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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晓
编辑|单敏敏
审核|江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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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年前，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一个重要信息：西方有一种好马，它的汗像血一样。这个消息让汉武帝眼前一亮，因为面对北方匈奴骑兵的压倒性优势，汉朝太需要好的战马了。
两千年后，面对随时可能犯境的印度以北的敌人和远在千里之外的援军，英国东印度公司同样在千方百计地寻求优良的战马，他们派出的是一个小个子兽医，名叫威廉·莫克罗夫特。
与张骞一样，莫克罗夫特很快发现，往北走，去中亚，那里有更好的种马。
一、两百年前，一个欧洲兽医在这里小住
1820年5月7日，顶着旁遮普平原的烈日，莫克罗夫特抵达锡克帝国首都拉合尔西郊的沙利马尔花园，并在这里住下。
沙利马尔花园建于1641年沙贾汗在位期间，如今是拉合尔最有名的两个世界文化遗产之一（另一个是拉合尔堡）。
花园里游人如织，但并没有很多人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屋前驻足。小屋大门紧闭，我抬头看着写有“著名探险家莫克罗夫特曾在此停留”的大理石墙壁，决定找人试试能不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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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不大，矗立在沙利马尔花园一角。
紧闭的大门上已经落锁，从外面只能看到四面都有贾利屏风和木门。有一处台阶通向地下，其中两面墙的墙根处各有两个向上打开的窗户，可以想象那正是地下室的窗。还有一面墙一侧有个深约七八米的井，上面覆着铁丝网，可能是为了防止有人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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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才能进去一探究竟呢？当然是找着那个有钥匙的人。
我们去大门口问了两次，终于在一个保安的指引下，沿着花园的围墙，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贴着GT road一侧的城门洞内，找着了一个说了算的人。
他同意我们进入参观，并让一个随从捧着两大盒钥匙带我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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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跟着这个小哥走在花园里，不得不说，冬天的沙利马尔花园比夏天舒服多了。
夏天四十几度的旁遮普，太阳太毒了。而冬天虽然早晚微冷，但白天坐在太阳底下正合适，很舒服。
扫兴的是，头顶一时间掠过无数只乌鸦，我突然有点担心会不会有鸟屎掉落。拉合尔的天际线，最不缺的就是黑压压的乌鸦和咕咕叫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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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们走到了小屋门前。又来了一位小哥，两个人不慌不忙，来到地下室门前，把两大盒钥匙倒在一旁的台阶上，开始一个个地插进锁孔里去试。
我就这样看着他们试了一个又一个，都不对，突然明白为什么他捧了两大盒钥匙过来！之前我还在疑惑，为什么一间小屋，需要这么多钥匙？
时间慢慢过去，没试过的钥匙在变少，我们也越来越紧张，终于，锁开了！虽然很感激他们为我开门，但还是不得不说，这番操作很南亚。
进门之后右手边，是一个又长又窄又黑的台阶，我打开手机手电筒，缓缓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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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去才发现，这间地下室其实不小，大概十几二十平，更重要的是层高很高，并不压抑。小哥把墙壁上的电灯开关都按了一遍，试图打开灯，但好像没有一个灯亮了。不过没关系，因为那四个通风窗的存在，地下室并不昏暗。
