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腊月初八,腊八节。俗语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几乎所有的忙年民俗叙事都是从熬腊八粥开始。从此,过年的氛围日益浓厚,人们期盼新年到来的心情也日益迫切。本文从腊八节开始,铺展开一幅老北京忙年的画卷,在这些叙事中可见人们对春节漫长且郑重的期盼,以及它所承载的意义。
本文为12月27日专题《京华岁朝》中的B02-03版。
撰文 | 刘守峰
日月跳丸,光阴脱兔,一年又这般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尾声。冬至的饺子吃过,接下来便是圣诞、元旦、小年,然后就是春节。真快啊,岁聿云暮,盛大的日子又要来了。在寒风吹彻的周末,不少猫冬的人一边惊讶着时光飞驰,一边心怀期待地规划起蛇年春节的出行。
全球化浪潮下成长起的中国人早已拥抱中西兼顾的时间体系。其中,今年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春节,始终是最为重要的节日。期待过年和准备过年,将是未来一段时间的主旋律。如今,互联网上流行一种说法:过年真正的意义,正是在年前十五天左右,是在过年回家的路上,是和家人上街置办年货的时候,是在除夕前一天晚上。因为,人总是在无限接近幸福的时候最幸福。这份心声,揭示了所谓“年味儿”的营造过程。为过年忙碌准备的点点滴滴和由此酝酿出的层层情动,升腾起格外持久而值得回忆的年味儿。
年味儿往往伴随着浓重的怀旧情绪。人们常说现在没有小时候的年味儿浓了,也对未曾经历的历史上的年俗抱有兴趣。在五方杂处、传统与现代并存的北京,过去的年味儿始终是个迷人的话题。老北京一进入腊月,家家户户便为过年而准备着,腊八后尤为忙碌。这一过程谓之“忙年”。与之相关的记载并不难找,《析津志》《帝京景物略》《燕京岁时记》《京都风俗志》等文献都有总结。还有些个人回忆性质的文章,其中的忙年细节和怀旧兴味颇能引发共鸣。糅合两类文本,在充满光晕的回忆场景和即将腊尽春回的现实之间,一幅老北京岁暮时分忙年的叠涂画卷便向我们徐徐展开。
清 徐扬《京师生春诗意图》。
过了腊八就是年
几乎所有的忙年民俗叙事都是从熬腊八粥开始。正所谓“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报信儿的腊八粥是忙年画卷第一幕的主角。只见灰沉沉的天色下,四合院外“灰沙满地,寒风刺骨”(郁达夫《北平的四季》),从西山门头沟拉煤而来的一队队骆驼响着叮咚的驼铃声(邓云乡《燕京乡土记》)。四合院内,女主人正添柴熬粥。她已将核桃、栗子、白果、松仁、杏仁剥皮,并备好了密云小枣、桃脯、杏脯、青丝、红丝、潮白糖这些粥果。不久,孩子们醒来,顾不得提上鞋子,就跑去厨房看粥。粥已熬好,颜色纯红,百果纷陈,真如老舍所说,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老舍《北京的春节》)。
但是,孩子们只能先按捺住心情,委屈下自己的味蕾。因为,这腊八粥须先盛出些,摆在供桌敬神祭祖。然后再盛出些,出门分赠给亲朋友邻。直到临近中午,一家人才得以围坐在一起品粥。“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在这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一口暖和香甜的腊八粥更让肠胃熨帖的了。孩子们头也不抬,连喝了好几碗,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激动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而女主人早已泡好了腊八蒜,计划着今年置办哪些年货。
图/ICphoto
