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冬天,那个轰动全球的日本性侵案,受害者伊藤诗织终于胜诉。
但讽刺的是。
这个“胜诉”并没有改变她的处境。
而是迎来了铺天盖地的网暴,和日本新闻行业的封杀。
反观施害者山口敬之,他在败诉后只需赔偿33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6万),就能依然稳居新闻界的上位。
并且,他仍坚称自己“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
法律的裁决没让施害者定罪,于是伊藤诗织再次把自己剖开,希望更多人能接近真相。
在性侵案胜诉5年后的今天,她导演的纪录片上线,豆瓣9.4——
黑箱日记
Black Box Diaries
“黑箱”,即那些被隔绝的私密空间,也就是性侵的案发现场。
案子还是那个案子:
实习记者伊藤诗织被新闻界大佬山口敬之强暴,报警后却因对方的政治势力,案子一再被迫搁浅,于是她站出来自曝被性侵的经历,以求公道。
但不同于2018年BBC那部《日本之耻》,用性侵案去揭露日本社会问题的侧重点。
这部电影更像一本影像日志,记录了伊藤诗织被性侵后的生活。
有人支持她,也有人骂她。
为什么会被骂?
因为——
他们认为伊藤诗织不像一个受害者。
她大多数时候都看起来积极乐观、仪表得体,漂亮的脸蛋上始终挂着甜美的笑容。
就是没有受害者“应有”的样子。
Sir不禁陷入沉思。
这个社会对受害者的想象是什么?
或者说,这个社会对受害者的期待是什么?
01
不完美受害者
其实,早在2017年第一次公开自己遭遇的发布会上,伊藤诗织就谈过这个问题:
人们对受害者通常的期待是
她应该悲伤、软弱、躲藏和羞愧
这是在大众的刻板印象中,完美受害者的形象。
比起遭遇了什么,好像大家更习惯用一个人的状态去判断Ta是不是真的受到了伤害。
伊藤诗织被性侵后,花了5天时间才冷静下来,说服自己去报警。
结果这份冷静,却令警察对她说的话充满了怀疑——
你怎么不哭呢你不够悲伤
我们好像不太相信你刚遭受过这样的事情
而后,警察们又仿佛好心地给她提议:
“你要哭得更凶一点,更愤怒一点,不然人家感受不到的。受害者就该有个受害者的样子啊……”
就连伊藤诗织的父亲,得知女儿遭遇的第一反应,也是责备她“不够愤怒”。
为什么不悲伤、不愤怒呢?
Sir当然能给出科学上的解释——
在精神科中,受虐待的人提起创伤时,总会下意识让自己脱离受虐的主体,而是以一种旁观者、轻描淡写的态度去讲述。
医学中也称之为“解离”。
但。
就算伊藤诗织不一定是“解离”,她的冷静,她的“不完美”受害者的姿态,就该被针对吗?
没错,在媒体的镜头前,她总是保持得体的微笑。
包括在电影里,她也毫不避讳地展示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日常。
比如,和朋友吃饭、聊天,互相开玩笑。
哪怕很多人认为,被性侵后的人心情应该萎靡不振、终日抑郁。
比如,她依然喜欢喝酒,家里的冰箱总是满满当当。
哪怕,司法不相信她被性侵,与酒精有很大的关系。
以及,她日常一如既往地喜欢穿着背心、吊带,会化妆、戴首饰。
哪怕她在发布会上,因为上衣的扣子没扣到下巴,而被骂作“妓女”。
这令Sir不得不想起,2023年那位丧子后因妆容精致而遭网暴的母亲。
7岁儿子在校内被车撞身亡,她去学校讨要公道,公众的关注点却不是事实的残忍,而是大肆评价她的身材和穿着。
然后冷酷无情地给这位母亲扣上了一个“作秀”的帽子。
结果呢?
