑来到何师傅修表店,见他还在那台老式修表机上忙碌。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棂,定格着他专注的表情。

一个人上街来?你爸爸呢?时隔多年,何师傅还是一眼认出檐口下徘徊的我。

我一个人。

找我有事?他笑眯眯地望着我左手上佩戴的新手表。

没。我就路过。

我匆匆地离开了修表店。我知道,那段墨刻的时光,再也找不回来了。

(本文作者供职于四川日报报业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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