走到地下室的尽头，是一个窗户，从窗户口探出头，发现窗外正是那个深井。我想这个井应该是用来蓄水降温的，空气从上面流下来，经过井水的降温再从窗外进入屋内，正是最原始的水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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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屋虽然很深，但并不瘆人，想来并不是地牢，毕竟莫克罗夫特当年可是作为兰吉特·辛格的欧洲客人住在这里的。至于为什么要修在地下？我猜是为了避暑，而且巴基斯坦人并不像中国人那样忌讳住在地下。
回到地面上，我们继续参观小屋的地上房间。
前面说了，小屋四面都是石雕屏风贾利，显然这也是为了通风，为了凉快。天花板上则与瑙·尼哈尔·辛格别墅顶楼的镜面装饰一致，那这个小屋似乎也可以被称作小“镜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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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小屋内如今有一个关于沙利马尔花园修复的图片展，展示了一些修复前后的对比照片。
我猜，地面上的小屋以前大概是用作客厅，地下则用于起居，更有隐私性。
二、去西藏找马的偶然发现：Ooroos！
为什么东印度公司选择莫克罗夫特呢？
他是英国第一个获得兽医执照的人，在牛津街拥有一个马医院，参与了英国第一个兽医学院的成立。1808年，41岁的他被东印度公司看中，远赴加尔各答，为公司管理种马场，成为了体制内的“弼马温”。
1830年的东印度公司马炮队。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为了找到好马，他在印度次大陆四处旅行。听说西藏有好马，他在1812年乔装成朝圣者潜入西藏。让他没想到的是，喜马拉雅山的另一侧，是俄国人。
在西藏的一个边陲小镇达巴，他遇到了两只明显来自欧洲的狗：虽然他乔装成当地人，但两只狗明显十分亲近他。最让他惊讶的是，这两只狗甚至还记得一部分军犬训练的口令和手势。
当地人说这两只狗是从Ooroos人那里买来的。俄罗斯！
莫克罗夫特敏锐地察觉到，俄国人已经渗透到了喜马拉雅山脚下，他无意中卷入了英俄两国在中亚的对抗中——这段历史后来被称作“大博弈”。
此前，英国人的防御重心都放在历史上经常有大部队南下的开伯尔山口，但莫克罗夫特偶然发现了别的可能性——西藏。
一张1848年的石版画中的开伯尔山口。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他对于俄国南下的担心与日俱增，但东印度公司对于他除了种马之外的所有狂热想象和无边的好奇心没有兴趣。直到1819年，在老朋友的帮助下，莫克罗夫特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允许北上找马的批文。
三、找马路过拉合尔：预言锡克帝国的衰败
那么他为什么出现在拉合尔呢？
莫克罗夫特的目的地是布哈拉，传说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土库曼马。当年张骞口中的汗血宝马，同样来自这里。
根据莫克罗夫特的传记，当时有三条路，第一条是从印度东北经过中国，穿过帕米尔高原到达布哈拉。第二条是向西北，经吉尔吉特、吉德拉尔、上阿姆河，到达布哈拉。第三条是从克什米尔、拉达克，经白沙瓦、喀布尔，到布哈拉。前两条路都没有欧洲人走过。
翻过尼提山口，就是西藏阿里噶尔县。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由于阿富汗内乱，锡克人不好对付，莫克罗夫特的最优选是取道中国，可惜，由于各种耽搁，他没有赶上在大雪封山前翻越尼提山口进入西藏，何况在他上次潜入西藏后，阿里地区的中国官员加强了边境管理。
最终他只能硬着头皮绕开西藏，前往旁遮普平原，去会一会传说中凶悍的旁遮普之狮——兰吉特·辛格。
当时英国人在印度的领地，止步于萨特累季河。这条河是印度河最大的支流，流经中国西藏的上游部分叫象泉河。萨特累季河以北，旁遮普平原上是强大的锡克帝国，锡克人1808年占领了查谟，1819年占领了克什米尔，下一步就剑指拉达克的南嘉王朝。
用地图大概标了个方位示意图。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1820年5月，莫克罗夫特不得不将大部队留在萨特累季河畔，孤身前往拉合尔，请求兰吉特·辛格的过境许可。接待他的人是外交部长、兰吉特·辛格的御医兼宠臣阿齐兹·鲁丁，他家的老宅如今成为一座私人博物馆，可以参观：
5月8日，莫克罗夫特第一次获准觐见兰吉特·辛格，给这位独眼君主送了手枪与加农炮，要求他向英国开放贸易。其实中国人对于这样的接见并不陌生，往前数27年，1793年英国马嘎尔尼使团访华，给出的礼物，提出的要求，都差不多。
显然兰吉特·辛格没有同意这些，但他允许莫克罗夫特过境前往拉达克和克什米尔，并邀请他在沙利马尔花园观看了锡克军队的演习，不过，莫克罗夫特在日记中记载，五名士兵在开炮时受伤，两名士兵的手被爆炸的枪管炸伤。
