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李玉梅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5年01月11日

第 07 版)


  陆丰皮影代表剧目《鸡斗》。

  资料图片

  世家

  每当月圆之夜,蔡锦镇都会想起8岁那年,在弥散着稻花香气的小院里,父亲蔡奇雄月下传艺教他学唱陆丰皮影戏的情形。

  一轮明月当空,大地清辉一片。陆丰南塘镇二村的农家小院里,劳动了一天的蔡娘仔把自己的心爱之物——祖辈传下来的皮影一个个捡拾出来,让它们透透气,晒晒月光。

  父亲反串旦角,人称“蔡娘仔”。他时而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祝英台,时而是《李彦贵卖水》里的黄桂英,时而又是《王双福》中的张翠锦……扮相妩媚娇俏,唱功了得,演谁就是谁,久而久之,他的本名蔡奇雄反倒渐渐被人遗忘了。

  每一次晾晒皮影,蔡娘仔都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偶尔会开口说一两句,抑或开嗓唱上一两句。“你爷爷会演很多剧目,生、旦、丑、公、婆、净什么角色都能演,人送外号‘皮猴强’”。蔡锦镇的祖父名叫蔡强,也是蔡锦镇的皮影启蒙老师。

  蔡家的曾祖机缘巧合进了皮影戏班,遂子承父业,代代相传,祖父、父亲和蔡锦镇都先后入了行。曾祖父在私人戏班里讨生活,到了祖父这一代就有了自家的戏班子——蔡氏戏班。

  中国皮影戏历史悠久,可上溯至两千年前的西汉,成形于唐朝,成熟于宋代,元明时期开始分化出陕西皮影、潮州皮影、滦州皮影三大流派,且有南路、北路之分。潮州皮影是南路皮影的典型代表,陆丰皮影戏属潮州影系,是目前潮州皮影在中国大陆唯一流传的活态遗存。

  陆丰皮影戏自南宋传到潮州粤东地区,明清时期已然成了大气候。即便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的战乱年代,许多戏曲剧种大都停鼓散班,皮影戏还活跃在乡村街市。锣鼓一响,烦恼忘光,它是生逢乱世的人们在纷乱嘈杂中的一抹亮色。

  1957年,陆丰县在原南塘墟蔡氏皮影戏班和林卓氏皮影戏班的基础上,组建了陆丰皮影剧团。两个旧皮影戏班的民间艺人,一跃成为新中国、新剧团的专业演员。他们当中既有生、旦、丑、公、婆、净都能驾驭的全能型艺人,也有能谱曲能演奏的优秀音乐人才,更有技术高超的皮影制作艺人,个个天赋异禀、身怀绝技。

  陆丰皮影戏剧团建团伊始,就整理上演了《张四姐下凡》《乌鸦记》《波月洞》《火焰山》《李彦贵卖水》以及现代剧目《红军桥》《集体有余》等优秀传统剧目。夜幕降临,灯光亮起,锣鼓、铙钹一敲,二胡一拉,陆丰皮影戏所到之处,万人空巷。然而,只红火了一阵子剧团就解散了。直到1975年,剧团才恢复演出。仅用时两年,陆丰皮影便创造了每日三场、连演一个月,且场场饱满的演出记录。

  1980年,蔡锦镇以临时工的身份进入剧团。翌年,父亲退休。按照当时的政策,蔡锦镇成为陆丰剧团的正式演员,这也使得他有幸经历了陆丰皮影的“黄金10年”。

  毕竟是从小学艺,蔡锦镇既会唱戏又会操作皮影,正式进入剧团后很快就获得了上场的机会。那是一台热闹的《八仙过海》,八位神仙赴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醉酒而归,偶遇金鱼仙子率水族在海里遨游,八仙依仗法宝威力戏言挑逗,与被激怒的金鱼仙子上演了一场酣战……年轻的蔡锦镇一会儿是虾兵一会儿是蟹将,除了出演戏中的小角色之外,更多的是给主演们递道具。

  蔡锦镇珍惜每一次的上场机会,很快便成为年轻一代皮影艺人中的佼佼者。而陆丰皮影也进入了最辉煌的时期,曾先后4次赴京参加汇演及献礼演出,还曾远赴香港、日本演出,所到之处,尽显中华民间文化艺术的风采。

  时间来到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新兴娱乐文化样式的不断涌现,皮影戏的观众渐渐流失。皮影艺人纷纷转行自谋出路,陆丰皮影戏进入了休眠期。