10天后,这位母亲从24楼跳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人们对受害者的期待,是一种习惯性的审判。
这种审判,往往比案件本身更残酷,更暴力。
正如林奕含所说,是不是衣衫褴褛、口齿不清,然后六十天没有洗澡,他们才会相信她是受害者?
到底他是用什么东西来诊断我,是用我的坐姿?我的洋装,我的唇膏或是我的口齿来诊断我吗?这个社会对精神病患者的想象是什么?或者我们说得难听一点,这个社会对精神病患者的期待是什么?
是不是我今天衣衫褴褛、然后口齿不清,然后六十天没有洗澡去找他,他就会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又或者他觉得精神病根本不是病呢?
- ——摘自林奕含婚礼致辞
伊藤诗织当然非常清楚这一点,但她偏不要做那个完美受害者。
人们越是习惯这样审判,越是骂她“妓女”“婊子”,她就越不退缩。
我要展示自己勇敢活下去的形象
没什么好觉得羞耻的
我没做错什么
这样的语境下,相比“受害者”,伊藤诗织更愿意称自己为“幸存者”。
她受过伤害,但受伤不是她的过错。
她从那场伤痛中活下来了,这说明她有对抗恶的生命力。
于是。
2020年妇女节,伊藤诗织甚至给CK拍了一支广告。
短片里,她素颜身着内衣,笑容大方自信,手中持着的却是纸笔和相机。
此刻,内衣与性感无关。
后来2022年,她的随笔集《裸泳》在日本出版。
她大胆地使用了“裸”这个字眼作为书名。
当时,有些年纪大的领导提出了反对,毕竟伊藤诗织是一名性侵受害者,用这样的字眼,不是招骂吗?
但正是如此,她才越是要跟读者强调——
“赤裸”并不一定要跟性联系起来。
它也意味着最真实的自己。
02
把受害者作为客体
看到这里,恐怕很多人还是想问:
难道被性侵后,伊藤诗织就不感到悲伤、愤怒和恐惧吗?
就没有留下心理创伤吗?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答案是肯定的。
我们看到的她的笑,以及冷静、逻辑缜密的谈吐,只是她展示在镜头前的部分状态。
在这部《黑箱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无数个崩溃、脆弱、不安的时刻。
△伊藤诗织得知被撤诉后依然冷静,但一滴泪从她眼角流下
比如,失眠。
在案发后的将近10年里,伊藤诗织身边必须有可靠的朋友陪着,才能睡觉。
偶尔朋友不在,她就必须吃安眠药入睡。
又比如,应激。
每次搬家,伊藤诗织都不敢在新公寓里摆电视机,因为害怕看到上面出现常活跃在综艺节目中的山口敬之的脸。
在书店看到对方写的书,她的身体会瞬间僵住。
每回路过案发的喜来登酒店,她的呼吸都会不可抑制的变得急促,双腿发软。
伊藤诗织也不敢读支持她的媒体报道,因为很可能读着读着,就会出现一张山口敬之的插图。
哪怕仅仅看到对方的半个额头,她也会惊恐发作。
甚至在案发后的4年里,她都没有看过一次樱花。
因为那件事发生在日本樱花开得最繁盛的时节。
这让我意识到
记忆可以在任何时候被触发
当然,伊藤诗织也不是没有想过了结自己。
她曾三次写下遗书,虽说在镜头前,她总声称自己不会寻短见。
但在长期的精神折磨之下,有一次她还是崩溃了。
在视频里录下给爸妈的遗言后,她对自己动手了。
自杀未遂。
相关的画面(医院),在纪录片中几乎只是一闪而过。
这些没有过多展示的脆弱时刻,也许符合社会对受害者的想象——
噢!原来镜头前乐观勇敢、满脸笑容的伊藤诗织,也是个普通的可怜人。
那为啥不早点以这副样貌示人,早点获得怜悯的支持呢?
