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年夏季雨水多。担心夏县老屋的排水,远在京城,忍不住与哥哥在微信上聊。

  哥哥说:“放心吧,鞭杆雨下了好几场,甚事也没有。”

  大哥的晋南方言“鞭杆雨”一出口,一下撩起我对儿时的生活回忆。

  它使我想起山西夏县郭村的于家巷,想起小时候巷头绿幽幽的泊池,想起巷中三娘院里伸出耀人的红石榴,丁字巷口旺哥墙头吊出来鸽蛋般的红枣。

  六七十年代,父母节衣缩食劳苦劳作,却常常为儿女们吃穿发愁,每当雨后农闲,在庄稼地里挖野菜,在收秋后拾红薯、拾萝卜。特别是父亲拾红薯经历的那次鞭杆雨,更是深深镌刻在我记忆里。

  第一次听鞭杆雨这个词,是七十年代从母亲杜月翠嘴里说出的,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

  暮秋的一个下午,天空突然转黑,乌云涌动、北风嗖嗖,校园里的树叶,被风卷乱飞,有秋蝉在桐树上残叫落地。

  班主任张老师怕急雨淋坏学生,让我们提前排队放学。班长起头《我是公社小社员》歌曲,同学们边唱歌边打闹着往校外走。

  刚出校门,滚滚雷声在头顶隆隆压来,铜钱大的雨点,生硬且密集地砸了下来。

  放学队伍立马象受惊的羊群,大呼小叫各自兽奔。

  当时郭村大队有八个生产队,于家巷、王家巷、樊家巷、弯巷等,巷对巷中一条主街扯了一里多长。我家在于家巷,直对学校大门,巷底拐个弯就能到。

  虽说离家近,但猛雨如鞭,抽的人睁不开眼晴,我跑回到家已浑身湿透,早成了落汤鸡,衣服溻在背上,破布鞋进了水,走起来“咕唧咕唧”,十岁的孩子反而觉得刺激好玩。

  母亲站在梢门口,她身披一块白色塑料,胳肢窝夹一条有补丁的麻袋,看见我,焦急地喊,“快回门洞,别着凉了!”

  我跑回门洞后,她又说,“寒露都过了,吼雷声还这么凶,这鞭杆雨下的要人命!你爸还在地里,雨拍了该咋弄?”

  我知道母亲想给地里干活的爸爸送雨披,便拉着她的手说,“嫫啊,雨下的这么猛,我爸会避雨的。你去淋坏咋办?不能去!”

  母亲把我搂在怀里,从腰间掏出一块粗布手巾,一边擦我淋湿的头发,一边抚摸我的脸说,“憨娃,大吕钭地光秃秃,连个桥洞草庵都没有,你爸往那里躲雨?”

  我无言以对,只是不想让母亲去淋雨。

  母亲看看我,又看看雨帘,焦急且无奈,叹气说,“吃饭时鸡鸭围哈一匝,关键时候给你爸送雨披都没人,养你几个狼娃有甚用?”

  我知道,哥哥姐姐上学的上学,在外的在外,一个也没回来,心疼母亲,便拽起门洞的麻袋要去接爸爸。

  母亲说,“好娃呐,你小猴能干甚?刚淋一身雨,再着凉更麻烦,再说麻袋你都拿不动,你到地里能帮个甚?”

  我搂着母亲的腰说,“我不要你去,你去淋坏咋办?”

  在我与母亲说话的工夫,急雨竟渐渐放缓,西边天空明朗起来。

  在喜凤婶家纺棉花的大姐引串,平时家中大事小情总操心,知道父亲在地里拾红薯,趁着雨小赶回家,一脸焦急地说,“爸爸拾红薯还没回来,我去接!”

  母亲一脸欢喜,疼爱地望着女儿,说,“这屋里就是你大姐最操心,还是俄女儿心疼爸爸。”又说,“快去,路上你也小些心,别滑倒了!”

  大姐要接爸爸,我嚷嚷着要去。

  母亲看着稀落的雨势,云层下的太阳似隐似现,便将麻袋交给大姐说,“去吧,你俩都去,三娃带个小㭫,到村口桥坡上接你爸。”

  这样,我和大姐在小巷中,避开房檐下的雨檐咕垛,踩着泥泞出了村。

  在村外,为防止在泥泞中滑倒,我们专走路边杂草踩,草地踩起来既防滑又能放开脚步。

  赶到村西桥坡时,淅沥小雨完全停歇,西边天际澄明,苍穹如洗。

  站高远望,夕阳西下的天空,晚霞映照远山村郭,金黄的光彩,铺洒暮秋大地。

  眼睛所及的原野,山明水净,路边的树木、玉茭杆,秋意下路边的深红浅黄,在美丽光耀与绮丽中,看着爽心悦目。

  土堰上爬小树的牵牛花,雨后艳丽妖娆,有石榴红、有淡紫红、有靛蓝色,娇柔的可爱,我忍不住掐了几朵。

  秋阳秋韵,仿佛慈祥老人,在一片金黄的柔美中,抚摸着大地,抚摸着我的头。

  而十几里外的峨眉岭,起伏的地形,静定清晰,同蒲铁路火车鸣笛响起时,隐隐能看到奔驰的铁龙,听到它“哐哐”的粗壮呼吸。

  听到火车叫,我高兴的手舞足蹈,对着峨嵋岭方向喊,“火车进站了,远处火车进站了。”