  姊妹花

  陆丰皮影剧团有一对姊妹花,郑晓丹与郑晓霞。她们是堂姊妹,郑晓丹只比郑晓霞大一岁。

  郑晓丹是家中幺女,她有五个哥哥,是父母与哥哥们心中、眼中、手中的宝。2009年中学毕业那一年,郑晓丹离家闯世界的心蠢蠢欲动。父母舍不得她离开身边,听闻皮影剧团招学员,就给她报了名。

  2006年6月,陆丰皮影戏被列入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休眠了十年之久的陆丰皮影戏重获新生。2007年元宵节,陆丰皮影戏搭载在巡游的花车队伍里,再次出现在人们眼前。已经很久没有登台的皮影艺人们,蜷缩在狭小的花车里,用熟悉的剧目《龟与鹤》《飞天》唤回喜爱它的人们的遥远记忆。

  “看上去又好玩又热闹”,这是1994年出生的郑晓丹第一次现场看皮影戏演出的感觉。然而,真正开始学习皮影戏时,郑晓丹的心情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枯燥。

  剧团刚刚恢复建制,老艺人最多,中年艺人次之,年轻人少之又少。2008年招收了4名年轻学员,2009年又招收了包括郑晓丹在内的2名新人。那段时间,复排剧目是当务之急,与此同时还要让新学员尽快成长,以便充实到青黄不接的演员队伍中来。

  《龟与鹤》里的仙鹤需要两个人操纵,一个拿皮影的上影,一个拿皮影的下影,两个人配合才能完成一个形象的塑造。拿上影的演员有身高要求,需要身高一米六以上的演员,而郑晓丹身高只有一米五四,只能拿下影。与仙鹤不同,乌龟只需一人操纵,特点是慢。刚开始学艺的人大都急切、毛躁,慢吞吞的乌龟到了郑晓丹手中,仿佛加足了马力的小汽车,为此没少挨师傅们的训斥,“慢!要慢!听懂了吗?记住了吗?”

  传艺的师傅们虽然严苛,但眼中却是满满的期盼与希冀。他们带徒弟的原则是三分严厉、七分鼓励,前脚刚训斥完,转头就会说:“熬过3个月的基本功学习,以后就是顺风顺水!”郑晓丹的授业恩师中便有蔡锦镇的身影。

  基本功学习终于结束,剧团复排的《飞天》《俩朋友》《鸡斗》《采蘑菇》《乌鸦与狐狸》《龟兔赛跑》《东郭先生》《哭塔》等剧目也焕然一新,演员新、道具新、舞台新,欣欣向荣。2012年,陆丰皮影剧团转制为公益一类事业单位,改名为“陆丰市皮影戏传承保护中心”,让更多的人看到了陆丰皮影戏复兴的希望。

  虽然只比郑晓丹小一岁,但郑晓霞进入皮影戏表演这一行,却比堂姐晚了好几年。蔡锦镇也是她的授业恩师之一。

  郑晓霞同样操纵皮影的下影,她发现基本功的难点在于配合,上影与下影演员的默契程度,直接决定一台皮影戏的演出质量。而这种默契度需要天长日久的排练与磨合。

  郑晓霞的搭档名叫洪晓慧,身高一米六二,是经验丰富的上影演员。两人第一次合作演出,是陆丰市皮影戏传承保护中心的保留剧目,曾在第三届全国木偶皮影中青年技艺大赛比赛中获奖的《鸡斗》。这出戏讲的是勤劳的花公鸡励精图治,苦练本领,终于斗败了专横跋扈、不劳而获的黑公鸡。

  在《鸡斗》中,郑晓霞不仅要手持黑公鸡的下影,还需兼顾两只上下翻飞的蝴蝶。在台上的每一分钟,郑晓霞都战战兢兢。特别慌神的时候,她就用眼角的余光去搜寻搭档,身旁的洪晓慧气定神闲,操纵的间隙不忘丢一个鼓励的眼神给郑晓霞。这是郑晓霞第一次登台,她赢得了伙伴与观众的双重认可,与洪晓慧的合作也一发不可收。后来,她俩成了陆丰市皮影戏传承保护中心首屈一指的黄金搭档。