这之后,画面转移到宽阔的街面上。在官府封印、学子离塾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准备年货,到处都是临时摊贩。据《帝京岁时纪胜》载,腊月初街前主要贩卖的是粥果、核桃、肥野鸡、关东鱼、腌腊肉等吃食,到了初十便多了卫画、门神、挂钱、金银箔、黄钱、烧纸,腊月二十后则多卖糖瓜、糖饼、关东糖,腊月二十五后卖芝麻秸、松柏枝等。只见孩子们融入一片喧闹之中,听得阵阵吆喝。“大本新历,月份牌啊!”这是卖下一年黄历的。“卖哟,芝麻秸儿,松木枝儿!”这是京郊的农人来卖芝麻秸秆,供人除夕夜来烧或者“踩岁”。还有“窗户花儿哟,鲜活!”“买供花儿来,拣样儿挑!”……
待孩子听到更长的吆喝,他们知道这是快到卖年画的画棚子了。“这个娃娃胖搭搭,大娘抱着二娘夸。姥姥家蒸的肉馒头,吃着一个抱着仨。”不用说,这年画上准是个大胖小子。“庄稼忙,庄稼忙,庄稼才是头一行,老天岁岁如人愿,柴满场来谷满仓。”这是画的农家秋忙。“刘备过江发了愁,抬头看见黄鹤楼,黄鹤楼上摆酒宴,周瑜问他要荆州。”这是画的黄鹤楼。而记录下这些的齐如山说,像这样的老北京年画吆喝,他曾抄录过几万首(齐如山《北平杂记》)。对当代人来说,这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同样可能令当代人惊奇的,还有点染年华的对子摊,也叫书春摊。进入腊月,代写书信的文人,会在店铺前摆摊写对联,赚些润笔。细看去,对子摊一张方桌,上摆笔砚,铜镇纸压着裁好的红纸。穷苦文人含蓄地挂起“翰墨结缘”“借纸学书”,有的则放声吆喝:“街门对,屋门对,买横批,饶(赠)福字儿!”老北京街面上流行的对子分为民用对和工商对。前者像“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爆竹两三声人间是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后者如“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放假的学生来买对子,有时也会看见自己教书先生的身影。清人穆齐贤的日记《闲窗录梦》,就记录了他在道光九年兼职写春联这件事。学堂放假后,他便在遵古堂药铺前设摊写对联,一直到除夕上午。靠写对联,他足足赚了一万多文钱。
伊丽莎白·基思描绘的抱着布老虎的老北京小孩儿。
该扫房啦
当然,以上这些都不是孩子们最关心的。民谣曰:“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太太要新布衫,老头儿要顶新毡帽。”耍货摊、花炮摊、干果店和饽饽铺才是孩子的天堂。在年根儿约上几个伙伴,你拿着空竹,我拿着炮仗,再去干果店挑些杂拌儿,是孩子忙年期间最为重要的仪式。杂拌儿是一些甜的干果、芝麻糖之类的零食混合在一起。它分为糙细两种。糙的多为西瓜子、倭瓜子、大花生、榛子、苹果干、海棠干、柿饼条、大红干、炒栗子、杂色糖。细的有桃脯、杏脯、苹果脯、糖藕、瓜条儿、金丝蜜枣、糖莲子、百合瓣、青梅、花生粘、核桃粘等。对孩子们来说,糙细杂拌儿各来上二斤,足以忘掉一切烦恼。
其实,小孩子哪有什么严肃的烦恼,不过是对父母行为和年俗的不解(有时也不耐烦)。如果过年只有吃喝玩乐,该有多好啊。为什么去饽饽铺里买的糕点糖果,有些要用在别的仪式上,又附带那么多规矩呢?老北京人称糕点为饽饽,大约腊月十五起,饽饽铺便开始售卖关东糖和糖瓜。所谓关东糖,是用麦芽、黄米、玉米为原料熬制出的乳白色糖块,它大约二寸长,一指粗,呈条状。糖瓜则做成空心瓜状,大都裹上芝麻。孩子对于糖块自然是垂涎,同时也暗自疑惑,为什么关东糖和糖瓜要用在腊月二十三祭灶。
孩子纳闷的同时,家里灶火台的正面上端,灶王爷正注视着一切。他身边是一副耳熟能详的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批“一家之主”。而早上买来的糖块,直到晚上才又出现在厨房的祭案上。案上还有为灶王爷上天的坐骑准备的一碟草料和一碗清水。接着,便能看到这家的男主人虔诚敬香,口中念念有词,冀盼灶王爷保佑全家,上天后不说坏话。随后,他把关东糖放到灶口边,等到融化之时,立刻抹在灶王爷画像的嘴上。待香燃尽,男主人便将灶王爷像和钱粮草料一同焚化,凉水泼在地上。
孩子只管跟着磕头和吃关东糖。对于祭灶本身,不理解的地方其实很多:为什么每天在厨房劳作的母亲,祭灶时不被允许参加?为什么灶王爷有两个妻子?为什么灶王爷整年受到烟熏火燎,脸还是那么白?为什么用糖瓜粘住灶王爷的嘴,他就不会上天汇报家里的坏事了。那么嘴被粘住,好事不是也说不出口了吗?
