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年第1期 总第812期
贾文龙JIA WENLONG
河南大学河南戏剧艺术学院副院长
河南豫剧三团团长、党总支书记,一级演员
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副会长
河南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戏剧梅花奖、文华表演奖获得者
代表作品:《能人百不成》《村官李天成》《焦裕禄》《重渡沟》《大河安澜》《斩御史》《刘邦与萧何》《愚公移山》等
艺术家要有一颗真诚的心
——演员贾文龙成为艺术家贾文龙的一些启示
文/毛时安
河南地处中原,逐鹿中原,得中原者得天下。河南简称豫,豫剧是河南的家乡戏。但实际上豫剧的流播,以中原河南为中心,西抵河西走廊,东临黄海之滨,北达白山黑水,甚至越过海峡南向宝岛台湾。继承常香玉、马金凤,进入新世纪、新时代,河南豫剧名家辈出,新秀如林,犹如黄河波涛一路呼啸。要在这样群雄争锋的戏曲大舞台上,赢得河南观众的高度追捧,乃至全国戏曲观众的高度认可绝非易事!新世纪、新时代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豫剧河南三驾马车的风驰电掣,李树建衰派老生充满古典美感的慷慨悲凉,汪荃珍大青衣女性的雍容大气中的细腻入微,还有就是贾文龙文武小生散发着浓郁时代气息的英姿挺拔。
河南豫剧三团是中国戏曲现代戏创作的一面旗帜。从1958年5月19日《朝阳沟》到今天的“公仆三部曲”(《村官李天成》《焦裕禄》《重渡沟》)和《大河安澜》,经历了60余年时代风雨的洗礼,这面旗帜依然鲜艳地迎风招展。如果说,20世纪50年代由老一辈艺术家杨兰春、魏云、王善朴撑起了现代戏创作的一片云天的话,那么,由表演艺术家贾文龙、剧作家姚金成和导演张平组成的创作群体,已经当之无愧地成为我国现代戏创作攻城拔寨屡建奇功的“铁三角”,成为中原大地崛起的一个引起广泛关注的现象级创作群体了。
左:《村官李天成》饰李天成
右上:《焦裕禄》饰焦裕禄
右下:《重渡沟》饰马海明
众所周知,戏曲诞生在中国男耕女织的农耕社会,是在中华传统文化深厚沃土上开放的一朵为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之花。戏曲曾经被一些“有识之士”认为无法与当代生活接轨、对话而贬为“夕阳艺术”。而贾文龙却在三团的强大支持下,以一以贯之的我们难以想象的努力,为戏曲现代戏赢得了宝贵的无可争议的一席之地。他主演的“公仆三部曲”(《村官李天成》《焦裕禄》《重渡沟》)和《大河安澜》不但收获了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现为文旅部)文华大奖的金杯,而且所到之处赢得了观者无不动情泪目的口碑,他饰演的村官李天成,县委书记焦裕禄,乡长马海明和黄河守河人大河、大堤父子,已经可以毫无愧色地列入新时代戏曲典型人物的艺术长廊。几十年坚持探索现代戏舞台实践的最大可能性,并且取得公认的艺术成就,可以说贾文龙书写了当代戏曲史现代戏创演的辉煌篇章。一个戏的成功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一批戏的成功则带有规律性。“贾文龙现象”值得关注。
上:《大河安澜》饰大河
下:《大河安澜》饰大堤
艺术家要有一颗心。从演员贾文龙到艺术家贾文龙,他究竟怀着一颗怎样的心?
艺术家要有一颗放歌时代大江东去的豪迈热情赤忱之心。戏曲现代戏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从时间上看,它上起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枪林弹雨和金戈铁马的英雄悲壮,中有新中国成立的社会主义建设的朝气蓬勃和曲折探索,直到改革开放波涛汹涌的当下;从题材内容看,既有平头百姓柴米油盐酱醋茶和抱团取暖的人间烟火,也有不惜牺牲青春的热血和生命,感天动地回肠荡气的英雄传奇……恩格斯评价文艺复兴时说,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最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贾文龙的创作有一种自觉的美学意识,就是目光始终聚焦于与我们同行的时代英雄的崇高美。
“金秋放歌”贾文龙从艺50周年演唱会
他们的生命镌刻着我们这个时代达到的精神高度。树立在“公仆三部曲”中的村官、乡官、县官,是中国最基层的干部群体,是这个时代真正顶天立地——上面对着高层的决策要求,下有朴实如大地般的黎民苍生——“巨人”。我们生活的时代事实上是由他们和他们在一起的人民群众支撑起来的。试问,有哪一个艺术家,能这样孜孜不倦地以自己全部生命热情侍奉过这样的英雄和巨人?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贾文龙在一部部剧作中体现满腔的热情和金子般纯净闪亮的心,时时处处心系百姓。李天成的吃亏、处下的人格,马海明的干练果敢,不屈不挠,特别是县委书记焦裕禄在风雪弥漫的车站,面对外出逃荒的兰考灾民,蹲在喊“饿”的孩子面前掏出粮票,在人命关天的危急关头,他硬扛着上级压力,一句话掷地有声:让老百姓吃上饭错不到哪儿去!饿死人才是最大的政治错误!