一方面,是不能。
因为伊藤诗织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和能量,去承受司法机关的调查。
没错,承受。
一遍遍的自述被性侵过程的细节。
无数次在警察等调查员的围观下,和人形玩偶模拟被强奸,还要供人拍照记录。
以及,在陌生人面前撬开双腿,检查私处。
要承受这样那样屈辱的二次、三次伤害,伊藤诗织又怎么能泄了底气,终日以崩溃示人?
另一方面,是不想。
大众的怜悯,舆论的倒向,一直都不是她追求的结果。
她想要的,是大家能更加接近真相。
以及,在这个基础上,给更多和她一样的受害者生活下去的信心。
无论是BBC的《日本之耻》,还是这部《黑箱日记》,你可以发现,伊藤诗织在其中都担任着两个角色。
一个是讲着日语,声线柔和可亲,带着喜怒哀乐的受害者。
一个是讲着英语,语气严肃冷静,时常宛如置身事外的记者。
△ 伊藤诗织用英文读网友的恶评邮件
这部纪录片,正是以她作为记者的角度来呈现。
一个细节。
伊藤诗织和团队想去采访那个下令中止逮捕山口敬之的警官,而对方始终不肯露面。
她便在对方家附近蹲守,一有风吹草动,立马狂奔向前,不顾危险地追车扒门。
采访失败后,她还能开玩笑:
“后悔没吃早饭了。”
“我应该穿双跑鞋的。”
但,以记者的身份,去调查自己身为受害者的案件。
不就相当于一个遭受了侵犯的律师,用自己的辩护技巧,去质疑自己的亲身经历?
这客观吗?
或许相对于这样的疑问,我们更该知道的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她只能如此。
用她确信的真相,打败这个糟糕的制度。
就像在独角舞台剧《初步举证》中,朱迪·科默饰演的也是这样一位律师——泰莎。
她战无不胜,从不对自己的委托人做价值判断,不相信一面之词和直觉,只相信“法律下的真相”。
直到有一天,她遭到了同事的性侵。
同样的,她在报案后没有得到帮助,反而是忍受了一系列调查带来的二次伤害。
而在这些屈辱的自揭伤疤后,她败诉了。
因为她和施暴者相熟且互有好感,并在案发之前,两人也曾在两厢情愿的情况下发生过关系。
到底是性侵,还是情侣间的SM游戏?泰莎说不清了。
身为受害者,她知道自己受过伤害的真相。
可身为律师,她却无法为自己辩护,因为没有一条证据在法律认可的范围。
她败给了自己的信仰。
但是真相,就该这样湮灭在不健全的司法体系中吗?
泰莎是不甘的:
我身体里还住着这样的一个女孩
她曾不断奋斗,只为得到赏识
她很勇敢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
我或许会失去她
伊藤诗织也同样不甘。
也许,作为受害者,她早已疲惫于这一次次的抗争。
但作为记者,她不甘心就此罢休。
所以,她必须把记者作为主体,把受害者作为客体。
然后将自己变成一枚试纸,以亲身去检验日本司法体系的成色。
哪怕,道阻且长。
直到2022年7月,安倍晋三遭枪击身亡。
山口的靠山没了。
同一天,最高法院核准了伊藤诗织的胜诉,并驳回了山口敬之的上诉。
从25岁到33岁。
终于,她获胜了。
03
黑箱之外的伊藤诗织
或许你也意识到了,在这件事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是伊藤诗织锲而不舍地对真相的坚持,以及强大的韧性。
如果换了一个人。
即便她能够勇敢地站出来,指证上位者,恐怕也会最终拜倒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以及千疮百孔的日本司法制度下。
可伊藤诗织呢?
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个不完美的受害者——
推进日本“Me Too”运动的女权斗士。
勇于揭露社会问题、改变了日本强奸法的社会活动家。
女性反抗性侵犯行为的精神领袖。
她是人们口中挑战强权的诗织小姐。
为什么会这样?
在强权和不公面前,为何她能有如此大的能量和毅力?