在参观了拉合尔城内的巴扎、街道后，莫克罗夫特断言兰吉特·辛格去世后，肥沃的旁遮普平原终将归于英国。尽管这个时候，兰吉特·辛格是英国人的盟友，但这不妨碍莫克罗夫特对这片土地的垂涎…
除了这些互动之外，莫克罗夫特还给兰吉特·辛格做了体检。两三百年前，那些在外游历的欧洲人，即便不是医生，也经常用随身携带的药物为当地人治病以获取信任，毕竟跟神叨叨的传统医学相比，西医当年无疑是降维打击，更何况莫克罗夫特是科班出身，虽然是个兽医……
实际上，莫克罗夫特在旅途中用他的医术结识了大量的达官贵人、羊毛围巾商人，包括织工等贩夫走卒。
从西藏之行开始，莫克罗夫特就对羊毛表现出了特别的兴趣，为什么呢？
首先，也许是因为那时旅行途中取钱不易，他希望通过交易的方式来买马。其次，英国是个重商主义国家，又刚刚经历了工业革命，他们热衷于收集研究和发明制造，力图把货物销往全世界、赚更多人的钱。
莫克罗夫特一心想搞到克什米尔羊毛和编织的秘密，运用在英国的机器生产流水线中，然后卖往全世界。这种想法在他抵达拉达克后达到了顶峰。
四、找马路过拉达克：业余间谍为国谈判，惨遭背刺
拉达克位于亚洲的心脏位置，垄断了来自西藏和克什米尔的羊毛围巾生意。莫克罗夫特在拉达克待得越久，越觉得这个生意大有可为。
实际上不止羊毛，莫克罗夫特对万事万物都有着无边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望，他在北上途中，将自己沿途搜集到的各种建筑、农业、水文、疾病、植物……甚至包括粪便处理、烟囱设置等各种资料源源不断地寄往加尔各答和德里，让加尔各答和德里的官员们不堪重负。
虽然寻找种马是他明面上的任务，但在他的心里，找到俄国人的威胁并阻止他们前进才是他的暗线任务，这也让东印度公司对他愈发不满，但莫克罗夫特无法抑制自己，更何况他发现俄国人已经在拉达克抢占了先机。
一个化名为阿迦·迈赫迪的俄国特工进入他的视线，此人最早在1808年就以叶尔羌商人的身份来过拉达克。从新疆叶尔羌（现在的喀什地区莎车县）穿过喀喇昆仑山口，就到了拉达克的首府列城，这是一条古老的丝绸之路。
莎车和列城位置示意。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现在，这个俄国人的大篷车商队正在从叶尔羌前往拉达克的路上，莫克罗夫特决定会一会这个俄国特工。
可惜的是，在大博弈最早期，这场英俄先行者在拉达克的历史性会面，由于阿迦·迈赫迪在喀喇昆仑山口的暴毙戛然而止。
莫克罗夫特认定，俄国人已经发现了如何从叶尔羌直插拉达克、南下印度的道路，孱弱的清政府根本无法阻挡，印度岌岌可危。
一个大胆的想法诞生了——他决定私自与拉达克君主谈判，要求他们开放贸易，臣服英国，切断与锡克帝国的联系。
这不是莫克罗夫特第一次自作主张。1812年，他同样是在没有受到公司指派的情况下，暗中潜入西藏的，回印度的途中被廓尔喀人抓起来了……不过很快，1814年，英国发起吞并廓尔喀的战争，莫克罗夫特作为少有的了解廓尔喀情况的人，提供了大量情报。
但这次，他没有得到上级的理解。兰吉特·辛格早已视拉达克为囊中之物，当时东印度公司不想得罪兰吉特·辛格，全面否决了莫克罗夫特与拉达克的协议。
虽然没有得到上级的认可，但莫克罗夫特觉得，只要自己到了新疆叶尔羌，既打通了从拉达克往中国的商路，又探明了俄国人可能的行军路线，一样证明了自己。
但他苦等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也没有等到中国的通行证。当他本着惺惺相惜的心态，打算抚养那个俄国特工的遗孤时，恐怕没有想到，正是那个俄国特工要求中国人不要给他通行证……
五、人到了布哈拉，但布哈拉没有马
即便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得不到上级的理解，莫克罗夫特也没有放弃。1825年2月，他终于艰难抵达了布哈拉，却没有在这里找到他想要的种马，不仅如此，还得知俄国人的商队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来过布哈拉，double kill。
1825年8月，他孤独地死在了阿富汗北部。他找了一辈子的马，在未来的战争中，也不再重要。
不过他预言的一切，很快都成为了现实——
1830年代，追随他的脚步，从印度游历至布哈拉的年轻人伯恩斯，一跃成为英国的全民偶像，神秘危险的阿富汗成为了英国人的战场；
1840年代，兰吉特·辛格死后锡克帝国很快被英国吞并，拉达克在多格拉王朝的统治下成为英国的土邦；
1860年代，在俄国和英国的支持下，阿古柏入侵新疆，左宗棠抬棺出征；
1870年代，俄国吞并中亚的三个古老汗国；
1900年代，为了防止俄国渗透西藏，荣赫鹏兵临拉萨城下……
这场所谓的英俄大博弈，从1807年法俄商讨联合入侵印度开始，至1907年英俄条约签订为止，一百年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无数像莫克罗夫特这样的探险者、间谍参与其中，以先进文明的名义，侵略和殖民他国。
本文转载自“春野渡”微信公众号2024年2月9日文章，原标题为《一个业余间谍的“失败”人生》
本期编辑：单敏敏
本期审核：江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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