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节到,我拎着大包小包站在熟悉的老屋门前,手却在颤抖。
娘去世刚满百天,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回娘家过年。
1988年的腊月,北风呜呜地刮着,天阴沉沉的,飘着小雪花。
老屋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青砖黛瓦,门框上贴着去年的对联,已经褪了色。
院子里那棵老枣树光秃秃的,树干上还留着我和弟弟小时候刻下的名字,想起来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记得那会儿,娘总爱在树下纳鞋底,一边干活一边念叨:"你们这些娃娃呀,一双鞋还没穿破,裤子就漏膝盖了。"
我和弟弟在旁边追逐打闹,惹得她直摇头,那时候的日子虽然清苦,却过得踏实。
家里原本光景不错,爹在供销社当会计,每个月能领四十多块钱的工资,日子比村里人强些。
可到了八十年代初,城里来了个人贩水果,一个月能挣好几百,把爹馋得不行。
爹说什么也要下海经商,听说上海那边机会多,就跟着老乡去了。
谁知道没挣到钱,反倒染上了赌博的毛病,家里的积蓄耗得一干二净,最后还落下了心脏病。
从那以后,家里的担子就压在娘一个人身上,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还要织毛衣贴补家用。
我早早就嫁到了县城,也是为了减轻家里负担,那时候能嫁到城里可是村里人羡慕的事。
丈夫在棉纺厂上班,虽说工资不高,好歹是个铁饭碗,每月还能买到供应粮。
可他干了没两年,赶上国企改革,就下岗了,那时我刚生完孩子,奶粉尿布都要钱。
为了还房贷,我白天在厂里干临时工,晚上还要去夜市摆摊卖些小百货,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家。
弟弟李长庚打小就懂事,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帮家里干活,说什么也不肯再读书,怕花钱。
种地、打短工,一个人干得起劲,村里人都夸他能干,说这小伙子有股子拼劲。
只是自从爹生病,他的性子就变得愈发沉默,整天闷着头干活,连街都不爱上了。
记得爹病重那阵子,我因为怀着身孕卧床保胎,大夫说有流产的危险,不能走动。
弟弟打电话来时,声音冷冰冰的:"爹走了,你要是方便就回来吧。"
这话听得我心里发凉,可又有什么办法?那时候公公婆婆天天守在床前,生怕我有个闪失。
娘的身子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天不如一天,原本爱说爱笑的人,整日对着爹的遗像发呆。
我劝她去县城和我一块住,她摇头说:"我走了,你弟弟咋办?再说,我这把年纪了,离不开这片地。"
那时村里人没少在背后嚼舌根:"你瞧瞧,当姐姐的住县城住得舒坦,连个老人都不愿意养。"
这话传到弟弟耳朵里,他更不爱搭理我了,每次我回家,他都找借口出去干活。
弟妹王巧云倒是个心善的,总在中间打圆场,她是隔壁村的姑娘,嫁过来没多久就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
娘常夸她懂事,说我弟弟有福气,还总念叨着要带着她去县城玩玩,可惜这个愿望始终没能实现。
娘生病那会儿,我正赶上夜班,车间里机器轰鸣,我的心却一直悬着。
接到弟弟电话说娘不行了,我连夜请了假,顾不上换下满是棉絮的工作服,就往回赶。
那天晚上特别冷,拖拉机颠得人骨头生疼,我却一点都不觉得苦,满脑子想的都是娘。
到家时,娘躺在炕上,脸色发黄,见我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闺女,对不住,让你操心了。"
这话听得我心里一阵抽痛,弟弟站在一旁,脸色铁青,手里握着娘的药方子,手指都攥白了。
娘最后那几天,我请了长假在家照顾,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心里难受得要命。
有天半夜,她拉着我的手说:"你弟弟心里其实不怨你,他就是个直性子,说不出口罢了。"
说着,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平日攒下的钱:"这是给你的,县城日子不好过。"
我一把推了回去,娘却执意塞给我:"你弟弟有工分,地里也有收成,你在外头不容易。"
想起这些,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院子里突然传来脚步声,我赶紧擦干眼泪。
"咯吱"一声,门开了:"姐,你咋站在外头不进来?"弟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愣住了,他的语气竟是这么温和,记得娘走那天,他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这不是怕你......"我话没说完,眼泪又掉下来了。
"进来吧,外头冷。"弟弟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屋里烧着炉子呢。"
进了屋,熟悉的老家味道扑面而来,炉子上炖着腊肉,咕嘟咕嘟冒着泡,是爹最爱吃的味道。
弟妹王巧云正包着饺子,见我进来赶紧擦擦手,起身给我倒热水:"姐,我正想着你该来了。"
屋里还是老样子,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是爹在上海买的,说是洋玩意,比点钟的公鸡准。
电视机上蒙着块桌布,还是娘绣的,那些牡丹花栩栩如生,娘总说要给我们姐儿俩一人绣一块。
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弟妹的手艺,她总说要把家里收拾得和娘在时一样齐整。
"姐,你看这是啥?"弟弟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沓照片。
我定睛一看,是前年春节全家福,爹娘还在的时候,照片里,爹搂着娘的肩膀,我和弟弟站在两边。
"这是娘走之前,一直念叨着要给你的。"弟弟声音有些哽咽,"她说,你在县城带孩子上班不容易。"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布包,正是娘给我的那个:"姐,这钱你收着,我知道你不容易。"
"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还房贷,是我不懂事,怨你不在家照顾爹娘,其实你也不容易。"
"娘临走前告诉我,你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怕我知道了不高兴,都是偷偷塞给她的。"
我再也忍不住,扑到弟弟怀里大哭起来,这些年,我何尝不想时常回家看看。
可厂里的工作走不开,孩子的学费要赚,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想家的时候,只能看看全家福掉眼泪。
弟妹在一旁抹着眼泪:"姐,娘走前还惦记着你,说你最爱吃她腌的萝卜干,让我学着做。"
我咬了一口,又咸又脆,和娘做的一模一样,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想起小时候,每到冬天,院子里都晒满了萝卜片,娘总笑着说:"闺女爱吃,多晒些。"
那时候,我总嫌她罗嗦,现在想来,那才是最温暖的爱啊。
夜深了,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弟弟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老白干,是爹生前爱喝的牌子。
他倒了三杯,递给我和弟妹一杯:"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以后你就常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我举起酒杯,看着墙上爹娘的遗照,他们笑得那么慈祥,仿佛在说:孩子们,别难过,团圆才是过年。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