《焦裕禄》饰焦裕禄
贾文龙在第29届中国戏曲现代戏年会上的发言《焦裕禄艺术形象创作谈》充满了自己对焦裕禄真切的人性温度的真情理解,也是他几十年痴心不改在舞台上塑造基层干部的深情表白。确实,每一部戏都及时回应了时代的急切诉求,《村官李天成》对新世纪初风起于青萍之末的中国脱贫攻坚伟大事业的敏感,《焦裕禄》身上人民好干部既直面20世纪60年代饥荒的严峻现实又对人民饱含深情的高贵品质,《重渡沟》传达的“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生态环保意识,涌动内心的“我心里有个梦/家在青山绿水中/我心里有个梦/亲人再不受苦穷!”《大河安澜》父子对于母亲河的以身相许的守望,呼应了“让黄河成为造福人民的幸福河”的美好愿望,都能唤起我们现场观剧时的内心强烈共鸣。《村官李天成》2005年春在上海连演23场,场场爆满,至今已演出了800余场。《焦裕禄》每次演出都令观众潸然泪下!《重渡沟》一场演出掌声喝彩60次,线上直播观众100多万!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戏曲现代戏艺术魅力的怀疑和偏见,为戏曲现代戏赢得了应有的尊重和尊严。
《村官李天成》饰李天成
语不惊人誓不休的追求艺术极致的完美之心。我们都知道,传统戏曲演现代戏难,演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更难,更何况是“公仆三部曲”矢志不渝接二连三在舞台上呈现现实生活中真人真事的干部,真的是难上加难!我们欣喜地看到,李天成、焦裕禄、马海明,一个个走出宣传,走上舞台,走进艺术,他们不仅有崇高的理想,也有着自己内心的冲突和挣扎,是和我们心灵相通的有血有肉的“活着”的“人”,必须一切从人出发,从人性出发,马海明带领乡亲种烟叶脱贫的失败,旅游脱贫又不被理解,遭到罢免,马海明唱出了身陷绝境时内心的崩溃:“我哀我怨我恼我怒/ 我想哭、我想笑/我想哭想笑想笑想哭/这一闷棍打得我痛彻骨!”
《焦裕禄》创排期间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焦裕禄剧中三次从内心发出“对不起”,面对逃荒群众心情沉重的“对不起”,面对错划“右派”知识分子带着内疚和关怀的“对不起”,深陷病榻对着妻儿充满深情的“对不起”;《大河安澜》贾文龙一人饰演大河和大堤,以其出色的表演再现了父子两代人不同时代下的鲜明个性。两代人,父亲守河到儿子治河,讲述了黄河儿女对母亲河以生命相托的故事。全剧以“大河安澜”的壮阔意象笼罩始终,又巧妙地以大河、安澜、大堤为男女主角,寄予着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天下安澜,比屋可封”;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美好理想。构思、布局,气度恢宏而富于想象力。同样守河、护河,一个带着20世纪60年代的憨厚、朴实,一个充满了新时代的科技感。差异就是个性,个性就是艺术。“公仆三部曲”和《大河安澜》超越了有艺术性的宣传品而成为有宣传性的艺术品,从万众学习的楷模到观众热爱的鲜活生动的“这一个”艺术的典型。贾文龙的人物塑造强调了典型环境的典型形象。这些非同质化的基层干部的公仆形象,完全颠覆了事实上一直在影响我们很难摆脱“三突出”的原则。
《大河安澜》饰大河
我把贾文龙和他的创作团队的创作经验概括为“写事写人写心,可敬可亲可信”的“三写三可”原则。伟大崇高的人格不是符号,不能为崇高而崇高,贾文龙舞台上的基层好干部没有落到符号化呈现的泥沼中。有时候,该做的事都有了,好事一件接一件,紧锣密鼓,密不透风,但事是人做的,人呢?遗憾人被事淹没了!崇高,是在真实的人性的内在冲突中,挣扎、抗争、升华出来的。直面外部环境和内心世界的某些严峻时刻,让观众看到从至暗时刻的漫天风雪到精神走向漫天霞光的黎明,这才是现代戏魅力的第一要素。就如《重渡沟》第六场那样。不少现代戏为了崇高而回避真实,生活和人性的真实。生活没有矛盾没有冲突没有一点阴影,人物除了做事还是做事,即使有一点外部冲突,也不会引起人物内心的波澜和冲突,更何况忧伤和痛苦!所以,尽管有李雪健的电影《焦裕禄》、王洛勇的电视剧《焦裕禄》,当豫剧舞台上的焦裕禄最后从深处霞光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定格泡桐树前穿着蓝色中山装,棕色背心,双手叉腰的那张经典照片时,我们依然遏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看到朴素的焦裕禄就在我们的剧场里,和我们一起面对今天的时代。