或许这是“黑箱”之外。
我们很少了解,但却是更需要去关注的事。
简而言之——
伊藤诗织何以成为伊藤诗织?
在看完《黑箱日记》,并阅读她所写的《黑箱:日本之耻》和《裸泳》两本书后,Sir似乎看到了更具体的她,也理解了她能量和毅力的来源。
她的经历,让她一直很明白“真相”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从小,她就很喜欢模仿电视新闻,在家里玩“播报新闻”的游戏。
初中毕业,她不顾家人反对,申请去了美国读高中。
能出国留学,想必家里条件一定很好吧?
并没有。
当时家里根本负担不起她的学费,她是用自己小时候兼职当童模攒下来的钱,才出了国。
虽说留学地是美国,但她却被分到了荒凉的堪萨斯州,终日与牛马羊群为伍。
三个月内,寄宿家庭就换了好几个。
从日本带去的电话卡,是她和家人的唯一联系方式,为了节省电话卡的额度,她几乎不与家里联系。
几年寄人篱下的艰苦生活,她就这么走过来了。
可就在这样的经历中,她意识到了新闻的重要性——
那时候,因为身处仿佛与世隔绝的美国村落,伊藤诗织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每天收看国际新闻。
她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坐井观天的世界,并痛切地感受到外部信息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必要。
从那时起,她便立志要当一名新闻记者。
可有理想就能成功吗?
没那么容易。
后来高中毕业,她想去纽约的大学学新闻,为了赚高昂的学费,她没日没夜地打工。
开学前没攒到学费,她便先后去了德国、西班牙、叙利亚、意大利等国家,在这些地方的大学修完学分,等申请到了奖学金,才终于实现去纽约学新闻的梦想。
目标明确和超强的执行力,似乎是伊藤诗织与生俱来的特质。
在控告性侵案之后,她被日本新闻界封杀。
有些人以为她走到绝境,从此只能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地度过余生。
有些人觉得她在反对者的谩骂声和支持者的簇拥中,靠“女权”的形象收获了全球流量,成为了博眼球的网红。
不再碰新闻了?
然而,谁又看见了这起性侵案掀起的波澜之外的伊藤诗织呢?
在黑箱之外,她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理想。
没法在日本任何一家媒体公司任职,她便当起了自由记者。
为世界各地的电视台做专题节目,拍摄纪录片。
在几个党派的人,为性侵案吵吵嚷嚷,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
伊藤诗织去了南美的秘鲁,探访了可卡因种植的热带丛林。
她去土耳其、叙利亚,报道了大地震后帮助居民在废墟中寻找遗物的14岁少年。
去到非洲,拍摄了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女性割礼,和被疟疾残害的儿童。
也为新加坡亚洲新闻台,在日本拍摄了社会老龄化的产物——职业“孤独死清洁员”。
这些作品在国外皆有获奖。
是的。
伊藤诗织是这件性侵案的受害者。
但她不会永远是受害者。
黑箱之外,我们能清楚地看见,伊藤诗织其实是个真正的记者,她关心社会、记录真相。
哪怕遇到旁人无法想象的阻碍。
她依然没有因此堕落,也没有失掉对这个世界的希望。
而这。
或许便是她能够一直在为自己维权,一直在为更好的社会行动、努力的原因。
也是她强大内核的根源。
说到这里,Sir想起了纪录片临近结尾时的一个镜头——
2019年冬天,伊藤诗织在性侵案中首次胜诉。
很快,被告山口敬之不满庭审的判决,提起上诉。
他在发布会中坚称自己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
这时,有意思的一幕出现了。
伊藤诗织作为记者坐在台下的群访席中,面无表情地听着山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矢口否认、偷换概念。
这一次,她没有恐慌,也没有愤怒。
这一刻,Sir确信。
记者伊藤诗织,把受害者伊藤诗织解救了出来。
她从一场灵魂的杀戮中幸存下来。
未来,也将好好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