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镇背后史迹不详的豪宅
成都市大邑县悦来镇,深藏着一座民国时期中西合璧的豪宅,当地人称之为冷公馆。2013年,被成都市人民政府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2025年元旦拍冷公馆外观
上图的文物保护标识牌
但是,这座公馆的史迹和权属至少对于公众来说是糊涂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下面就笔者两次游访冷公馆的见闻做一层层剥笋:
2018年4月,笔者和家人曾经去过悦来镇,从上图这个位置看到过冷公馆外观。因为当时冷公馆当街那面“悦来正街”正在开挖埋设排水设施,一片工地,冷公馆未开放,不能了解具体情况,便走马观花拍了一些照片、局部录像,记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革宣传遗迹离去。回家后在个人微博中发布了一条介绍视频。
2018年4月拍悦来正街施工场面视频截图
2018年4月拍冷公馆外观视频截图
在这个视频的冷公馆部分,笔者打了一段字幕:
就在这乡野的背后,一座民国豪宅深藏其中。
访问当地居民,问:“这房属公?”答:“不是。”
问:“是私房?”答:“不是。”
问:“那是什么?”答:“年权。”
年权???
问:“有人住吗?”答:“一个大娘。”
问:“你们本地人都不知道房子的主人是谁?”答:“不知道。只知道住着一个大娘。”
因为墙外当时停了一些小车,根据上面的信息,为了避免网友误判,我又特地在最后加了一句说明字幕:“这些现代交通工具与豪宅无关。”
那个冷公馆标识牌上只有时期、风格、建筑面积和市级文物保护说明,并无更多信息。它的原主人是谁?怎么留下了这座公馆?现在的权属归哪里?不知道。按我们的观察和理解,这样的公馆肯定不是当代人所建,作为文物保护,产权和管理应该属于政府。
但是,上面的访问含糊其辞。
这段访问是根据当时遇到小镇上两三个中年妇女过路,我随机问话记录的。
这事一过好几年了,我只记得这样一个古籍建筑和小镇街道翻修事情,但具体地点模糊了,因为当天又去了元通古镇、后来又去过街子古镇等地,都不太远,时间一久,就理不清哪是哪。2025年元旦,家女选择去悦来镇(18年那次她没去),我也没想起去过,进入小镇,触景引思,家人提示,这才引起我注意,直到看见上图那个场景,才确认来过,但回忆不起具体时间(回家后查微博记载,才确认了年月)。
在确认来过悦来镇之前,我们已经在悦来正街游览拍照,而且进入冷公馆开放区域观察,对文革遗迹感到惊讶。
冷公馆内文革遗迹之一
冷公馆内文革遗迹之二
这样的文革遗迹还有几墙壁。
二、失而复得的古树不应被历史忘却
当时馆内冷冷清清,除了几个游人,并无可咨询的工作人员,于是我出门向对面坐在门外的一个老人打听这些建筑的历史和文革遗迹真伪,以及公馆主人等情况。
被访门对门休息老人(图左)
因为当时赶急离开,镜头需要拍老人侧,冷公馆入口没有入镜,但就在上图右边框外。老人见我访问,回答说街上的建筑已有一百多年历史,文革标语原来就有。公馆现在是私人经营的旅店。我问原来的主人是谁,他说去美国了。我问是1949年?他说之前就去了。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我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因我们一行走散了,我想离开去找。老人又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我才注意地留下来。
老人进屋翻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一份A4纸打印的东西,而且絮叨着反复说,只能看,不许拍照。没办法,我只能将原文读了一遍,后面几页全是密密麻麻的签字和红色手印。
被咨询老人的家门和内景
这回我才明白过来:冷公馆内有两棵紫荆古树,2011年10月4日晚被盗,2011年10月9日追回,当时存于郫县林业局。因此,这个老人牵头,镇上一百多村民签字加盖红色手印,以“强烈要求”为题,诉请大邑县人民政府,为保护古迹,给小镇后人一个交代,强烈要求回栽古树并严惩“凶手”。
老人今年70岁,与那份“强烈要求”呼吁书原件一起,还有两张古树照片复印件,老人都拒绝我拍照。我觉得很奇怪,他一方面要曝光此事(呼吁书上也有诉请记者曝光的尖锐文辞),一方面又不愿让我拍照。我说你这样怎样实现保护目的?又听他这钱那钱的,声音不大,什么200,几万,几十万,搞不清说什么?后来终于弄清原委:古树已经回栽复活。经他指点,我重新进入馆内,多角度拍下照片。