  2018年,第六届上海国际木偶艺术节刚一落幕,上海戏剧学院的木偶皮影编导人才培养班随即开班授课。培训班规模不大,只有来自全国13个省市区木偶皮影专业团体的20名学员,专业方向涵盖了杖头木偶、布袋木偶、提线木偶和皮影四大品种。20名学员中,陆丰市皮影戏传承保护中心就占了9名,包括郑晓霞与洪晓慧。

  培训班的结业考试是汇报演出,打散原有组合,由授课老师临时指派搭档。郑晓霞临时与湖南省木偶皮影保护传承中心的演员组队。虽说是演员之间的配合,但本质上是两个传承保护中心之间的合作,再往大里说则是两种皮影艺术的交流与融合。无论影型制作、人物形象,还是操纵手法,湖南皮影与陆丰皮影都有诸多区别。经过两周苦心排练,演出出人意料地成功。郑晓霞这一组的得分遥遥领先。

  在上海戏剧学院,郑晓霞还见到了几位高山仰止的皮影艺术大家,他们有的能独自操控皮影的上下影,同时还能兼顾道具的表演与展示,真正做到了一个人演活一台戏;有的不仅皮影技艺高超,还唱念俱佳;有的不仅能演还能导戏,甚至在皮影制作、舞美设计上的造诣也极为深厚。一趟上海之行,为郑晓霞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对皮影艺术的认识也随之提升。就艺术创作而言,须常持打开之状,兼收并蓄,永远不可生守成之心。

  皮影博物馆

  在陆丰市东海镇龙山大道上,有一座高12层的皮影大厦,这里闹中取静,喧而不乱,整栋大厦归陆丰市皮影戏传承保护中心所有。大厦一楼是800平方米可容纳百余人的皮影剧院,二楼是皮影博物馆,免费向公众开放。

  2012年之前,龙山大道没有皮影大厦。以前的剧团办公条件差,采光不好,通风更不好,也没有安装空调,夏天热、冬天冷,一到回南天,整个办公室都湿漉漉的。人还好说,能挨,能扛。糟糕的是皮影。牛皮做的皮影,虽说经过了复杂的碱洗和干制,但毕竟是牛皮质地,在闷热潮湿的环境里,很容易发霉,整个办公室常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臭味。当时隔壁有一家大排档,后厨与剧团一墙之隔,各种厨余垃圾引来了老鼠,也引来了野猫。

  崭新的皮影大厦竣工启用后,皮影剧院、皮影博物馆、儿童天地、皮影制作室、集训中心、皮影办公区、交流研学中心一应俱全。

  蔡锦镇马上就要退休了。他很珍惜现在上班的每一天,平时很少待在办公室,不是下乡演出,就是在下乡演出的路上。他也很少乘坐电梯,虽说快60岁了,但多年练功的好处就是身强体健。皮影大厦一楼到二楼的20多级台阶,对蔡锦镇而言不过是信步闲庭。从皮影博物馆开馆,所有工作人员中进馆次数最多的当数蔡锦镇,因为那里有与他血脉相连的记忆。

  展厅里有蔡锦镇曾祖父剪的纸影,东汉末年的白马将军公孙瓒。隔着近百年的光景,白马将军威武雄壮的样子依然栩栩如生。展柜里霉斑点点的藤条箱是蔡锦镇祖父的遗物。那个箱子,是父亲月下传艺时装着皮影的箱子,里面装着山川河流、花草树木、亭台楼阁、飞鸟走兽和无数的才子与佳人,更装着蔡氏几代人的念想。

  展柜里还陈设着一本本手写的剧本,纸张泛黄,字迹模糊,那是蔡锦镇父亲留给他的。父亲不识字,只唱得好,想来剧本是请人手录下来的。父亲生病住院期间,恰好中山大学的康保成教授在对教育部重点研究项目《我国皮影戏的历史与现状》进行社会调查,多次专访蔡娘仔,老人家躺在病床上完成了部分皮影戏音频的录制。他唱完了这辈子所有的戏,再没有任何遗憾,安然离世。

  皮影博物馆筹建时,面向社会征集文物。没有一丝犹豫,蔡锦镇就把家中所有与陆丰皮影戏相关的新老物件都捐了出来。在博物馆的“当代传承”部分,也陈列着蔡锦镇赴日本、香港演出的照片,以及年轻皮影演员郑晓丹、郑晓霞学艺、进修、下乡演出的照片。博物馆里还有一面空白的墙壁,为陆丰皮影戏的未来留足了空间。

  演绎艺术的人终将老去,而艺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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