这些疑惑当然有道理,但是年关将近,有些忙碌的父母无暇顾及,只重复些“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老礼儿,有的问题则确难回答。例如祭灶的供品,过去是用黄羊,到底什么时候变成了糖瓜,很难追溯。《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记载:“二十三日,为祭灶君日,所谓东厨司命也。皆于上灯后祀神,以糖瓜、糖块及什锦南糖为供品……古之所称黄羊祀灶者,久已夫不见此典矣。”人们终岁勤勤,恪守着传统文化,有时回头望去,却发现践行的民俗早已流动变化,只能留下本真性的空想和怀旧。
相对而言,岁末扫房是更加稳定的习俗,这也是忙年的一大主题。歌谣说“二十四,扫房日”,其实扫房时间并不固定,重要是找到劳动力最齐整的一天。过去的老北京都是住平房,春秋季刮大风,冬天烧煤生炉子,必然是烟尘灰土、蛛网丛生。陈鸿年回忆道:“在冬境天,是那样冷,家家儿屋子里,没有不笼火的,小门小户儿的,连厨房都在一屋里办了,连做饭,带取暖全有了。赶上火一不痛快,便在屋里一通炉子,灰尘飞扬,您说这一个冬境天,屋里成什么样儿了(陈鸿年《北平风物》)!”
所以,在忙年画卷中,我们能看到全家人齐上阵扫房的壮观场面。每个人都换上了旧衣裳,用布包着头,拿着长长的鸡毛掸子,或新买来的笤帚,从上到下掸去墙面的污尘。家具早已被搬到院子中央,而那些佛堂器物格外受到长辈的重视,香炉、蜡扦、海筒、海灯碗都被擦得晶光瓦亮。孩子们则承担起擦拭“铜活”的重要任务。家里的铜盆、铜茶盘、铜酒壶、立柜箱子上的铜饰件,经过一年的烟熏早已黯淡。孩子拿着买来的擦铜药,使劲儿擦着。药将用完,便依照家大人所说,先用白菜根蘸上细炉灰,把铜活糙擦一遍,再用湿布蘸上香灰细擦。吭哧吭哧,扫房日谁也不闲着,“忙得两个脚丫子朝天”。
伊丽莎白·基思笔下的老北京街市。
过年忙
上面这幅忙年画卷并不算完整。在喝腊八粥、买年货、祭灶、扫房外,老北京还有“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炖猪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等诸多风俗。事实上,平实来看,这幅画卷本身也可归类为一种叠加的理想型的历史想象,不能代表所有人。以腊八粥为例,除了上文介绍的细粥外,更多的老北京平民其实喝的是米粮店专供的杂豆米糙粥,能加上小枣和栗子就算奢侈。常人春就曾提到:“老北京的平民,尤其是一些穷苦人家,过腊八节如果真能痛痛快快地将腊八粥喝个饱,那也真算是一种福分了(常人春《老北京的年节》)。”至于买年货,更是丰俭由人。在热闹的街面上深感百物昂贵,也不足怪。那位写春联的教书先生穆齐贤,实际上也是靠着典当和借贷度日(张勃《一个清代北京人的年节》)。
这些细节将我们拉进另一种现实。上文主要是孩童视角下的忙年场景,“小孩子不知道,也不问过年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兴奋,简直希望这样的热闹绵延下去(张中行《节令》)。”而大人们呢?如莫言所说,他们往往发出深沉的感叹,似乎惧怕着过年,因为过年意味着一笔不小的开支(莫言《过去的年》)。
但是,这种惧怕毕竟只是似乎。在老北京,人们常说:“宁肯肚子瘪一年,也要过个好年。”这当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说明不管有钱与否,无论算过关还是过年,相应的年俗一定会被践行。像穆齐贤,虽然经常囊中羞涩,但在过年时也会出入庙会、听书、看戏。忙年时,也不忘将鹿腿、羊腿、白带鱼、冻豆腐、槟榔这些年货送给亲戚朋友,相互走动。就算穷得北斗朝南,连祭灶的关东糖都买不起,老北京人也不会惧怕逃避,反倒编成童谣:“灶王爷,本姓张,一碗凉水三炷香,今年年头不太好,过年再吃关东糖。”这些可爱的语气和做法,丝毫没有拮据时的垂暮之气。那是一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是来自春节的正向感召。