冷公馆失而复得的紫荆古树(左右)
正当我与老人交谈,对面大门出来一辆小车,老人告诉我,“他就是老板。”我顺便问了一句:馆内文革遗迹是当年真实的吗?老板回答:是。
呼吁书的诉请事项其实早已尘埃落定,至于过程中包含着什么,为何追回时存于郫县林业局,是政府本身就会物归原主,还是村民“强烈要求”起了作用,等等,不是我们考究的,我们也考究不了。但对于这段可以确信的古树失而复得事件,作为文物保护史实,社会不应该忘却,小镇居民的人文情怀也应该张扬并载入这则文化史,所以我特此写在这儿,留给社会保存和后代考证。
三、朴素迷离的公馆主人
本来事情清楚了,至于公馆本身的来龙去脉,我想网络上能查得清楚,结果,当回家后,我在豆瓣上写下当天的出行日志,忙过几天,上百度搜索一查,更觉得离奇。
百度百科“冷公馆”词条有这样几句解释:
这就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叫做冷寅东的军官留下的公馆。年近古稀的付婆婆家就在公馆的旁边,她依旧记得,冷家的小姐名叫冷小殊。“里面宽大得很,院子里铺的全是青石板,我小时候常常和冷家的小姐一起在院里玩。”
后面又说:
此楼破败不堪,要走上二楼都很难。当地商人牟志勇初投资维修后,可以沿着阶梯上楼参观。牟志勇根据公馆原有的摸样,对破损的地方进行了修补,将地板、门窗上烂掉的木料都换上了新的。
牟志勇称,他正在与一些知名书画家联系,预计(?:笔者注)底书院就可运行。
为此,悦来镇新区建设与古镇老街截然分开。“我们有个原则,就是开发的过程要尊重古镇的原貌,要做到保护性开发。任何不能遵照原貌的开发都会对古镇的风貌产生影响,我们宁可不接招也不能让他们来开发。”悦来镇相关负责人透露。
修缮后的冷公馆大厅入口
事情似乎清楚了一半:政府监管,保护古镇原貌,民间投资修缮复原;因有付婆婆的居住地址和口述采访,词条作者这一解读可以采信。但冷寅东何许人也?生平轨迹,如何留下此公馆?现今的产权归谁?仍然不得而知。
然后我查“冷寅东”词条,这更让我惊讶:冷寅东,当初追随孙中山,后在军阀混战中几上几下,任职过大名鼎鼎的刘文辉阵营副总,又为当年四川省政府要员。1938年曾任成都市长,因为随刘起义,1949年后在中央政府任职,1982年10月才去世。
文化史实不能凭只言片语猜测推想,历史述说必须以真实依据为前提,上述冷寅东词条并没有提到冷寅东的籍贯地址,那么:此冷寅东是彼公馆冷寅东吗?凭感觉可以划等号,但科学求真不允许这样做结论。
笔者在网络上反复查考,除了几篇自媒体大同小异的介绍,并无权威说明。自媒体的信息从哪里来?可信吗?有自媒体提到,刘文辉部將冷寅东是悦来镇人,那么,我们认可此冷寅东为彼冷寅东。但问题又来了:
2025年元旦笔者访问的老人,自述出生于1955年,以他这个年龄,倒推到他的出生年份,他的父母根据那些时代的婚龄,算个20岁左右,那么,老人的爷爷辈,在冷公馆建设时(百度百科:上世纪30年代),已经是成年人了,而且住房与冷公馆门对门,对于大名鼎鼎的冷寅东,不可能不知道冷公馆的主人是谁。
百年以来,两家地理位置没有发生任何迁移,老人的父辈不可能不从上一辈口中知道冷公馆的主人信息,再到被访老人这一代,文革中全国批大邑县刘氏庄园的主人刘文彩,写入中小学教材,刘文辉在中央政府任职谁都知道,刘文辉的庄园与刘文彩庄园紧邻,冷寅东是刘文辉部下,他们的庄园同在大邑县,到文革中后期,被访老人已是十几岁快20的人了,谁也漏不掉那个时代的政治熏染,也不至于对冷公馆主人张冠李戴,但老人却说主人去了美国。作何解?是说的冷寅东的后人去了美国吗?但也应该知道冷公馆的实际主人和可能的更迭,现在为何是私人掌管?而且老人还主持过追讨古树。
再回溯2018年4月笔者发布的视频访问对白,冷公馆的情况当地人都是一塌糊涂说不清。真实的信息究竟是什么?看不到可信的官方解释,即使档案馆或文化部门有明确记载,老百姓或一般学人都去查存档吗?不可能的事。于是一代又一代以讹传讹,这是不应该发生的。
再有,从网络查得图片资料看,修缮之前的冷公馆破败不堪,文革遗迹其实只是残存,而现在的场景,显然大都是重新仿制的。
修缮前的冷公馆场景之一
这张图片选自搜狐某账号,和前一张笔者2025年元旦拍摄的图片是同一个视角,看布局和左侧的木板墙及标语残迹,显然二者不一样。
任何一个涉及过往历史的文本,都应讲清资料数据的来源和获取方式,关键信息都应经得起佐证,给公众提供采信度,因此写下此文,以正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