《重渡沟》饰马海明
现代戏面临的难点是与传统戏的程式对接,实现人物塑造的程式“化”,“化”入当代生活。贾文龙有扎实的传统戏根底。传统戏有丰富的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四功五法的一整套“程式”,这是中国戏曲艺人世世代代无数剧目演出的时间和智慧的结晶,也是中国戏曲最可珍视的艺术财富。但程式和现代生活之间有隔阂,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贾文龙在塑造当代人物的时候,没有生搬硬套削足适履地程式化,而是努力实现融入戏剧情境的程式“化”,人物内心世界展示的程式“化”。《村官李天成》借助戏曲的多种步法和身段化出李天成艰难跋涉的“拉车舞”,《重渡沟》中马海明的乌龙绞柱、翻身僵尸、“风雪舞”;《焦裕禄》运用跪蹉、滚背、棒子的程式组合,展现他肝痛袭来又要解民倒悬的肉体痛苦和内心焦虑,运用劈叉、僵尸死保大堤,晕倒在抗洪一线的情境;《大河安澜》中,儿子大堤在老龙湾测量惊涛骇浪中以武生“持棍扫腿旋子”“垛子乌龙绞柱”展现惊涛骇浪中的搏击……既塑造了典型环境中人物的行为心理,又满足了观众对戏曲武功绝活的极大审美满足。
《重渡沟》“舞跳跪”
《重渡沟》“风衣舞”
《重渡沟》“乌龙绞柱”
《重渡沟》“舞硬拔磕子”
难点之二是唱腔。戏曲的艺术特征在于方言和唱腔、唱段。戏曲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唱腔唱段传播的。应该承认,缺少优美动听可供观众传唱的唱腔唱段。但贾文龙的现代戏留下了不少在中原大地戏迷中广泛传唱的唱腔唱段,既有《焦裕禄》中带着春天气息的轻快慢板“春打六九冰河开”,也有《重渡沟》弥漫风雪中一度陷入绝境五味杂陈层次丰富的“我想哭,我想笑”,还有《万金油借牛》“一脚高来一脚低”的幽默诙谐……贾文龙有一条天赋的好嗓子。
《村官李天成》饰李天成
今年9月1日我聆听了《金秋放歌贾文龙从艺50周年演唱会》,他大小嗓、真假声浑然一体,高低音区衔接自然连贯,可以高亢挺拔如大鹏展翅直飞云天,中音区静穆沉着,低音也如大地一样浑厚结实。倾诉时可以像小桥流水蓝天白云那样自由抒情,也可以把激昂的快板垛板如火山喷发,唱得密不透风一丝不乱。有着歌剧男高音的抒情变化和小号般高亢嘹亮音色。但好嗓子不等于好唱段好唱腔,如何唱出特色,唱出韵味,关键是唱出人物此情此景的情感真实和性格真实,特别是唱出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波澜起伏。
“金秋放歌”贾文龙从艺50周年演唱会
如《焦裕禄》病榻上“一声爸叫得我心头暖”用低八度豫东慢板唱出的人民公仆生命尽头对妻子、女儿的无限深情。《大河安澜》父子各有一大段咏叹调般的唱段,“看黄河一个个漩涡翻滚望不到头”和“大黄河九曲十八弯”,以开阔的视野、非凡的气度和发自内心的情感唱出了心中的母亲河。唱词本身也极具史诗气派。我把它视为“黄河大合唱”新时代的一次戏曲尝试。此外,《村官李天成》的“吃亏歌”,《焦裕禄》的“百姓歌”,《重渡沟》的“钱字歌”“干事歌”,这些带有时代特色戏歌色彩的主题曲,也让现代戏的唱腔进一步获得了广大年轻观众的心。
最后我要说,艺术家贾文龙有一颗真诚的心……
(作者系上海戏剧学院客座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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