  姐姐不理我,目光盯着大吕村方向,她看到雨后空旷的大路上,父亲孤零零行走在泥泞中。

  霞光似血,铺洒大地,也洒在肩扛红薯的父亲身上。

  姐姐眉头皱起,嘴巴也成了O型。

  我也看到晚霞中父亲,赤红的面颊闪耀着晶莹的汗水。他用铁铣支撑着打软的腿脚,在湿滑的道路上,扛着红薯,艰难行走。

  也许是父亲看到了我们,仰头想喊一声,但还没张口,脚下一滑,却摔倒了。铁铣与人都倒在地上,红薯也洒了不少。

  姐姐猛把我手打了一下,牵牛花落一地,她一边往桥坡下奔去,一边哭叫似的对我耍脾气说,“爸爸都摔跤了,你高兴什么?一点不看紧慢!”

  看到爸爸,我也从奇光妙照中回神,连忙跟着姐姐朝父亲奔去,可路边渠埝滑溜溜的,姐姐也摔了一跤。

  爸爸一边喊我们慢些走,一边收捡了地上的红薯,拄着铁铣继续走路,边走边焦急地喊,“好娃呐,慢些着,不要过来,你俩站着别动!”

  可姐姐像是没听见,爬起身继续前行,两脚一滑却又摔跤,她起身继续往父亲身边奔。

  父亲看到女儿摔倒,一焦急,脚下打滑,再一次摔跤。

  姐姐哭了。她抽泣着嘶喊,“爸爸,爸爸!你别动!”

  看着走近的女儿,满脸慈爱的父亲一声不吭,拄着铁铣跪在泥地,挣扎着想把红薯重新扛上肩头。

  我看到父亲眼睛发红,额头也擦破了皮,裤子膝盖处破个大洞,露出的膝盖有血迹,一双布鞋灌满泥水,走起路来“咕叽”声不断。

  可怜的父亲,大吕钭地离村三四里,背着一百多斤红薯,在泥泞中行走,不知摔了多少跤。

  望着受伤的父亲,姐姐哭声埋怨说,“爸爸,背不动你不能少拾些,看你身上都伤成甚样了!”

  爸爸呵呵笑着,慈爱地望着我们说,“憨憨娃,难得这场急雨,埋在地下的红薯,个个都露出了头。一大片红薯地,那露出的可是一个个金元宝,我能不捡?我一个人在地里捡元宝,可不越捡越有劲?平时翻地拾红薯,可冇这么好运气!”

  爸爸望着女儿倔强的样子,一边说一边呵呵个不停。

  姐姐看着狼狈的父亲,泪水忍不住流,不断埋怨,“那也不能不要命,你背这么多红薯,把人使坏咋办?”

  父亲苦笑着说,“没事,没事,多拾些还不多吃几顿,再说,红薯多了还能换些粉条,正好给你们炒粉条菜,做臊子面嘛!”

  姐姐不再做声,她默默把父亲的红薯在自带的麻袋分装十几个,我也在小㭫中捡了四五个红薯。

  父亲肩上的红薯经我们姐弟分散,减轻不少,回家走路也轻松不少。

  雨后的黄昏,村里的大街小巷仿佛涂上了油彩。

  不甘寂寞的庄稼汉,三三两两走出家门,街两边的梢门洞或房檐下,聚集一窝一窝下棋玩牌、看景谝闲的人。他们看到满载而归的父亲,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有人说也想去拾红薯。

  父亲乐呵呵地说,“通圳地一大片,地里金元宝有的是!想拾红薯赶紧去吧!”

  身披霞光的父亲,歪着脖子仰着头,充满快乐的眼中满是自豪神色。

  行走大街的父亲,虽然腿上有泥,身上有伤,但他拖儿带女扛着红薯,昂首挺胸的样子,极像凯旋归来的英雄……

  母亲离开我们二十余年,父亲离开我们也十几年了。我与父母一起生活的四十多年里,目睹老人经历的许多苦难,儿女们得到无数慷慨与温暖,但这些东西得到太容易了,以至于从前的我们,漠视母亲的关爱,漠视父亲的伟大。

  儿时的那场鞭杆雨,已成往昔。儿时的亲人情怀,成了记忆中永远的阳光温暖。

  这温暖,幽远而深刻地照耀着我成长与人格精神,照耀着姊妹亲情的人生交往,照耀着我终生回家的路程。

  作者简介:景盛存,笔名夏野,山西省夏县人,中共党员。三十多年前,曾创办《瑶台山》文学社,有诗集《禹王之地》。半生务农,热衷读书下酒,拈笔评花。以藏书为宝,攒诗文为富。2013年北漂,始终热衷文字并不倦创作,有小说、散文和诗歌在全国大赛中获奖。现为北京海淀区作协会员,中关村网络作家协理事会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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