至此,老北京岁暮时分的忙年画卷差不多就完成了。这些看似熙攘纷扰的民俗事象,紧紧连接着家、神、礼这些文化关键词,蕴含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烈想往,民俗学家对此已有许多阐释。不过,还有几个“不合时宜”的场景,在笔者的脑海频频闪过。那是祭灶时的陈鸿年,一脸嫌弃地看着麦芽糖做的关东糖,吐槽这种梆硬又粘牙的灶糖嚼起来让人太阳穴发酸,为祭灶时不使用细致好吃的南糖而大声叹息(陈鸿年《北平风物》)。那是梁实秋坦言,忙年时准备的年菜实际上等于剩菜,吃了很倒胃口。因为初一不动刀,初五以前不开市,囤集的年菜很难避免这个问题。另外,初一至初三顿顿煮饽饽(饺子),也实在是让人头昏脑胀(梁实秋《北平年景》)。还有一些是回忆小时候如何偷吃敬神的蜜供,如何用刀小心翼翼地将蜜供的后面下半部割下来,又如何将掸子把儿支在后面,防止蜜供倒塌。
这些材料让人印象深刻,并不是因为不合时宜或冒犯了过年的习惯。相反,是这些个人经验中流动着的细腻而持久的情动,唤起了读者自己的情动,让年味儿具象化起来。事实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过节方式和节日体验。相比于答案式的标准化民俗志记录,个人化的回忆往往更容易引发大众的兴趣。在民俗学对节日的阐释中,有一种思路是将岁时礼俗和人生仪礼分开。二者的区别在于,人生仪礼建立在时间的不可逆性上,对个人来说,洗三、满月、成人等时刻只有一次,所以人生仪礼的作用在于帮助个人“通过”重要的人生节口。与之相对,岁时礼俗建立在时间的可逆性上,人们周而复始地欢庆着每一个节日,年年如此,并不只有一次。因此,岁时礼俗的功能侧重于“强化”,即在连续反复的同一个时点上,叠加着生命体验,积聚着生活能量。这给人一种沉重的历史感,也带来永恒的绵延感。顺着这个角度,我们可以补充:所谓时间的可逆性和周而复始,是记忆和情动的累加深化,而非知识的层累固化。同时,这种“强化”既来源于个人的经验,很大程度也受到个体与个体之间情动于中的感染。
在这个意义上,对老北京年节风俗的打捞与怀旧,也可以成为个人年味儿营造史的一部分。让我们再回到画卷开头的那碗腊八粥。窗外寒风吹彻,屋里孩子们头也不抬,连喝了好几碗,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激动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这是结合很多老北京人回忆后的想象,也是当下不少人亲历过的场面。而对于画卷中的孩子们来说,可能他们其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了解腊八粥和佛教的渊源,也没有领略过雍和宫施粥的场景,更没有在《燕京岁时记》里搜索过所谓标准的腊八粥应该放哪几种米。但是,这并不妨碍腊八粥成为他们个人生活史中关于忙年最深刻的回忆。因为我们知道,长大后,他们真正在意和留恋的,其实是腊八那天呼啸的西北风在脸上留下的痛感,是等待大人拿着互赠的粥回家期间那迫不及待的神情,是第一口粥滑进胃里时身体的反应,以及母亲在厨房的热气里紧张而麻利的忙碌身影。
当想象到这一幕时,我们其实已经拥有了一份来自老北京的年味儿,并且还将不自知地带着这份年味儿,开启自己的忙年之旅。如今,“春节——中国人庆祝传统新年的社会实践”已被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是十分可喜的消息,想必不久便会涌现出越来越多精彩的春节叙事。当越来越多的个人经验汇聚到一起时,那迷人的年味儿也将越来越浓,久不散去。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刘守峰;编辑:李阳 张进;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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